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对不起,我不是要看你笑话
西西一整天都有些恍惚,开会时马克好几次敲桌子提醒,她才反应过来。不知为何,那具飘落的身躯一直在眼前萦绕。
一下班,西西匆匆跟室友换了手机,就跑向夜市。华灯初上,狭窄的街道两边灯火辉煌。一家服装店,放着《最炫民族风》,咚咚咚震天响。隔壁店的《套马杆的汉子》丝毫不肯输了气势。一排店小妹站在门口,随着节奏拍掌,捏着嗓子吆喝:“快来买快来看啦,一件八折,两件6折啦!”
来到一个KTV门口,借着昏暗的灯光,循着满墙一个挨着一个的小广告,西西拨通电话。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传来:“喂,您好。我是小玫......" 西西顿了顿,挂掉电话。墙上一排电话都打完,无果。西西转到迪厅外面,接着打。
终于,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声传来:“喂,我是南都之花。”
西西愣住,挂上电话,切换成短信。
晚11点,西西只身来到一家旅馆门口。硕大的霓虹五彩灯箱闪着“ 钟点房,3小时60元。” 黑暗裹着五彩,闪着一丝暧昧和不安。西西似乎闻到一些怪味,说不出是尿骚还是啤酒发酵的味道,她皱着眉头捂住鼻子。
西西冲上三楼,在316门口停下,迟疑了片刻,手抬起又放下,终于按下门铃,“叮咚”。
门开了,是一个穿着牛仔短裙和吊带背心的清瘦女孩。女孩一看是西西,惊慌失色,急急要关门。西西眼疾手快顶住门,冲了进去。
“你来干什么?”
“为什么?”
“不为什么!”阿芳转过身去,背对西西。
“缺钱我可以借你啊!”
“你很多钱吗?”
西西沉默。
“我妈看一次病要好几百,一个月要跑医院好几趟,你能一直借给我吗?” 阿芳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哭腔。
“有困难说出来,总有办法的,不是吗?”
“你说,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做这个,忍一忍,一两个小时就有200块,不比在厂里做两天强吗?!我出来几次,我妈的药钱就有了!” 阿访浑身发抖。
西西走过去搂住她,阿芳终于不再挣扎,软了下来,“你知道吗?西西姐,来不及了......”
西西的泪也流了下来:“别傻了,总有别的路啊。你以后还要谈男朋友,不是吗?”
阿芳像被触到了开关,边哭边在从床边抓起包包跑下楼。西西追出去,阿芳回身推开她,一字一顿地说:“求你,你不要再跟着我,不要来看我笑话!”
西西再也追不上阿芳,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小的身体越跑越远。
西西第一次有了深深的无力感。她曾多次有过类似的感受,小时候,爸爸妈妈吵架时。大学毕业,男友未经商量便主动提出分手去了首都时。马克往死里责备又无力还嘴时......但这一次的无力,让心都开始抽痛起来。
第二天,阿芳死了。
保卫科的人来问话时,她惊呆了。不记得保卫科的人都问了什么,但听到的问题她都一一回答了。保卫科的负责人边听边沉思,不断地做笔记。听完,他严肃地对西西说:“ 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你知道,这对阿芳不好。对公司也不好。”
西西问:“她父母知道吗?”
“我们已经通知她父母。她父亲明天到。切记,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不然大家都难做。”说完保卫科科长起身,匆匆离去。
马克走进会议室:“西西,公司给你放带薪假一周,立即生效。去厦门的海岛豪华团也给你报了名。你明天就出发。” 说完,他放下机票和资料。走到门口拧了门把,他又转过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我是你,我会按照公司说的办。这是聪明人会做的选择。”
西西茫然地看着马克:“那我的工作?”
“你这周的工作,有我带小刘跟着。放心去休息一下。你最近加班太多,辛苦了。”
西西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她还没到上班时间,就已经悄悄躲在大门对面的小店里观察着车来车往,一无所获,干脆直接冲向行政办公楼。
保安把西西拦下了。西西一直说自己有事找保卫科长,声音越来越大,引来侧目。保卫科长终于出现:“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我是阿芳的朋友,我想见一见她家人。求你了。”
“相信我,这对整件事情并没有好处。”
“可是......"
“我们在谈补偿的事。你现在介入,不是个好时机。放心吧,我会尽力帮她家人争取的。”
“这不是钱的问题!”西西声音突然变大,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说着,西西又想冲进去,却被保卫科长一把揪住。
“闹什么呢?”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西西一看,是个30多岁穿着白衬衫的男人,挺拔的身材,冷峻的面孔,活脱脱像韩剧里的霸道总裁。
“利总,这是我们的员工,昨天跟死者有过联络。我会把她打发走的!”
“阿彪,带她进来。”
就这样,西西一把甩开阿彪,跟着进了办公室。
西西从来没来行政中心开过会,这里都是大领导和高层商讨大事的地方,她曾幻想过某天能来这里,但没想到是因为阿芳。一个诺大的会议厅,近50个座位的椭形圆桌,只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显得空空荡荡又冷清,渗出几分凉意。
这个叫做利总的人,示意西西坐下。
西西像是受到召唤一般,乖乖听从。
“阿芳......"
“叫利总! " 阿彪跳出来。
利总示意阿彪退下:“你说吧。”
西西一股脑儿,声泪俱下地把整件事都倒了出来。因为情绪激动,她说得颠三倒四的。利总冷静地听,偶尔问一两个问题,确认细节。
“好,西西是吧?谢谢你的提供的信息。你认为,阿芳活着的时候,她最想要什么?”
“赚钱?”
“她为什么要赚钱?”
“听她说妈妈要看病,需要钱。”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会对员工的后事置之不理?公司对她的死深感痛惜。如果我告诉你,阿芳的死属于自杀。公司对她的死并没有责任,但是出于人道主义,还是决定对她的家庭作出补偿,你会怎么看?10万,对他家人来说,是不是更重要一些?“
“10万......”
“是的,她家里需要这笔钱。”
“可是,她的家人需要知道真相。人们需要了解事实。”
“ 你想要她的家人知道哪一个真相?是长期加班?还是做着兼职?有哪一个父亲会想知道这些?知道这些,对他有何好处?”
西西居然语塞。她觉得这件事似乎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心堵得很。
离开办公室时,西西透过玻璃窗看到,一个农民打扮的老人,对着利总如筛糠般点头。
西西站在行政中心门外,站了很久。不知过了几个小时,一干人出来。西西上前,保卫科长要拦,被利总制止。西西握住老人的手:“大伯,我是阿芳的朋友。她......是个好女孩儿。” 老人的手很硬,握手时又很用力,西西忍住没叫出来“痛”。
老人老泪纵横,抓着西西的手不停地上下晃:“姑娘,这是命啊!都怪我,当初就不该许她出来。她前几天还打电话,我以为她只是闹脾气,还劝她坚持到过年。造孽啊!”老人拭着泪水,“唉,不说这些了。还好有领导关心。我闺女的命换来10万,就当是她上辈子欠了的,这辈子来报答她娘吧。过几年,我再去地下会她......”
保安科长分开两人。西西看着人群将老人包裹其中,老人在人群中显得那么单薄而孱弱。西西一直看着他们远去,直到在拐角处消失不见。
如果没有去找阿芳,一切会不会不同?这个问题止不住在西西心里萦绕,虽然警方已经认定阿芳的自杀与他人无关,但她还是无法心安。她整夜辗转难眠,对着无边的黑暗念着: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要看你笑话......
下节预告:我不是为了那3万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