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把他留在这个深秋?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58期“秋”专题活动。

深秋的温度堪比初冬,于是舍了电动车,选择步行。四公里的路程,再加上五层楼的台阶,我走得两腿发软,气喘吁吁。

刚进办公室,班主任刘楠就过来招呼我:“跟我去家访一趟吧,马浩轩又没来上学,他妈妈想让咱们帮忙把他哄回来。而且,下周就要期中考试,还得指望他给咱们考分呢!”

我不想去。并不仅仅是因为累,而是这个马浩轩,我只在成绩单上见过名字,人和名字根本对不上号。

到时候人家长问,“老师,孩子上课怎么样啊?平时表现好不好?”我是睁眼说瞎话,说孩子表现不错?还是实话实说,我跟你家孩子不熟?

然而,刘楠才不管我想不想去,一把拉过我的胳膊就往外跑。唉,多年同事,我对她也是无可奈何。

一路上,她简单交代这个孩子的情况,内向、安静、有胃病、特别瘦。“我知道你肯定不认识他;我是班主任,他都是我认识的最后一个。”

“他成绩好,一般在前十名;平时也特别老实,从来不犯错;当然,他也从来不会主动回答问题,是最容易被老师们忽略的那种人。你不认识他正常,不需要愧疚。”

“他为什么会长成这样?你看见他妈妈就知道了。那女人,就像一个小钢炮,点火就着,一张嘴就哐哐哐哐哐,根本没有别人说话的份儿。母亲这么强势,儿子正常才怪!”刘楠目光复杂,看得我好奇心起。

脏兮兮的小区,破旧的单元楼,黑乎乎的楼道。我打开手机的照明手电,踮着脚躲过地面上一片片不知名的污渍。我们的目标是401。

门一开,三只狐狸脸的半大狗推挤着窜出来,把我们吓得几乎蹦起来。八九十平的屋子里一股恶臭,大概是卫生间太久没有洗刷,再加上狗的味道。

家长是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女人,满脸沧桑。“或许只是面相老吧。”我心里嘀咕。

“哎呀!这死孩子,昨晚说好了今天去上学,今天早上又不起床,气死我了!还麻烦老师们跑一趟,外边冷吧?”女人怀里抱着一只狗,笑着打招呼。

可下一秒,她对着左边的房门就是一脚,变脸的速度让我吃惊——“马浩轩,老师来了,你他妈给我出来!”

女人个头不大,这力气却是惊人,红褐色的木门被踹得忽悠了一下,我的心也随之颤呀颤。想想我家那些被小心呵护的木门,不禁暗自感慨投胎要带眼的重要性。

“你快点儿出来,别装蒜!你们班主任来了,还有一个老师。”她转头问我。“你是教他们语文的,李老师?”

“这是郑老师,教英语的。你们不是微信上联系过吗?”刘楠给我一个歉意的眼神,抢先回答。“语文老师也不姓李,姓陈。”

“哦,陈老师。陈老师你坐!”家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招呼我这个莫名失去自己姓氏的“陈老师”。

“浩轩好好听课不,陈老师?”她果然问到这个让我胆战心惊的问题,不过,她根本没给我回答的机会,就又转向另一个话题:“他呀,胆小,又好面子;不想迟到被老师批评,又耍懒不起床。你说,这可怎么着呦!”

这个事不归我管,于是看班主任。刘楠也无奈:“以前我要求7:30之前到校,他从来不迟到;现在换了领导,人家要求7:10之前到,年级主任在门口查,查到就通报、扣分。总扣分,其他同学也有意见,这不是我开个后门就能解决的事。”

义务教育阶段,总会有一些特殊的孩子存在,区别对待是必须的,就像我们可以要求一些孩子冲刺满分;但有些孩子,你只能要求他在试卷上写上正确的名字。可是,量化无情,分数至上,能拿到手,谁也不甘放弃。

以前我当班主任的时候,曾经上课中途偷偷带学生跑去操场玩雪。硕大的雪花漫天飞舞,学生们伸开双臂,去迎接这些如天使一般的小精灵,脸上的笑容足以抵御冬天的寒冷。

即便被校长撞见,他也只是叮嘱一声“别摔跤”。但是现在,我不敢。就算我不在意被扣量化,一场扣帽子的谈话却是不可避免。若是哪个学生不小心摔倒,家长的责问甚至投诉,更会让人悔不当初。

行吧,我理解刘楠的难处。其实,太多条条框框的束缚,也是我不再接受这个职位的主要原因。作为一个最底层的班主任,她除了执行命令,根本不可能做什么反抗。

我推推刘楠,示意她去敲门。刘楠苦涩地咧一下嘴,过去把家长劝开,自己敲门:“浩轩,听话,给老师开门,咱们俩说几句悄悄话。我看见你了,你就在门边,快给老师开个门,好几天没看见你,我都想你了——”

