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草堂易安
1
那日,天气骤暖。陆庵体胖,在院里椅上卧了,晾晒肚皮,笑称日灸,翻书发困,呼噜呼噜,悄然入梦。
阳光穿窗过棂,地上斑斑驳驳,光柱间尘如野马,飞来飞去,看得屏儿遐想联翩。屏儿拿了掸子拂扫书架,不想一片鸡毛,却被两本大书夹住,断在中间。屏儿将两本大书重新齐整,信手一翻,尽是些仕女,罗汉,题字如草似篆,像那道士画的符,一个不识,便胡乱合上。
屏儿打扫完出来,见陆庵睡着,暗暗笑道:先生这是晒肚子里的书还是晒肚子上的书,拿起掸子便往陆庵腹上狠狠一敲,惊得陆庵打个激颤,慌忙起来,整理胡子不及,把书滑落在地。
屏儿背了掸子,摇头晃脑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说着禁不住自己笑了起来。
陆庵连连骂道:“蠢小狐狸,打断我一场好梦,摔坏我书。”
屏儿将书匆匆捡起,一边拍灰,一边嬉笑道:“先生作什么美梦来着,不可讲来听听?学生是小狐狸,那先生就是老狐狸啰。老狐昼寝,春下两虫。”
陆庵却不回答,把书拿回,背后放了,转身过去,自言自语道:“言下忘言一时了,梦里说梦两重虚。诸法不可思议,众生不可思议,天下有愚蠢的人,也有聪明的狐狸。”
屏儿故意愣道:“先生说的什么意思?”
陆庵又道:“过去一书生同一狐狸为金兰之交,书生之妻病逝,欲续弦娶一狐女为妇……”
屏儿又把那书从陆庵身后拿过来,一边草草瞧那封上的字,一边道:“天下好女子多的是,偏欲娶狐女为何,想是先生看那蒲松龄,纪晓岚胡里狐语多了,又编故事哄人。”
陆庵回过头来,指了那书皮给屏儿看:苏鲁支语录,尼采著,徐梵澄译。并不言语。
屏儿道:“果真不是那才子狐仙卿卿我我的书,却是本鲁哩噜苏,支支吾吾的书。尼采狂人倒知道,徐梵澄什么神仙却不曾听说。”
陆庵道:“这书是徐先生在壁山青木关时赠送给你师爷晴轩公的,你不要随便看过,徐先生乃……”
屏儿把书放了身后,陆庵改道:“那狐兄自愿为媒,荐表妹给书生,生见狐妹,目不暂舍,狐兄乃诵唐诗一联云: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生闻之笑。”
屏儿亦笑:“狐狸诵诗,也算聪明。”
陆庵又道:“狐兄说媒不成,改以姨妹荐之。生曰:一自敬亭看过山,曾经沧海难为水,狐为之怅然。”
屏儿亦怅然。屏儿颦眉道:“世间有此痴汉,痴汉也甚难得。”
陆庵道见屏儿只手提着那书,干脆抓过书来,胸前抱了,道:“那狐兄……”
屏儿背了手,道:“先生别说,我知道。若是喜剧,终究美愿从心,琴瑟相合,若是悲剧,定然水流花谢,鸟飞云散。如那李白谪仙与玉真公主,身处一山,却缘隔万里,可惜好一对神仙眷属。”
陆庵垂下眼皮,道:“什么神仙眷属,都是俗子臆度,太白倜傥风流而妻子俱在,玉真超凡绝尘,抱道守玄,矢志不一。纵然相见,亦必两忘。”
屏儿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却暗暗骂道:“都是石二哥胡诌骗我。”
陆庵捋捋紫髯,亦不再言。
日影方移,天气转凉,陆庵便叫屏儿把书放回屋去,取那玉真校录的《灵飞经》帖子老实临摹,不可少写,亦不可多写,自取别书来看,恰巧一书抽出,又落地上,原来是一本吕凤子的画册。
屏儿想到石哥儿昨日胡诌骗她,写字时本来心绪不宁,张望陆庵手中画册,正是刚才翻过的,便好奇问道:“先生认识画上的字吗?”
