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今天晚饭的时候忽然说起了幼时的事情,说自己的童年真的像劳改犯的童年,笑了笑又说劳改犯大约都要轻松一点,因为一直一直都在干活,真的好累啊……
我们祖上是湖广填四川大潮中从湖南迁过来的,两兄弟一起过来了,爸爸还记得名字的发音,一个叫刘光田一个叫刘光友。也不知过了多少代,到我太爷爷,太爷爷念过书,会写会认,还专门找了些漆了的木盒子写了好些药方,但太爷爷身体不好,过世也早,唯一的儿子只上过半天私塾,挨过戒尺后,无论如何便再也不去了。太爷爷念过书在后来的成分评定时,本来也一贫如洗却因为受过教育,只能是中农,而不能是贫农,不知他可曾后悔受过的教育。但目不识丁的爷爷后来因为没文化受的欺负又让他期望后代可以出文化人。有一次我弹古筝的时候,爸爸在旁边默默感叹,大约想起了他父亲曾经的无奈和期望。我对爷爷毫无印象,但时常听爸爸提起,过往的印象中爷爷是一个老实巴交,面朝黄土而沉默寡言的善良农人。但爷爷在父亲这个角色上,大约很少让爸爸感觉到温暖,永远有干不完的农活,从开始的简单的捡狗屎到后来的气力活,挑粮食,挑臭气熏天的氨水……爸爸兄弟姊妹六人,他排行第四。爷爷很老实,从来不占别人便宜,受过很多欺负,一直到大伯念完初中在村里当了记分员,别人才没大再欺负。但始终坚持人心不能坏,不然后人会过不好。奶奶身体很不好,常年生病,爸爸说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自己洗衣服了,因为奶奶有肺气肿又有支气管炎,不能碰太过凉水。爷爷和奶奶结婚后,经常去奶奶娘家帮忙做农活,奶奶的父亲在外面作挑公,本来能赚得些钱,但是他的钱都拿去吃鸦片了,奶奶结婚时,两个弟弟还小,农活只得爷爷赶去帮忙,奶奶嫁得不算近,那时候爷爷去岳母家犁地,夜里两点就出发,带着犁头还要牵着牛,等到了目的地天也就快亮了。
爷爷对子女很严格,并不懂得什么说教,不合心意就一顿揍。爸爸是怕爷爷的,孱弱的母亲给他的温暖更多。家里太穷了,奶奶筛细糠来做饼,那太难以下咽,家里很少吃到米饭,有一点米爷爷就拿去卖掉,买一些其他便宜的东西回家吃。爸爸说他实在是吃腻了粉渣滓、干红薯丝和牛皮菜了。有一次生产队发了一些地瓜(凉瓜),爷爷准备拿去卖,爸爸实在舍不得,偷偷拿了一个剥开刚咬了一口就被爷爷发现了,爷爷斥责他不该吃,妈妈问爸爸是不是又挨了一顿打,爸爸说没挨打,但是那咬了一口的地瓜,也被爷爷拿走了。爸爸确实因为类似的事情挨过打,有一次他捡到了一块竹篾块,拿回家玩,爷爷说要拿去卖掉,爸爸想多玩玩,结果最后竹篾块不知所踪。爷爷气急的打了爸爸,头上打破了一个口子,后来那一块不再长头发……爸爸说爷爷还习惯骂人,声如洪钟,一条沟都能听到他骂人的声音。
爸爸初中毕业后去川西搬过砖,沿路的悬崖把他吓得要死,发誓此生都不再去了,以至于后来我要去川西旅行也几经反对。后来爸爸又学过石匠,再后来又去渡口跟着他小舅学电器修理,学成后回到家乡在隔壁镇上开了个修理铺。收入本比大多数人好了,但那时候大伯婚后,大娘跟公婆常常吵架,彼此恶语相向,所以分了家,三叔和小叔还很年幼,奶奶又常年要吃药,早前穷得药也吃得少,有了些收入后,大多给奶奶拿药了,整个家庭的开支都落到了爸爸头上,贫穷如故。镇上有一所高中,有时会有中学生拿收音机来修,爸爸常常要多一点维修费,他说那时候就是心里不平衡,中学生竟然有那么多钱。那时候一个收音机二十多块,有时候修理费都要三四块,而妈妈家的收音机是四十块的,还带着真皮外套。爸爸白天在镇上守铺面,晚上回家,常常回家吃的饭都凉了。几年后妈妈嫁过来,爸爸说妈妈会把给他留的饭放在锑锅里,等他回来时,竟然还是温的,直到妈妈的到来,他才在下班后吃上热饭。
曾经那些人所经历的辛苦大约是今天的人难以想象的,爷爷每天拼命干活养活自己的家人,爸爸年少就漂泊奋斗,并尽量不做爷爷那样的父亲,给我们爱护和耐心。父辈的往事飘散如云烟,如同我看到鸡鸭成群花开满上的故乡时,感觉远离尘嚣,却不会想到我的父亲曾经挑着重担艰难的在那片土地向前,不会想到我的爷爷在凌晨两点带上农具去岳母家帮忙干活,也不会想到聪慧美丽的母亲走进了父亲的生活,他们携手并肩开启了风风雨雨相伴的人生……同一片土地上发生过太多的故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无奈和悲喜,而如同钱穆先生所言,记得住的人和事,才是真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