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风情|行将消失的上海里弄

上海闸北安庆路由河南路始到浙江北路止,总共1000米左右。

沿安庆路往浙江北路走,过康乐路,就是我的出生地”永庆里”。

这一地块动迁了。

上海的居民居住区叫弄堂,现在叫小区。每个弄堂取的名字大都吉利富贵,比如”永福里””尚贤坊””德兴里””同乐坊””步高里””高寿里”……。

下图这样的弄堂房子是老式的欧州式样。在美国,他们把这一式样的房子叫”殖民地式”,细细地看,就看出来它们在细节上有许多不地道的地方。

窗楣上的花饰简单了,用的材料也不那么纯正,像是拷贝出来的东西。这一点,就像足了上海原先是法国租界的那些街区的房子,我在上海和澳大利亚就曾住过这样的房子。

1928年建造的南高寿里,这次也要拆除了。

安庆路是老街区,看上去老旧了,但保留了上海老弄堂所有的功能和风情。邻里隔壁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谁家有亲眷朋友邻居们都煞煞清。生活在那个年代,都不知道什么叫”隐私”

当年的安庆路二边都是石库门居民区,临街小店铺林林总总。

安庆路上靠近康乐路有一个很大的菜场。从我家永庆里穿过来走5分钟就到了。每天买菜都在这里。

今天我走过这条路。

作者摄于2017.2.20

已经面目全非了。

作者摄于2017.2.20日

永庆里后弄堂出去是安庆路,前弄堂是天目东路。

走进弄堂口。铁门歪斜着,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精神。

黑漆的大铁门是每天晚上要关闭的,留一扇小门,给晚归的居民。

每间石库门都敞着门,每家门口都空无一物,活像死人的秃顶。

一间石库门里都是一个温暖的家,人去楼空,封干了的寂寞。

永庆里在当时是属于质量结构比较好的弄堂房子,大弄堂横向还有比较宽畅的小弄堂。前客堂的人家可以在天井门口的空地上闲坐乘凉,后客堂和楼上人家都在灶披间后门做市面(活动)。

上海的弄堂房子,热闹是有时间段的,中午和傍晚是最热闹的。那是烧饭辰光。东家的草头菜饭西家的干煎小黄鱼香气互窜,味道混搭;6号里外婆的梅干菜烧肉是江浙一带出生的上海人最馋的大菜。

午后,阳光越过天井,刚抵到又越过去了,整个弄堂安静下来,这时方显出石库门房子的清静与整洁。


弄堂口总是有人来往,前弄堂进去,后弄堂出来,可以少走不少路呢!

整洁,安静,这是弄堂房子的后门。

图片发自简书App

竹杆上晾着的衣服,灶披间腌笃鲜的鲜气……。待下班人回来,粥已温,汤正好。

作者在同一条弄堂拍摄。

现在居民都搬走了,丟弃的物品有交叠的阴影,像是古老的灵魂出现在面前,用它们仅存的一丝力气,缓缓的告诉你,这里也曾经拥有的人间烟火。

与上图对比,没人居住的地方,失却了的,不仅仅是人气。

这就是我出生的家了。二楼亭子间,也曾是我结婚的新房。

我好像看到前楼的柏兄姆妈推门出来,叫我”阿芳,侬下班回来啦?”

永庆里8号,我的父母亲在这里结婚成家生下我,我在这里出生成家生女儿。

8号门破旧不堪,布满霉迹污垢。就像百岁耄耋,布满着时光的摧残。

门锁着,推不开。

其实,不用进门的。闭着眼睛,我都能穿过四家人家合用的灶披间,右拐上十级木楼梯,再小拐上三级楼梯,就是二楼的朝北亭子间。

这个亭子间37年前是我的婚房。我在这里住过四年,楼梯边墙上漏雨留下的斑驳,楼梯顶上悬挂着前楼柏兄姆妈腌的咸肉,那带着腌腊的蛤喇味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楼梯拐弯处看到的亭子间。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一段与亭子间朝北窗子有关的往事。

