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闹铃响到第三遍时,方悦才勉强醒过来,昨晚的百忧解让她头痛欲裂。
房间里的窗帘大开,刺眼的光射进来让她无法睁眼。方悦记得这几天家里没有开过窗帘,她怀疑是抗抑郁药物产生了记忆力衰退。
屋里很静,没有平日里孩子的吵闹,也没有厨房做饭的叮当作响,适应了一分钟,她被迫回到失去丈夫的现实里。
房间已经乱到没有半分插脚的余地,衣物堆得到处都是,从事发当天起她就一直恍惚活在梦里。如果不是因为儿子果果,她大概也随他去了。
昨天是丈夫的头七,清理完他生前的物品,这个家跟她的心一样已被掏空大半。母亲说死人生前的衣物一样也不能留,必须火化,否则引他走得不甘心。
方悦尽管心底一万个不愿意,还是耐不住母亲一遍遍地念叨,把丈夫生前的东西烧了。
只留了一件当时她身上套着当睡衣的墨绿T恤。
方悦的老公申老师是一所体育院校的专业老师,今年是他们结婚的第三年,二人从大学恋爱到毕业结婚生子,终于过了几天安稳的小日子。
所以,当学校通知方悦丈夫意外的时候,她还一度以为是接到了诈骗电话。
垃圾桶里堆着几个泡面碗,几天没扔已经馊掉了。方悦照照镜子,额前短发冲天、脸色发青,已经跟鬼没有什么分别。
今天她要去婆婆家接儿子,孩子大概是她如今活在这世上唯一的情感寄托了。
儿子果果今年一岁零四个月,踉踉跄跄能走路,还不会讲话。当方悦看见儿子那张跟丈夫神似的小脸,险些又要掉下泪来。
二
接儿子到家已是傍晚,果果在车上饿得哭闹。方悦一进门就跑进厨房冲奶粉,刚倒好水,她竟听见了电视的声响,她出来看见儿子已经不哭了,反倒像个小大人正端坐在沙发上看《熊出没》,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她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难过,想不到丈夫才去世短短一周,儿子竟然也迅速长大,都能自己开电视了。
果果冲她笑笑,嘴里呜呜噜噜听不懂说了些什么。她想儿子大概是随了她不喜欢讲话的毛病,所以一岁多了还没有要说话的迹象。
方悦的性格有些自闭,高中时代父母的离异让她患上了轻微抑郁症,这些年虽然情况好转,但是压力一大她还是需要时不时地吃些抗抑郁的药物。
她恐惧社交,平时连微信里是否通过一个陌生人的好友验证她都需要纠结半天。大学的时候大家都说她高冷,所以当宿舍所有姐妹都找到了男朋友时,她还保持着初恋空白的记录。
直到遇到了申老师,他凭借着幽默风趣的厚脸皮和无微不至的照脸终于俘获了方悦的芳心。在丈夫的引领下,这几年她也尝试参加一些群体性的社交活动,试图学着对人敞开心扉。
她学的还不赖,一个星期以来她在外人面前表演着假装的艺术,硬着头皮应付了各方面的人,处理好了丈夫的后事。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的那扇门已经随着丈夫的离开被关上了。
三
方悦算个自由职业者,性格的缘故她没有办法像别人一样正常地去公司上班。
她是插画师,这几年一直接些订单在家创作,丈夫在的时候她很享受这种工作生活一体的状态。如今倒觉得这个房子大的像牢笼,她在考虑换个小房子。
这天早晨,闹铃一反寻常没有响起,她睁眼时已经9点半,没有头疼,说明睡的还不错。
这次窗帘没有像以前一样敞亮大开,还老老实实地紧闭着,只不过她摸一把枕边的儿子,发现没了踪影。
她套上睡衣,赤脚跑下床,发现儿子已经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地上堆积木,没有哭闹,嘴里还振振有词呜呜噜噜几句,好像在跟谁互动。她远远地看着,欣慰地笑了。可是当她走近,笑却僵在了嘴上。
因为她清楚地看见儿子腿边放着一瓶泡好的牛奶,已经喝去了四分之三,她用手摸摸,还温热。
方悦绝对不相信一个一岁的孩童有自己冲奶粉的本事,她警惕地拿起扫帚,去厨房、去卫生间挨个巡查,没有人影,最后检查了防盗门,也没有被人开过的迹象。
她的心脏砰砰乱跳,一阵慌乱之后紧接着一阵小鹿乱撞。有个疯狂的念头从她的心底闪过,她不敢触碰。