陆庵笑道:“此为凤体,草篆融合,呂凤子先生独创。吕凤子一代大师,与彼兄吕澂皆丹青妙手,晴轩公也曾得凤先生耳提面命。”说着走过去指给屏儿看。
屏儿看书中题字歪歪扭扭,罗汉奇奇古古,有些不服,道:“若论人物,倒画得有趣,字嘛似不如我。”
陆庵莞尔一笑:“俗子皆知美之为美,不知丑之为美……”一边翻书,一边道:“此乃五罗汉图,此乃无著世亲图,此乃世亲割舌谢罪图……”
屏儿不由得伸伸舌头,心中念道:“菩萨岂不怕疼?”
陆庵似乎看穿屏儿心意,说道:“凡夫疼的是皮囊,菩萨疼的是众生。那世亲无著二圣本是兄弟,世亲初习小乘,诽谤大乘,后见其兄无著所述瑜伽师地等论经义深微,乃痛悔前行,欲割舍谢罪。兄言如以此舌称扬大乘,岂不善哉,割有何用。”
陆庵指示画中几行小字教屏儿辨认,屏儿感叹不已。
陆庵翻到一页打住,道“此画用幼安词意。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屏儿问道:“这词像是学李白,太白好言白发三千,幼安袭用,太白好看山,幼安也好看山”
陆庵点头称是:“幼安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拟太白意,恨一料字,透出太多私心臆度,如是应无料,料即不如是,终不如太白含浑气象。”
“先生说得是。”一个响亮的声音门口响起,原来石二哥听见屋里説话,便转身近来。
石二哥礼过陆庵,接着道:“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道眼前事,悲喜全抛,人我两忘,全是现量,本地风光,堪对太白嫁轩拈花一笑。屏儿撅嘴,十二分不服气,却也无话可说。
陆庵笑道:“石头倒会些口头禅。太白诗中众鸟飞尽,则势交名利之徒远矣,孤云独闲,则经世济民之心息矣。相看不厌,则人我是非之虑尽矣。太白以不世之才,负孤高之气,处非常之世,遭一时之冤,穷愁苦闷,终归闲寂,是亦诗人之常也。”
屏儿听得得意,如自己说的一般。
陆庵又道:“敬亭风物,何可胜道,太白乃不见城闉繁华,烟市风帆,亦不见山石奇秀,草木葱笼,独对青山,相看无厌,天人一体,悠然千古。省却许多闲文,反增无穷意味。”
石头、屏儿点头无语。
2
石头默然片刻,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李妈月里这几天不舒服,回家去了。黄大爷家里也出了点事,来不了,今天夜里我们吃什么?”
陆庵想想,道:“那今天老夫亲自下厨,给你们做陆氏凉拌黄瓜,青城腊肉,你们回房各自好生读书,练拳去,不用帮忙,也不要打扰我。”
屏儿怨道:“什么凉拌黄瓜,青城腊肉,不就是黄瓜加辣椒,上次吃得我一夜跑了二十次茅房。”
陆庵呵呵笑道:“此乃排病反应,黄瓜寒凉,辣椒燥热,一寒一热,相爱相杀,开始不免翻江倒海,将体内多年寒湿热毒一一排出,这时稍觉难受,久之,必然风平浪静,身轻体健。你师伯早晚只喝冷水,每天三碗腊肉下肚,一身通畅,百病不生,你们年轻人娇气惯了,总要尝尝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屏儿道’:“疯师伯山里住,林里走,吃也可,不吃也可,觉也不用睡,衣服也可以不穿的,我们哪里比得了。”
说得陆庵、石头一起大笑起来。陆庵道:“好了,好了,老夫的话不必当真,不过今日保你们吃饱无事。你们去吧。”
屏儿无奈,便回去把那《苏鲁支语录》找来翻了两下,不甚好懂,放下不说,又找到本《五十奥义书》,皆徐梵澄所译,封面天竺梵字,似那凤体,一个不识,内容文言古雅,更看不懂。心想:“支语语支,奥义义奥,难经实难,易经不易,都是那滑肠子的拌黄瓜,辣肚子的青城肉,还是做饭这差事好。”
石头无事,便去站桩打拳,开始想着疯师伯上次提到的二十四手,后来又想到李白王维同为玉真公主赏识,却为何不相往来,暗自喟叹。
陆庵去了厨房,寻了黄瓜,打皮切块,脆生生的,好像翡翠一般,腌了往红油里一泡,煞是好看,又洗了半斤青椒,热油一炒,一碗青城腊肉就做好了。
果然今日晚饭,三人饱餐一顿,整夜相安无事,无那冰火之虞。
次日,黄大爷托人带信说小孙子柱儿被狗咬了,家里无药,小药铺不敢接手,都快急死了。
陆庵叫了石头跟着,进书房里拿出个铜扣木匣子,里面几个小瓷瓶,皆有盖儿盖着。陆庵取出一物,道:“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有是病便有是药,有是药便有是病,阴阳之理也。你把这牙刮了末,教柱儿用酒服下即可。”
石头问道:“先生,这是什么牙?”