“刘老师你别搭理他了,这死孩子,他肯定不给你开!”见门内没什么动作,家长火冒三丈,高声叫着把刘楠拽开。

我现在已经开始怀疑,这个女人是不是临近更年期,她的脾气真不是一般的大。只见她退后两步,飞身跃起,半边身子都砸在门板上,木门又晃了一下,似乎要塌下来。我毫不怀疑,如果不是有一把生命力极其顽强的锁还在坚持,这扇门早就轰然倒地。

“早上我拿锤子砸了半天,砸出来好几个窟窿,他都没给我开。”她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控诉。“我给他爸打电话了,他要是不马上回来管他儿子,我就跟他离婚,反正这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我家闺女比他强多了,从小就没让我费过心,悄无声息地考上了东北大学,还考了北京的研究生。”说到女儿,她青紫的脸总算有了一丝舒展的痕迹。

“可是这个老二,是真让我费死个心啊!”扔掉在怀里挣扎的狗狗,她一门心思诉苦:“早知道养了这么一个废物,我当初就不生他!他爸爸整天不着家,我天天生不完的气;他个小崽子还气我……”

“哎呀,你不能这么说话。”刘楠讪笑着打断她。“女儿优秀,儿子也不差,你不能偏心眼儿啊!马浩轩是班里最让我省心的孩子,他也是你的骄傲才对。”

“骄傲?他拿什么让我骄傲?从进了初中,他连前三名都没考过,我都不敢跟人提他的成绩,丢人!”女人的嘴角几乎撇到后脑勺,刘楠只能苦笑着闭了嘴。

接下来的时间,我和刘楠轮流上阵。然而,任我们俩好话说尽,门内的马浩轩也没有半点回应,只是偶尔,能听见一声压抑的抽泣。

女人说,门锁之前已经被丈夫踹烂,现在是被呼啦圈之类的东西挡上了。早上她用锤子砸了好几个洞,谁知道里头还有一层铁板。

我再次被惊得瞠目结舌。这样逼迫一个青春期的孩子,真的好吗?家长这样暴虐,孩子怎么可能做到理智解决问题?

与刘楠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接下来只能按之前的计划进行,她负责孩子,我负责家长。

“他会表现出起床障碍,绝对不只是因为懒,有可能是出现了一些心理问题。如果他拒绝跟你们交流,就应该找一个专业人士尝试一下与他沟通。”我把家长拉进卧室,关上门,低声劝导。

“这个不用老师你说,我也想带他去看个精神科。”女人挥手打断我,特意提高声音,对着孩子的房门说话。“一个大小伙子,整天锁着个门谁都不搭理,不是精神病是什么?”

我头疼欲裂,一方面是因为她家弥漫的恶臭味道,另一方面,则源于这个矮小女人爆发出的巨大力量。她尖利的嗓音、恶毒的咒骂、粗鲁的语言,让我想立刻逃离这个如地狱一般的屋子。

对于这个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孩子,我同情,但也只能承认无能为力。有这样一个母亲,他能怎么办?

9:45了,再过十几分钟,我和刘楠都有课。折腾这么久,她劝不动孩子,我也说服不了家长,我们俩只能灰溜溜地逃走。

或许是对我们的失败不满,或许是嫌我们不再给她发泄的机会,家长连句客气话都没有,沉着脸拍上门,把我们道别的话憋了回来。

上完课,我喝了两口水才打开手机,发现有刘楠的微信信息:“帮我看班,我在医院。马浩轩跳楼了,正在抢救。”

我震惊到失语,好半天才缓过来,问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却没收到任何答复。直到晚上十一点多,才接到刘楠的电话。

她说,我们离开后,那个女人再次发狂,到底还是用锤子把门砸开了。只是,在门倒地的那一刻,马浩轩也推开窗户飞身跃下。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为了这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孩。直到凌晨三四点,才迷迷糊糊睡着了。在梦中,我回到那个破旧不堪的楼道。

身后的门嘭地一声被关上,楼道里几乎一片漆黑。我打开手电,转身,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楼梯的转角处,脸上有黑红色的液体缓缓流淌。

“刘老师,陈老师,你们是来我家的吗?吃完饭再走吧!我妈蒸的包子可好吃了!”他蠕动嘴角,更多的液体汹涌而来……

惊醒的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我记起某天中午,一个女生塞了两个包子给我:“老师,马浩轩让我给你的。他家的包子可香了,您尝尝。”


2023年11月1日,本来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天,却成为我最最刻骨铭心的日子,且不堪回首,不敢回首。

有一个问题在心头不停翻滚,搅得我日夜难安:到底是谁,把这个孩子抛下,让他一个人独留在这冰冷如冬的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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