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空间里新增了一组照片,起了个名字叫《寻梦南洋》,上周末遇到几个朋友,他们开玩笑说:“你现在有一股子南洋味”。他们口里的“南洋味”差不多是高档、前卫的意思,我是肯定没有的。他们不知道,我所听到的“南洋”却是另一种含义。
去了一趟国外,不写一点文字,总感觉意犹未尽。但这次,我印象最深的却是导游讲述的他爷爷下南洋的故事——
为了叙事方便,我们给故事的主人公起个名字,就叫他梅生吧。梅生是广东梅县人,家里有父母兄弟,出生在民国时期,正值社会动荡之际,国运衰微,家徒四壁。在他十三岁的时候,有人听说“南洋”发现了“金矿”,又有人找上门来说可以带人去南洋淘金。梅生的父母亲就商量,闯南洋是个机会,具体是谁去呢?梅生的哥哥是长子,将来要继承门户,不能走;梅生的弟弟太小,出去不放心;只有半大不小的梅生正合适。
这一天,家里来了个陌生的“叔叔”,父亲对梅生说:“你就跟着这个叔叔去南洋挖金子”。梅生虽然害怕,但是为了家庭,他努力做出刚强的样子,同意去南洋赚钱贴补家用。
父亲送梅生和“叔叔”走出村口,“叔叔”带着梅生上了一艘大船,对梅生说:“叔叔去买东西,你在这儿等我,不要走开”,梅生懂事的点点头。
船要开了,“叔叔”还没有回来,梅生大喊“等一等,我叔叔还没有来”,他惶恐地看见船家眼神中那意味深长的狡黠。涉世未深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船家笑了,“叔叔”终于没有来,梅生要下船也被阻止。他完全落入了一个庞大的陌生的群体中,他不知道的是,海船载着他就此驶出了中国南海岸,就此远离故土。
船上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和他一样对未来懵懂无知的少年。南洋掘金的愿望更多的是一场梦,这场梦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在遥远地支撑着他们。在梅生昏昏沉沉的梦里,还夹杂着故乡梅县的双亲和兄弟,他们在翘首盼着他赚钱回去,他又鼓起了勇气。
海上的日子很不好过,风浪颠簸,再加上人多,空气不通畅,食物越来越少。从船舱上丢下来的食物被力气大的一抢而光,梅生已经三天没有吃上一点东西了,他对着别人喊“我饿”,一阵沉默。在这阴冷黑暗的船舱里,人性被现实紧紧地攥在手里,谁又能放弃自己生存的力量和希望呢。好在那个世界人性尚未泯灭,淳朴的乡民自有自己的相处之道,一个好心人给了梅生半个饼,梅生从鬼门关走了出来,半大小子的生命力在熊熊燃烧。
船舱里有人咳嗽,这密不透风的黑暗世界里连咳嗽都成了一种生命迹象。上面的船板打开,光线从头顶上射了下来,刺得人眼睛睁不开。一个温柔的声音说:“咳嗽的上来,这上面有药”。几个人咳着嗽上了甲板,舱门又被紧紧地闭上了,船舱下又是一片黑暗和死寂。你还别说,上面的药还真灵,再也没有听到咳嗽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声又起,船舱门再度打开,那个温柔的声音又来了“咳嗽的上来,这上面有药”。几个人咳着嗽上了甲板,有一个人悄悄地紧跟上,他把头探出甲板,就“啊”的一声,他看见甲板上的人把那些咳嗽的人丢进了海里!这就是治咳嗽的灵丹妙药!怪不得再也没有人咳嗽了,怪不得“治好病”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上面的人看到了他,把他也拖上去,丢下了海!
