恨到极致便是爱。若能医好你的病，我愿化为一缕冷香，即使形销骨灭；若你能就此好转，我甘心被你服下，被你的丹血消融。释家言：一花一世界。我会在另一个世界多弹一分珍惜……

壹

月夜，一名女子款步登上朱楼，手挽彩凤纹铜镜。略十步见外，栏下牡丹正盛，粉蕊工研。他曾说过她的细眉是他的至爱，可如今物是人非，密言既去，你又何在？明眸对月，不似当年情深，人已亡，月亦断情，罢，罢。轻拾落花，镜中红装浅画。拜月，叩地，迅抽发钗，向着雪白的腕儿刺去，瞬时间丹血飞溅，柳夹裙裾红浸，牡丹降满画阁，翩翩清幽散开而来……

贰

济南府大明湖畔。他已携家眷马不停蹄地赶了三天，才从京师逃离至此，不料官兵追赶甚急，一路不曾合眼歇息还被合围济南府。为首一人命曰遍搜全城，直至活捉他。无奈逃离无法暂且住下谋划，谁料店家接榜告诉，甫落下脚来即陷囹圄，亲眷全部桎梏，幼子随同他一起，幼女随同母亲在女字牢。兄妹俩相貌逼似，除他和妻子外旁人皆莫分明。

“云御医，别来无恙呀？”牢内走进一人问道。

十三年前的皇宫，帝宠爱的俪妃突然大病，脉相紊乱，气色亏虚，月事不调，连召八名太医号脉，所言之病所开之方皆大相径庭。帝大怒，腰斩了这八人。时相国周瑞谏曰皇城张榜，募奇才异士有能医病者，赐同御医出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然此病非常，所揭榜的四人同样束手无策，皆被腰斩。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莫敢有进。过了三月多，俪妃病情日加，帝很心痛。相国周瑞忧驾，每日苦思。一夜恍惚入睡，梦一神仙赠言：雨去雲离，山人能解。大惊，醒来久久不能平静。思索半晌，忽悟此迷，是云仙。急忙张榜，上书二字云仙。好事者多传，几日未果。

一日，有人见一皇榜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好奇之下掲了榜，被传进相国府第，此人正是云仙。相国大喜，把皇妃之病告知。云仙即赴皇宫号脉，初判此病为忧虑伤脾，肝木旺盛，以至经血不调。当即开出方子。所用之药亦平常，无非延胡所，炙甘草，怀山药，川芎之类的常数。但有一奇特之处，需帝亲自诵《阴骘文》百遍。大概过了旬日，俪妃病渐渐好转，帝大喜，赏云仙御医。

“云御医，别来无恙呀？”眼前这人正是周瑞。

“周瑞我求你，念在我们结拜一场，饶过你侄儿侄女吧。”

“早说要你服从我的安排你不听，现在爱莫能助了！”周瑞捏碎了扣在拇指的板环。

十二年前，云仙因为升作俪妃专用太医，一时名声大振。他二十四岁就算过，不惑之年大贵，然而他心急没看完卦象，吉里藏凶，贵下埋葬。十六年过去了，他真的步步高升，富贵加身，是他的一身医术帮了他。周瑞眼见他日亨一日，渐渐打点梳理了关系，感情日好，遂至结拜。他们约定缔结亲家，以周瑞之女许云仙之子，自此二人彼此以亲家相言。

周瑞走出了牢房，十天后满门抄斩的咒语久久在云仙心头难以拭去。他双手抚摸着云蓉的脸，长叹了一声。是我的医术最终害了我们全家呀！

弎

“老爷，不好了，有人越狱了！”

“谁，是云仙吗？不是，是云蛮！”

“这小妮子逃出去又怎样，能救得了她全家吗？今天午时，”周瑞用手比划了一下，“斩！”

“老爷，都安排好了，放心吧！”家奴应道。

午时，东门菜市口。监斩官见日头已到，下令行刑。刀起头落，云家上下血染黄壤。围观的人群中一名少年暗自落泪，他家被满门抄斩了。

……

其实那天逃掉的并不是云蛮，而是云蓉，云蛮为了保全云家，以自己的清白之躯喂了狱官，然后他才答应换掉云蓉。云蓉哭死不愿，他父亲以死相逼，他才愿从。他知道他是云家的唯一血脉，他要好好过活，要为云家报仇雪恨，他发誓，一定要周家血债血偿！为了掩人耳目,他易容裝哑，他清楚他要忍辱负重，为了他死去的全家。

两年前帝突然驾崩，举朝乱作一团。因为帝没有立储，皇位之争倾轧。最终，俪妃凭借手腕使自己的兮儿当上了皇帝，不过小皇帝才两岁，母女俩其实受制于人。周瑞觊觎皇位已久，只不过为了避风，以扶植大子龙儿之名欲废掉兮儿。他私下里对云仙说给兮儿投毒，而后他们共分天下。云仙心慈，拒绝了他。周瑞怀恨，派人动手，小皇帝暴病，凶手被指云仙。

