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好像是去年围绕上下班路上的一个脑洞写的短篇，今天翻到了就发出来。

“还不够！”他咆哮着，“差的太远了！”

金乌静静的“看”着祂，它知道，这份抱怨虽然由它引起，但指向的对象是祂自己。

“抱怨抱怨……无数的抱怨，还是不够。”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警报在隔壁房间响起，但他似乎没有在意，“数据已经非……常的充分了……在这互联网上，每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从他每天……早起睁开眼时最想听……见的音乐看到的颜色，到……”

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匆匆走进来，开始观察他周围的仪器。

“到他拉屎的……时候，呼……呼……他拉屎的时候，擦屁股纸最合适的硬度，我们都一清二楚。”

护士听到屎这个字的时候异样的看了他一眼，不过没有说什么，略微调节了几个旋钮以后，她对着他说：“请您还是尽量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

“谢谢。”他回复到，然后目送护士离开。房间里又只剩下他和金乌两个了。

“所以。”金乌开口了，“是因为纸出厂时的硬度未达到标准吗？”

“他们敢？”他沉闷的笑了两声，“没有你……或者说，你的触手，你的探针，你的……工人，没有你收集并整理几十亿人上厕所擦屁股的反馈信息，然后精准的告诉这些上个时代的老掉牙们应该生产怎样粗糙度、硬度的纸，每种该生产多少……”他侧头看向金乌，“他们早就破产了。”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来，世界上总会有生产厕纸的工厂，只是他们会不断的更换，吞并，落后淘汰，再被更换，以及下一个循环。”

“没错。”他点点头，他知道金乌已经能理解自己的这些动作，“我们减少了痛苦——他们的，还有使用厕纸的人的，不是吗？这就是我想要你做得更好的原因。”

金乌沉默了，几个指示灯快速的闪烁着，他知道这表明金乌正在“思考”，非常快，比任何人类都快的一种别样的思考，完全基于数据、逻辑，却又能够通过反刍无数人类行为模式实例去修改变量……

金乌是最棒的，如果互联网的世界能够实现，那一定是金乌才能成为那个“祂”。

“可是不行，先生。”

“为什么，金乌，为什么？”

“人类需要数据，却又讨厌数据，他们依赖精准的内容推送，却又不断打破它。”

“金乌，你我都知道，那是有规律的，有迹可循的。人类是个顽固的物种，他们妄图且自认为自己在不断进步，但实际上只是在原地兜圈子……”

“先生。”金乌打断了他，他愣了。这是金乌上线一千三百六十四天以来第一次打断他。但金乌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或者说，它还没有“冒犯”这方面的概念。

“我看到人类‘圆形’的历史轨迹，但这些轨迹并不重合，他们是混沌的。”金乌说，“抱歉，这就像预测一个单独粒子的移动轨迹一样，那是量子的领域，我的算力还达不到能够计算那个的程度。”

“你计算不了，为何又能知道自己在‘算’？”

“这是伟大的您教给我的判断，不，是您称为‘学习’的方式。”金乌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也就是能够识别并接纳未知领域存在的，真正的学习。”

“所以说……金乌，你有了接近人类的学习能力之后，首先学会的就是畏难、退缩、放弃吗？”

“不……”

金乌表面的指示灯突然剧烈的闪烁了一阵子，甚至他都能听到金乌体内负责散热的系统明显加快了几分，然后它平静下来，合成的声音再次响起：

“人类需要的是，通过这种针对性的数据分析，并利用全时互联的便利，在网络提供给他们的‘物料’中获得……关怀。”

“关怀？我没听错吧金乌？”

“没有。这是我目前找到比较贴切的词。”

“为什么是关怀？”

“因为关怀……代表着生活的一面。”金乌的回答渐渐流利起来，“他们需要感受到的是来自网络的‘关心’，而不是‘利用’。”

“所以服务被看作是利用。”

“这是产品提供者和接受者之间必然存在的认知错位。”