黑漆漆的舱门关上,底下的世界变得更加恐怖。这船上根本就没有药,不管是治病的还是治良知的药。
没有人敢在咳嗽一声。哪怕是嗓子痒,也要把拳头放在口里,压抑自己不发出声音来。十三岁的梅生第一次了解了什么是恐怖,恐怖不是生存和死亡,恐怖不是食物与饥饿,恐怖是人性对人性的迫害和摧残。
当人变成了动物,人才会变得恐怖。
梅生在黑漆漆的海船中不知经历了多久,终于到了一个大海岛。这个海岛现在叫“马来半岛”,当初就叫做“南洋”。
当年欢迎三保太监四次到过的南洋,已经随着着天朝上国的梦与荣光消逝了,如今的南洋,是日不落帝国的殖民地。
三百年前帝国的残阳落下,数十万军民的海船已经在历史的海天相接处开远,和梅生一起到达的只是一艘血腥的“蛇头”的船。
不管怎么样,终于到了南洋了。开始挖金吧!等等,南洋并没有金矿,只有锡矿。金银铜铁锡,从第一等落到了第五等,像极了当年中华的国运。
身在异国他乡,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挖锡就挖锡吧,对千辛万苦来到南洋的梅生来说,也没有什么选择。工作是从早到晚的,一个月工钱是5块钱。梅生能吃苦,他把钱攒起来,托船家把钱带回给梅县的父母亲。
这是他的骄傲,他能给家里挣钱了。他也给家里写信,说起在这边的苦和累,但是船家把信给撕了。年幼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船家要撕他的信。别人说,你不能说在南洋不好,否则在广东的老乡谁还会再来呢?
来往中国与南洋的船家,没有人会把这样的信息传达过去。梅生只好请船家代笔写信,信上说,我在这里挺好的,挖到金子了。家乡还有谁想来的都快些来……
这就像某公司的财务报表,明明已经亏损严重风云飘摇,报给广大群众一定是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国不成国的时候大多家不成家,人不像人。虽然在这个时候更需要中流砥柱,更需要撑起民族脊梁的人。
时间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军国主义的日本侵入中国,悲壮的抗日战争打响。消息传到了南洋,勤劳的华人劳工自觉组织起来为抗日战争出力,陈嘉庚成了华人的领袖与代表。这些人发动华工捐钱,资助国民政府,成为了日本军国主义的心腹大患。
日军从泰国挥师南下,2000人的英军被迅速击溃。马来西亚又成了日本的殖民地。日军对华工恨之入骨,见到华工就抓,抓起来就虐杀。梅生和其他一些华工躲进了森林,但不幸被抓。梅生的一个工友被日军灌满一肚子水,又将他放在地上,用脚踩踏。水从工友的嘴和肛门流出。如是者数次,华人工友就遇难了。梅生在夜间乘乱逃出,又躲进了密密的森林里。
抗战,不仅仅在中国的土地上,也在全世界有中国人的土地上。某个国家曾经犯下的暴虐,虽然在某些人某些领域里淡化,但对于被侵凌的民族,永远都不能忘记。
盟军的枪炮和原子弹最终惊醒了日本的霸王梦。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森林里的梅生走了出来,他想回国,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
他还没有走,就看见从南中国海又陆续开来了船只,更多的中国人来到了南洋。原来,赶跑了日本人的中国又在打内战。有家难回的梅生沉默了。
四年内战结束,梅生再度有了回国的念头,但当时的中国正在进行反特,不允许外国居民回到祖国。命运将他困在了这座岛。
这时,马来西亚政府给了华工们入籍的机会,梅生还在犹豫,但其他的工友劝他,还是先入籍吧,以后只怕没有机会了。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的梅生此时也只能和命运妥协。他终于在南洋扎下了根,还和一个美丽的女子结了婚。
数十年后,梅生的孙子带梅生去广州旅游。梅生一夜未眠,早早地穿上了新衣裳。不管怎么样,他终于在人生的暮年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到了广州,他也和人问起梅县,但终究没有去,他知道,在他有生之年,这就是离故乡最近的时刻,这就是和故土和兄弟最接近的一次。
在临走的时候,梅生对孙子说,把你的矿泉水瓶子给我,梅生用两个瓶子装上了满满两瓶泥土,带回了马来西亚。两年后,梅生去世了,他和他妻子的坟上,就是那两瓶来自中国故乡的泥土。
这是一个小人物的故事,这个小人物的一生,就是中国劳工下南洋的缩影。这个故事之所以感动我,是在他的身上反射出那个时代的影像,在他的故事里,永远闪动着人性的光辉,闪动着爱与坚持的美丽。
南洋于我,是血和泪凝聚成的珍珠,正如马来西亚的国宝锡米胆,发出深沉而亮丽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