云仙一家急忙从京师逃离，一路不曾歇脚，确没想还是在济南府被捉了。想到这里，云蓉泪眼流离。小蛮自幼聪颖懂事，云仙视为掌上明珠。妹妹喜欢跟着云蓉到药橱取药，他不要她进药房，可她总是会撒娇地要云蓉让步，结果她身上满是药香，她总会笑嘻嘻地。他很难想到，妹妹的柔弱经过了这么一段颠波，他更不能想到，妹妹的清白就这么被玷污了。

他依旧开了一家药铺，自己坐诊抓药。他不开口，容貌掩得甚佳，没有人会发现他。他正准备着潜入周府投毒，他要他们一家死于非命。

肆

一年前他们在花前柳下。他说你的细眉是我今生的至爱。我就爱三个女人，母亲，小蛮，还有你。他说我要你做我的娘子，然后我们一起斗草，蹴秋千。她说我们还小，你还会记得今天说过的话么？会的，我发誓。你呢？我也会。那是十四岁的自己，没想到仅仅一年，天灭人愿。

五年前，她还很小，母亲说，过来蓉儿，看看你媳妇儿！他第一次见到她，心里若飞兔在奔，他跑过去，牵着她的手，他说我喜欢你，母亲笑了。自那天起，他每天都会梦到她，那个干净漂亮的周家小姐。她说，你叫我芷儿吧，我娘给我取的名字。芷儿你好香呀，像我家药橱的香草一样。他在她身上嗅了好一会，她羞红了脸。

可谁想到呢，周瑞老奸巨猾，他要让芷儿作他霸占天下的工具。青梅竹马只不过是面前的幌子，他不会把芷儿她许配給云蓉的。云蓉好恨，他恨周瑞杀了他全家，他恨自己爱上了仇人的女儿，他也恨芷儿。是夜，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忽见星辰坠地，他明白，自己可能也快了……

他谋划着如何潜入周府，甚至所投之毒都事先想好了，他要在周井里投白芸散，他要他们一家上下无药可救，然后就此暴毙。

伍

周府。灯火通明，夜如白昼。龙盘石门上贴了一对大大的喜字。门前车马往来不绝，丫鬟仆从摩肩接踵。芷儿大婚，要嫁给王爷之子。周瑞忙不停歇地打理，里里外外，东西厢房，无处不明丽，无处不堂皇。他喜笑颜开，招罗上下。

“小姐打扮好了么？”

“回老爷的话，小姐打扮好了。”

“吩咐轿子，即刻送亲。”

一阵忙碌，轿夫媒婆前后略摸一百余人，一发欢天喜地，吹吹打打，向王府而来。

芷儿……云蓉心里一阵痛。他没想到芷儿真的是别人的了。他恨她，他翻出怀抱里她曾经的手帕，用力撕扯。他知道，她也只是他的仇人而已，仇人而已！“我会的，要你们把欠我的统统还回来！”

几天前，他还盘算着他的复仇计划。然而突如其来的意外变故打乱了这个计划。他用醋柴胡、干白术、云苓、熟地、藕粉配了整整四方白芸散，他要把他们全部撒在周井里，一点也不剩！

三年前，她说，以后我要大病一场你会救我吗？当然会啊。若我已为别人妻呢？芷儿，你放心，我会救你的，你看，我把我家医书都翻烂了。我会医好你的，即使用我的血。

其实芷儿打小就有罕见之症，血色不足，气息不谐。这些所有人都没看出来，包括云仙。但只有芷儿自己心里清楚，经常会手脚无力，头晕目眩。她也不知晓自己可以熬过几时，可是她不想看到云蓉伤心。她也懂一点星象之术，只是她猜不透这一切是因为什么。出嫁前几天，她就已绝食，索性体力尚支。待到得王府，弱体不支，更兼不足之症，大病在床。王府延请太医，皆难断此症，故出阁几日，尚未与小王爷同房。

京中名医遍访，皆无从下手。一日，从西边云游来一个术士，自称能治百病。他給芷儿号过脉后，开了一个奇方，药材奇异，药引尤奇，需要相怜人血三碗，但送血者需自愿。小王爷本与她无结发之实，又岂甘心流血？芷儿病在旦夕之间。

恨到极致便是爱。若能医好你的病，我愿化为一缕冷香，即使形销骨灭；若你能就此好转，我甘心被你服下，被你的丹血消融。释家言：一花一世界。我会在另一个世界多弹一分珍惜。

桌上三碗鲜红的血。丫鬟说小姐请用药。她看着桌上的血，隐隐闻到了一阵熟悉的药香。她泪如雨倾，对着血的冷香，脸色苍白。

周府果真一家上下暴毙了。谁也不清楚他们一家为什么会猝死。没有任何痕迹，他们表情温婉。其实，是云蓉借口医病之时将白芸散投在了周井，白芸之意即为命若白云……

尾

云蓉自幼也有不足之症，曾经一次跌脚碰破膝盖，血流不止。他家皆掩此话，悉心照料，生怕他划伤自己，因为他的血不会止。

那时他说我会医好你的病，即使用我的血，她说我不会饮一口你的血的，我会把自己交给发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