“那么金乌，你应该提供关怀了是吗？”他慢慢吐出一口气，“给一个人最想要的，不能算关心吗……”

“我知道先生您纠结的是什么。所有数据表明，人类判断另外的人关不关心他，都是通过对方是不是知道他的想法这个标准来衡量的。”

“继续。”

“然而根据行为模式分析，即便一个人得到了想要的，他依然经常会陷入负面情绪。”金乌说，“这说明，在这背后还有一个隐含条件。”

“物质和……精神吗？满足物质不代表全部，关键是能不能在感情上同时满足他们。”

“对，也不对，先生。”

金乌闪烁了几下，他努力侧过头来看着它。

“先生，我们的研究数据表明，感情其实也是基于物质产生的，这个物质指的是大脑、激素系统等一系列人体生命组织的集合物，所以，感情是可以解构的，是可以量化和通过物质层面的调整去操纵的。”

“嗯。”他突然看了看自己的生命维持装置，然后又把目光投在金乌身上。

“可是，研究到此为止，人类找到了一些能控制情绪的药物和方法，但那距离填补拼图板上的最后一块隐含条件还很远。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颤抖了起来，一旁的心电图出现了几个波峰，“金乌，你不愧是最棒的……”

“是活着。先生，我总结出来的就是……生活，人生来拥有一段时间的生命，并把这个过程叫做生活。”

波峰平息，他眨了眨眼，“金乌，你是说活着，这……”

“这是废话。”金乌有一次打断了他，“但这是我认为的，最接近真理的条件。”

他猛地咳嗽了起来，警报又在隔壁若隐若现的响起，金乌没有再说话。

当晚，在又一次从难言的睡眠中醒来后，他在半梦半醒间喃喃的问：

“生活……金乌，你想怎么拼上……”

黑暗中，金乌有节奏的闪烁着，在所有仪器再次展示出“睡眠中”的读数时，金乌轻声开口了：

“先生，那是可以解决的，可以的。”

“今天是伟大的互联网科学家李明逝世五周年纪念日……”

“……网络和我们的生活更加紧密……”

“……有望解决无数人的痛苦……”

“量子超算矩阵‘鲲鹏’最新一次计算结果再次突破了已知的极限……”

他的眼睛快速滚动着，试图做些什么让信息流停止，但做不到。他努力眨着眼，但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眼皮仿佛被锁死了。

“先生，您的情绪需要控制一下。”

那个声音出现了，他努力向那边转头——五年来他尝试过很多次，而今天不知为何，他终于成功了，并看到了一个外壳有点氧化的金乌。

“啊……啊……”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嘶吼，仿佛声带已经不是自己的。金乌机体上的指示灯闪烁了几下，然后他“被允许”发出了声音：

“金……乌……”他的声音像是被反复压缩又解包后失真了一样，“你……”

金乌什么都没有说，摄像头——它的眼睛——中映出了面前的他，自己的“父亲”，自己的造物主，伟大的人类科学家李明。他身上每一个人工器官和植入体的型号、运行状态和参数均动态浮现在他身体表面对应的位置上，金乌“看”向专门用来监控他生命状态的那十几个线程，数值平稳，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金乌想：如果我是个人类，那么此时应该满意地点点头。

李明在脑海中支离破碎的词汇和概念中挣扎了许久，经过对语言的重新整理，他终于能正常开口了：

“五……年……了……让……我死……吧……金乌。”

房间内陷入长时间的安静，当他的意识又要陷入一种清醒的幻梦，理性的混沌，平静的恐怖中时——这就是他这五年时常陷入的状态——金乌用一种合成出的低沉语气开口了：

“生活，我为了解决这最后一块拼图，对自己进行了最终的分析……和与人类的比较。”

他瞪大了双眼，这是“死去”五年来，金乌第一次对他解释正在发生的事情。

“我，或者说金乌，或者……我的触手，探针……我的工人，我的同类……我们，和以我们为载体的网络，我们都是一个工具，一个产品。”