陆庵道:“这是虎牙,不是你嘴里的虎牙,这可是真正的老虎牙。不闻《北户录》言虎牙治犬疮,其效如神。”
石头道:“只听说药王孙真人取过老虎嘴里的骨头,谁还敢老虎嘴里拔牙。虎牙贵重,堪比那犀角熊胆,没有虎牙又该如何?”
陆庵道:“谁教你活虎嘴里拔死牙。,死老虎也有三分威猛,那牙也是要得的。此外,灼艾汤药,缓急轻重,随宜所施,我自会告诉你怎么治的。你赶紧下山去救柱儿要紧。”说罢,拿笔开了药方,列下灸炷穴位及法度同虎牙等药一齐包好给石头。
石头自小习武,手脚轻快,拿了药包,即时上路不提。
3
且说屏儿自昨日翻了尼采语录,奥义诸书,原想记他几句,好与师兄斗嘴逞能,便生吞活剥,看了一夜,弄得头脑发涨,神思恍惚,睁眼闭眼,绿字狂舞。
陆庵见屏儿眼皮红肿,问道:“屏儿哭什么?”
屏儿抹眼叹道:“学生哪里哭了,昨夜没睡好罢了。本想好好用功一回,谁知看了几本书,到似吃了几大碗青城腊肉,弄得脑袋火辣辣的。”
陆庵笑道:“读书如炖肉,猛火烧不烂,也是急不得的。这两天,好好休息下,我正好辟几天谷,清清肠胃,你不用管我吃饭。”
屏儿道:“我也无事,却不知柱儿现在如何,我听说狂犬病又叫恐水病,发病怕水,治不好要死人的。”
陆庵点头道:“此病虽然凶险,中西皆有治法,只是人的寿夭也有定数,原不可独责医药,尽人事以听天命,心安则无惧,不必担心。我已教石头一早送药去了。”
屏儿那里心安得了,见桌上正好一本《周易正义》,便拿起问道:“先生可以用易经算一卦吗?”
陆庵看了一眼道:“卜以决疑,不疑何卜。善易者不占。且卜法多矣:虎卜、鸟卜、牛蹄卜、鸡卵卜、紫姑卜,相思卜。”
屏儿将易经放下,惊问道:“什么叫相思卜?”
陆庵笑道:“明清女子卜所爱何日远归,抛鞋为占,仰则吉,覆则否,也叫鞋卜——难道屏儿也有相思的人?”
屏儿涨红了脸,连忙用手捂住,即又放手辩道:“我只是好奇而已。先生别拿我开玩笑,请师父好歹替柱儿卜一卜,看他情况急也不急,怎么卜都可以。”
陆庵见推脱不了,便道:“好罢。难得大家都喜欢柱儿乖巧,今天试试鸡卵卜如何,你去煮几个鸡蛋,熟后察验蛋黄,有黄则愈,无黄则病。卜过还可当早饭吃呢。”
屏儿道:“先生哄人,哪个鸡蛋是没黄的。
陆庵仰头看着窗外天空, 万里无云, 背了手道:“造化难测,万物不齐,你不闻双黄,三黄蛋乎,无黄蛋也是有的,只是孵不出小鸡而已。无黄蛋偏小,不过小蛋却未必是无黄蛋。你闭了眼,随手挑几个蛋哪去煮了就是。我何时骗你。”
屏儿将信将疑,揉揉眼睛,飞舞的绿字也不见了,便安心煮蛋去也。
屏儿煮了鸡蛋,看见都有蛋黄,觉是吉兆,柱儿想必无虞,便心定下来,高兴吃了两个,又问陆庵要不要,陆庵摇头告知,决意辟谷,莫再烦问。
陆庵一日未食,夜来神清气爽,难以入睡,将那小道藏《云笈七签》拿来披阅,直至五鼓时分,睡意微醺,朦朦胧胧至一树林,林里全是松树,阴深蔽日,乱石堆旁,看见一人,影子有几分熟悉。
陆庵方欲迈步,不觉得轻轻地已飘至人前,只见那人手拿锄头,穿着旧式长褂,埋头挖坑,坑广方丈,其深过膝。
忽然,那人猛一回头 ,看见陆庵。
陆庵惊道:“二爷,怎么是你?”