方悦缓了神坐到儿子身边,递过去一块积木,小心翼翼地问:果果,是……爸爸吗?“爸爸”二字还没有讲完,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儿子忽闪着懵懂的大眼,嗷嗷嗷地回应她。
方悦用睡衣的一角抹抹泪,笑自己傻气。她还是穿着丈夫生前的那件墨绿T恤。
四
方悦暂时不想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任何人,总之,每天早晨7点半卧室的窗帘会准时打开,她慢慢地不用定闹钟也能自觉起床煮饭、画画,下雨的时候门口会有一把预备好的伞,当然还有时不时自动打开的电视,呜呜囔囔满屋子欢快乱转的儿子。
方悦有些自私又有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种神秘关系,她自己也不能确定是抑郁症发作还是思夫心重,总之,她越来越愿意相信丈夫还生活在这个家里,而且坚信果果能够看见他。
有一次方悦画画正画到关键处,听见儿子的哭声没能及时赶到,等她推开门时正看见睡醒午觉的果果从婴儿床上往外爬,眼看着身体就要摔地,可是关键时刻身下的被子抢先滚落了下来,小家伙摔在上面没有受伤。
方悦知道那一定是丈夫的功劳,这是唯一一次她亲眼看见丈夫的动作,一般情况他都是在她不在时才施展魔法。不过她也不跟他一般见识。
但是方悦也慢慢发现,丈夫似乎只能在家里活动,出了门就不能大显神通了,有时候带儿子在商场的儿童乐园玩,遇到同似的紧急状况,他都没有办法救场。
都说小孩通灵,方悦有时候也嫉妒果果,她没事的时候也会跟在儿子屁股后边,她知道丈夫一定也在身边,跟着他们去储藏室,去阳台,果果小嘴嘟噜噜地讲个没完,一唱一和,只可惜方悦插不上一句话。
五
一眨眼,秋天就这么过去了,她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期间按时交上了一本画稿,费用足够支撑娘俩下半年的生活开支。
方悦近来心底一直有些惴惴不安,都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她不知道还能跟丈夫一起生活多久,她总是害怕一觉醒来,他就不在了。最难过的是果果到现在还不会说话,她在一旁急地团团转。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凉,方悦染上了重感冒,一杯一杯的热水灌下去,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最后只能开了电暖气,早早钻了被窝。
这天晚上果果也出奇地懂事,早早躺在婴儿床上睡了,她不能通过儿子的反应判断丈夫是不是在身边。
一种熟悉的无力感袭来,她穿着丈夫生前的T恤紧紧地抱住了自己:老申,生活好难,你还在我们身边吗?
她发了很高的烧,她的眼皮很沉,睡一会醒一会,后半夜迷迷糊糊感觉有人从背后拥抱她,她的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不知道现实还是梦境,燥热难耐时,她感觉有双凉凉的手在抚摸她的大腿,一种久违的性欲被撩起,她甚至想呻吟。
在梦里,她一遍遍叫着丈夫的名字。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醒了,春宵苦短,无奈只是一场春梦。她身上软软的没有什么力气,但是烧已经退了。
当她掀开被子时大吃了一惊,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衣服都已脱光,她赤裸着身体,身上的睡衣不翼而飞,她找遍了床上床下都没有寻到那件墨绿T恤。
那一刻,她的心里已经隐约知道,丈夫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了。
她起床拉开窗帘,正好有阳光照进来。
另外一件神奇的事情是这天早晨果果醒来之后终于发出了人生中第一个清晰的字音,ba~
如今儿子已经上幼儿园,口齿伶俐,方悦没有询问过他对爸爸的记忆。
如今她凭着自己的努力也跻身成为国内一流的漫画师,出版了自己的专著,她带着儿子搬了新家,只是一直没有改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