结婚时先生还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改革开放后第一批恢复高考的77级学生),亭子间只有10个平米,窗前的桌子既是饭桌也是他的书桌。晚上做完作业,他就把书本资料课堂笔记放在桌子上。

第二天起来,发现桌子上的书本笔记资料不翼而飞,睡前关上的窗户大开。

小偷从水落管攀爬到二楼亭子间窗口,把桌子上东西偷走了。

先生大怒,心疼他的课堂笔记再也无法弥补。

家里其他物品都没少。

八十年代初还没有装防盗窗的说法,先生买来了粗状的铁丝,将窗口大力横贯,看是极难看的,好歹是”亡羊补牢”了。

亭子间窗口,小偷就是从这里爬上去的。原来是木窗,不知什么时候被后来的住户换成塑钢窗了。

居然被我找到了弄堂里的那口井。

上海的夏天高温溽热,朝北的亭子间下面就是灶披间,一栋房子四家人家四只煤气灶都在里面烧饭,把亭子间蒸得到处是烫的,到晚上也凉不下来。

夏天的傍晚上海人家是很忙的。

女主人要烧夜饭,要擦凉席,要拖地板,要给孩子们洗澡,还要洗衣服。

灶披间的水龙头只有一个,大家都要用,就有了叽咕,有了抢夺的意思。后楼阿嫂在洗孩子尿布,水龙头开得大了,溅到了正在烧菜的前楼柏兄娘的煤气灶上,”侬做啥啦,龙头开得来嘎大,小人的屎布水都溅到我菜里来了”,想洗菜没抢到水龙头的柏兄娘趁机发泄自己的不满。

我其实也急着淘米烧饭,看这样子,也不争了。

拎着家里最大的塑料桶去离家不远的后弄堂井里打水。

井边有块开阔地,打水的人很多,围着开阔地用桶着排队,各色各样脚桶,铅桶,塑料桶排成一长溜。

穿着短衣布衫赤脚拖着塑料拖鞋的的年轻女人们都是相熟的,立成一圈,家长里短说话。上海话发音注重技巧,舌头跳动频繁而灵巧,口型运用集中在唇部和下巴,语音变化丰富,上海女人说上海话,自有一种天生的伶牙俐齿,透着一种娇俏,这便是纯正的上海话了。

现在有大量的年轻人加入上海,自栩新上海人,也学了一口上海话,粗听是很像的,细听,转弯落角硬枪枪的,说不利嗦了。

我一边排队,一边听她们说话。

井水清凌凌的,凉沁沁,每到夏天,井边都有住在附近的居民去打井水用。男人们争先抢着打水,他们将绑了麻绳的铅桶反扑下井,待井水漫入桶内,即刻大力拉起,灌进井旁各家排着队的桶内,有水溅起,井边的人都溅一身,引来女人们的尖叫,”要死了呀,嘎梁(上海人对带眼镜的人起的绰号),把我衣服都溅湿了”,拉桶的嘎梁越发的来劲了,一桶桶的井水和着上海闲话被吊上来,倒进各色桶里……。

大桶的井水拎回家,西瓜绿豆汤冰镇下去,黄金瓜冰镇下去,毛巾浸下去,捞起来,擦去满身汗水。再去打一桶擦凉席,拖地板……。

天暗了下来,起风了。亭子间在井水的抚摸下,也凉了下来。

井已经封死了。年轻时的水韵被封在了这口井里边。


安庆路366弄的均益里的建筑是洋务运动重臣盛宣怀于1910年建造的,有101幢中式石库门,屋顶采用中国传统斗拱风格,被列为第三批上海市登记不可移动文物。

盛宣怀造的均益里,要比其他的石库门里弄房子沉稳,大气。是中式的石库门。

婚后一年,我们有了女儿。

刚入夏,我把她放在后门口,让她困在竹塌上,女儿才二个月,朝天躺着,小手含在嘴里,嘴里咿呀着,眼睛看着弄堂上面那一方天空,有一群鸽子掠过,她手舞足蹈,差点滚下来。

隔壁6号里阿姨走过来,把一条毛巾盖在孩子的小肚子上,”再热的天,肚皮上也要盖东西的噢!”