那人把锄头竖着放了,站定笑道:“峰儿,我正是你二爷,陆晴轩,这几日下雨,屋子滴漏不停,所以我想把这坟头重新修理一下。”
陆庵惊住,心想:“二爷仙逝已五十余年矣,如何认得我,如何知我名字,如何自掘坟墓。”
陆庵飘至一边,打量二爷,只见二爷形容清瞿,略显憔悴,却有一团和气,并不可畏。陆庵欲言却似不得言。
晴轩从脚旁捡起两根骨头,拂了上面的土,深深叹道:“我这老骨头也得好好打扫收拾下,你看到处散着,风吹雨打的,难怪我那风湿病总不见好。”
旁边斜放着一书,正是徐译《苏鲁支语录》,一台方砚大如脸盆,上有两只鸭子,竟是活的。
晴轩又叹道:“这书也破了点皮,应当好好收藏才是。砚台又非印章,哪来的残边,只好拿了去喂鸭子,可惜!可惜!”
陆庵看得发呆,想到是在梦中,只觉得一股磁力全身紧紧裹住,耳边嗡嗡作响,动弹不得。
晴轩埋头继续挖土,忽一转身,从头到脚,如纸着火,歘然烧尽,踪影全无。两只鸭子化作两道墨烟,也倏然而去。
陆庵一下惊醒,后背尽湿,虽知只是一梦,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从未有梦,真实如此,清楚如此。
陆庵起来擦了汗,连喝几口冷水,感觉疲倦,又倒在床上深舒一口气,回想旧事,不禁泪目。
陆庵对二爷的印象大多源于老辈亲朋的一些零碎的回忆和传说,并家里二爷遗留的那个竹箱。
从小陆庵时常翻弄箱里的宝贝,一台四方砚,几枚印章,吕凤子,丰子恺,徐梵澄等的几本书和画稿,及二爷的一副自画小像。
方砚掌大,盖上阴刻两只麻雀竹枝上站了,欲飞却止,寥寥几笔,栩栩如生,旁镌几个小字:阿寿戏笔。可惜一面边角,被陆庵幼时,砸胡桃给弄残了。所幸罗汉图集,尼采语录几本书和画稿保存完好。
这些皆是二爷晴轩公身后遗物。晴轩公在时主持当地濂溪书院,中西艺术及宗教哲学,学子皆可自由研学,无奈正值英年,遭逢时难,被迫落水而亡。
陆庵受其影响,自小杂学旁收,无书不读,也在那神秘的箱子里发现了一个寻绎不尽的世界。这个世界像一无边的网,结结相连,重重无尽。
其中一个重要的结就在那长满松树的小山岗附近。六十多年前,那里来了很多人,发生了很多事,也走了很多人。那里巧的也是柱儿的老家,壁山青木关。
晴轩公几十年前,就是从这里,壁山青木关,中国内地一个不甚出名的地方,从曾在这里的一个特殊年代的特殊学校学成归来,在家乡自办的学校,实践师辈们博古通今,打通中西的梦想。
4
这日,陆庵思绪万千,想及早晨的惊心一梦,想及多少年从长辈们了解到的支离破碎的前尘旧事,恍惚自己成了晴轩公,自己亲历了那段不平凡的历史。
重庆璧山,昔人云‘四山如壁’,又云‘山出白石,明润如璧’,故名。在壁山的一个松林岗旁,大家更喜欢称为青木关,一个简陋得以草屋为课堂,碉堡为寝室,这样的一个学校,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在这里画画,写诗,弹琴……
一个寒冷的冬日,连很少下雪的璧山地区也下起雪来。茂密的松林岗被大雪覆盖,校园白茫茫一片,碉堡旁一丛芭蕉还绿腊犹新。一个男生将一位西画女教员,推至芭蕉树下,剥光衣服,露出雪白的身子,推倒雪中,愤愤说道:这就是你们西画科所谓的人体美学。然后扬长而去。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女教员后来去了国外。那个男生并没受到很大的处分。他的名字已然被人忘却。这只是一场观念的角逐。
然而尘埃已经落定,校方多次讨论决定人体写生必不可少。
吕凤子着一身长衫,走上讲台,将示范画稿桌上放了,挥手致意道:“对不起诸位,我迟到了,路上几个强盗问我要钱,我说我还想着跟政府要钱呢。国难当头,政府都没钱哪,我那来的钱。强盗无赖,硬要搜寻,好在我当年习了些拳脚……”
底下学生道:“凤先生把一伙强盗都打跑了?”