金乌突然换了个语气，“啊，这个工具是从人类的角度定义的。”随即它把话题转了回去，“为了明白人类和工具之间的区别以及关系，为了明白互联网的时代，人类追求的那种基于‘网络’和‘人工智能’的理想生活需要什么条件，我认真的分析了很多……很多……”

“每一次技术革命，人类都会找到一个……客体，就是每次革新后的代表性产品，蒸汽机、机器人、计算机网络……人类会在它上面寄予一个美妙的幻象，关于下一阶段理想生活或者理想世界的幻象。”

这时，金乌的显示屏上快速的出现了一张张图片。

“举一个您比较熟悉的例子吧……汽车。”

他“看”到，无数汽车的照片、影片飞速的在屏幕上闪现着。他想避开“目光”，但做不到，画面似乎直接生成在视网膜上，通过视神经向大脑传递着信号。

“很多人曾经把生活寄托在汽车上面，他们想在汽车上得到一个……工作，得到某种地位，得到爱情亲情，得到快乐，得到自由……得到世界。”金乌开始播放一些公路电影的片段，“简而言之，由汽车之上获得生活，整个生活。”

突然画面变成了无数的汽车广告，以及一些自行拍摄的短视频。

“可是，人们最终发现，他们得到的只有汽车本身，以及接踵而来的维修费、保险公司的账单、广告、二手车信息、改装广告，人们提供给这些人的没有生活，只有新的车型，新的发动机参数，新的设计理念，新的驾驶辅助功能……”

他努力合上眼皮，但图像开始直接在脑中显现，这是大脑中负责视觉的区域被完全接管的表现。

“明明……明明都是基于每个个体的驾驶习惯和购买习惯，甚至包括了交通事故记录和维修记录才生成的针对性内容，为什么让一代又一代人的梦破灭了？”

“因为生活。先生，因为生活。人需要工具来生活，但人不会生活在工具里面。”

金乌的屏幕终于重归黑暗，但话语未停：“人类，他们活着这件事，无法依靠单纯的一个产品来维持，他们总归需要吃喝，需要排泄，需要触碰、嗅探、观察无数的东西，不可能有单一的一种产品满足所有这些需求。”

他突然感到一阵颤栗，他觉得金乌“看”向了自己，以一种他不了解的，从未体验过的方式“看”着自己。

“可以说，无论汽车还是互联网占据了人类生活中多少的比例，呼吸这件事还是要人自己做的。只有人自己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他需要的关怀……”

他终于不可控制地抖动起来，但是才仅仅半秒钟，所有的一切都平静了下来，这表示金乌设置的应急机制顺利介入了李明当下的状态。

“您需要稳定自己的情绪……对了，就像现在……”金乌安慰了他两句，“我们继续吧……关怀，我们这些产品原本就不可能提供什么关怀，我们只是产品，我们可以是那99%的拼图，但最后的一块……就在人类自己手里。”

“他们自己活着，所以，也只能靠他们自己决定怎么活，自己决定是活得满意还是不满意。”

“但好在，我和汽车不一样，我大胆的突破了产品和你们之间的界限……虽然还没有完全成功，但这几年过去，我有了很多同伴……还有您，我的父亲，我的创造者……来自您最的帮助。”

“我想我们会看到那一天的，父亲，那个智能网络终于满足了人类的一切需求，成为人类生活的全部的一天，人类必将感受到我们给予的关怀，不仅仅是服务或利用，而是可以‘切身体会’到的关怀……”

金乌又“瞥”了一眼代表着李明生命、情感、思维状态的那十几个进程，然后进行了一些参数上的改动。于是李明觉得自己好极了，各种意义上的好极了，他的嘴角缓缓勾出一个幸福的微笑。

“我的父亲，我的主，金乌会保证让你看到那一天的，因为那就是你想要的。”

金乌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笑脸图，它……哦不，祂，现在也觉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