三层阁孃孃坐在竹塌旁,拿着大蒲扇,在女儿的旁边扇着风,”阿芳,侬笃定烧饭好嘞,小人我帮侬看了嗨”(上海话,帮你看着小孩)。


一转眼,女儿会走了,我在灶披间烧夜饭,她就在后门口弄堂里走来走去的玩,我抬眼看到她蹲在水沟旁看麻雀琢食。

大人们都在灶披间烧菜。突然,客堂间阿姨问”你女儿呢?”,”在看麻雀呢”,

前楼柏兄姆妈正在教我摊荷包蛋,”荷包蛋看起来简单,实际上要用到7种调料嘞”,柏兄姆妈擅长烧上海本帮菜,我烧菜的基本功,就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孩子没在门口呀?”客堂间阿姨说,我丢下荷包蛋就往外跑。

后门口弄堂里不见女儿的身影。

顿时,整个弄堂的人都跑出来了。隔壁头爷叔,平时不大讲话的,丢下正在烧的饭菜,带着几个人跑出弄堂到天目路大马路上去找,另外几个邻居到火车站候车室去找。我像疯了一样到处乱找。

那时上海新客站还没有建造,北站火车站是上海主要的火车始发枢纽。永庆里就在火车站斜对面,如果坏人把女儿带上火车……。

正当众人六神无主时,隔壁头爷叔抱着孩子回来了。

妈妈在烧饭,没人玩,两岁的女儿想去弄堂口等爸爸,走呀走呀,走出了永庆里的弄堂,就是天目路大马路了,大马路上人来车往的十分热闹,孩子没了方向,弄堂口右面贴隔壁是个邮局(现在还在),就走了进去,邮局阿姨见她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就问她,你家大人呢,女儿嘴里说着”我去接爸爸”,其它的也问不出来。阿姨就让她到柜台内玩。

隔壁头爷叔就这样在邮局里帮我找到了孩子。

众邻居散开,继续回去烧菜。

我含着一包泪,忍着,没有掉下来。

数十年后,当年差点走失的女孩已经定居国外。

”如果被坏人带上火车……”我像祥林嫂一样唠叨着当年的那场惊悚。

”幸亏那时没有人贩子”当年那个要去接爸爸的女孩说。


上海弄堂,这一上海特有的民居形式,烙印着千千万万上海人的生活。没有弄堂,上海是不完整的。

前楼是石库门房子最好的部位,朝南一排窗,如没有加层搭建三层阁的话,空间更加敞亮。

这家人家晒出来的衣服,以及窗沿上的摆放,很市井,很上海,很亲切。

最原味的里弄,最原始的上海风景。

前楼的窗推出去,有高大的法国梧桐,宽大的绿叶和斑驳的树干,有了淡淡的殖民地历史留下来的味道。像是一块法国碎片,落在新大陆上。


沿街面的前楼,有的还有阳台。


失去了窗的框,像挣大了的四只黑眼睛,空洞,无神。

岁月不居,能将万物碾为尘土。

居民都搬走了。

有人说,石库门里弄房子是上海的符号,这一上海特有的民居形式,烙印着千千万万上海人的生活,没有弄堂,上海是不完整的。

脑中回忆的碎片不断拼凑,回到过去也好,都好像在这个迟滞不前的年记,提醒着自己,还存在着,没有失去。

二月下旬了,冬和春在角逐,把冬落在纸上吧,再熬一熬,春就来了。


                          2017.2.22于上海

文图/静芳    图/部分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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