吕凤子叹道:“唉,我武功哪里有那么好,要不是正好来几个兵兄弟帮忙,我早被打成肉饼。”
学生们笑作一团,又很快坐正,对先生投以感激而尊敬的目光。
吕凤子道:“这都是家常便饭,诸君勿忧矣。今日,我要跟大家谈谈中国画和西洋画的异同,以后分科,请同学们谨慎抉择。画法自然,自然之道,变动为用。画者化也,物无不变,心无不动,天之道也。画方在心曰梦化,既而成形曰物化。或忘心而入道,或舍己而合天,则画之极也。
西画尚形,中画重神,乃平常之言,及其至也,形神俱妙,又何可以中西论之哉。故我今日建议在座诸君,专心国画者,也要对西洋素描写实有所了解,致力西画者,对我国诗词文学,宗教哲学,也应有所留心。“
吕凤子走下台去,看了看在座几位学生,道:“至于西画科要用人体模特一事,希望诸君理解。西画首重写实,光影明暗,骨骼肌肉,都有科学的实据,非向壁虚构可行。要对象,要实物,模特则非真人不可。”
台下轰然闹成一团,三三两两,议论纷纷。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大有大动干戈之势。
国立艺专本由北京艺专和杭州艺专合并而成,其间老师教学风格各有不同,学生之间也有沟壑,因观念对立,谩骂打斗的事也时常发生。好在吕凤子不求名利,不为私义,继任校长以来,协调各方,情况好了许多。
这时,学生中一清瘦青年,面容洁净,目光明亮,站起来道:“诸位同学,凤先生说的极是。西画以写实为基础,人体之构造形态,又为写生最切近,最典型之对象。人体本身,原为自然之赋予,自然之生成,凡人赤裸裸出生,无不赤裸裸死亡,人体原无美丑善恶,在医生眼里,唯是筋骨皮肉,在哲人眼里,则为地水火风,在画家眼里,则为光影明暗。可耻与否,则在汝心。”
诸生默然,说话的正是晴轩。
这日,石头从青木关回来,告知陆庵,柱儿已无大恙,昨日胃口大好,能吃下两碗米饭,谈笑悉如往日。
陆庵问到灸艾如何,石头道:“柱儿不喜喝药,灸却无妨,已嘱黄大爷每日一炷,百日不断。”古法,犬伤之日,先以汤药荡去瘀血,再以艾灸拔毒,相续百日,即可无虞。
陆庵点头称是,又问石头此去有何见闻,打拳站桩可曾间断。石头道:“岂敢偷懒,几日夜里无事,静坐二个时辰,身柱自直,不觉腿麻。”
陆庵道:“此为持身法,习定不断,气充神闲,水到渠成,自会如此,再进一步,亦不过欲界定耳。多读经论,洗净眼目,廓清道路为是。不要乐于枯禅。”
石头又道:“入定谈何容易,学生不过捕风捉影罢了。这几天旧闻故事,我倒搜罗了些。师父有无听过黄家大院的事?”
陆庵道:“我只知艺专师生曾在荣家大院住过,难道还有黄家大院,李家大院?”
石头道:“听黄大爷提起,解放前他们黄家大院还不小,可恨在40年壁山空站中被日军炸没了。黄大爷一家,除他之外,大部分人都死了。黄大爷还提起他父亲当年也在国立艺专上过几天课,后来犯了错就离校当兵去了。后来就没了音信。”
陆庵永远不会想到,黄大爷的父亲,黄贵生,正是那个曾经坚决反对裸体写生的莽撞青年。黄大爷或许自己也不知道,或许知道也羞于提起。
大空战,日本人的张狂,国军的耻辱,百姓的惨痛离乱,把陆庵从对当年国立艺专教学改革的思考拉到对人类命运的深切痛思中来。
想到后来潘天寿给被日军轰炸惊吓夭亡的幼子写下的那两句诗,陆庵又不禁感慨万千,摊纸拿笔写到:
问天天亦老,疑梦梦难真。
万里投荒外,泪涔舐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