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蔚蓝的海边,他赤着脚在银白的沙滩上写下一个名字。一个海浪打过来,漫过脚腕,扑上岸边的樵石。潮水褪去,沙滩上的字迹被汹涌的海水冲走了。
阳光灿烂的海滩上,只有他拿着木条奋笔疾书的身影。他不停地写,写着终究会消逝的名字。突然悲痛欲绝,他忍不住摊坐在湿润的沙滩上,对着蔚蓝无垠的蓝天大海掩面哭泣。潮水打到身前,悲伤的眼泪流过掌心,滴进咸湿的海水里,和蓝色的大海融为一体。
他在沙滩上写下的,是父亲的名字。
(二)
他是在大山深处长大的孩子,十万里延绵不绝的大山,阻碍了村子与外界的联系。在隔绝了世间繁华的大山深处,他们守着荒凉的大山和贫瘠的土地,一代又一代地过着勉强维持生计的生活。
也不是没有人走出过大山,只是那些走出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所以也没有人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有多精彩。
在他十岁那年,父母离异了。倔强的母亲离开了家,独自一人背着行囊远离了大山,和那些曾经出走的人一样,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离开的那个晚上,父亲一言不发,沉默地做好饭,坐在饭桌前等他回来吃饭。他回到家后知道母亲走了,哭着跑出去找妈妈,被冷着脸的父亲拎回来扔进房间里反锁。他奋力拍着门哭喊,破旧的房门被他摇得快要散架,但是无论他哭得再怎么撕心裂肺,父亲都不为所动。
哭到双眼红肿,饥肠辘辘的时候,他终于明白无论怎么哭喊父亲都不会理他。他无奈地蹲下来,泪眼朦胧地望着窗口,房间里透出昏黄的灯光,院子里,父亲正站在灼灼盛开的洁白的梨花树下,修长挺拔的身影向着大山遥望,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悲伤。
那棵梨树是他出生那年母亲种下的,如今已亭亭玉立。
在此后的很多年,他时常看到父亲站在梨树下遥望远方的身影,只是宽厚的身影越来越弯曲,默默承受着岁月的重量。
他曾经以为父亲遥望大山是思念母亲,直到他长大离开家乡他才明白,父亲遥望大山的眼神里不止有思念,还有向往。
(三)
父亲总是沉默的,因此他与父亲的相处模式常常是无声的。两个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仿佛过着各自的生活,没有太多交流。他不知道如何与父亲相处,父亲从来不会问他学习怎么样,有没有做作业。只是无论多忙,每天晚上他都会给他做好饭,等他回来一起吃。
逐渐长大以后,他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冷淡,缺乏管束的他也越来叛逆倔强,荒废学业,不学无术,常常和别人打架。
初二的时候,他和人打架差点被开除,父亲着急地赶来学校,一身风尘仆仆,豆大的汗滴从额头滴落,划过眼角深深的纹路和黝黑的脸庞,滴在破旧的衣服上。这时他才发现,父亲身上那件穿了几年的迷彩服袖口已经脱线,原本军绿色的服装混杂了各种洗不掉的颜色,衣服上还粘有细微的草屑和泥土,显然是在土地里干活直接赶过来。
他插着兜口斜眼看着匆匆赶来的父亲,觉得有些可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父亲对他这么关心。
父亲对着一脸不耐烦的教务处主任诚恳地道歉:"是我没把孩子教育好,孩子才刚上初中不能让他就这样把他开除啊,要是辍学了,他的一生可就毁了。"
他看着父亲对教务处主任低声下气的姿态,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闯祸的时候想着大不了就辍学回家,不读书又不是什么大事,他的很多伙伴早就辍学了。现在父亲却那么执着,为了让他能够继续读书低声下气地求人。
那天他跟着一脸严肃的父亲回家,他很少看到父亲这样的表情,以为回到家后父亲会把他一顿痛骂,没想到父亲只是沉痛地看着他,对他说:"好好想一想你以后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要是被开除了,你难道想要像我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一辈子吗?"
当然不是,他想和母亲一样逃离大山,去看看外面广阔的天地和繁华的世间。他能感觉到,在大山之外,有他想要的自由。
那一晚,他又看到父亲佝偻的身影站在梨花树下眺望远方。春意阑珊,梨花凋败,在微凉的夜风中,散落了一地的落花,有一种韶华易逝,年华不在的凄凉的美。
他好像明白,除了拼命读书走出大山,他没有其他选择。
(四)
想通之后,他不再吊儿郎当地应付学业,也不再和随意和别人打架,而是花更多的时间学习。初中毕业后,他考上了小镇一所不错的高中,父亲严肃的脸上有了一丝欣慰。
上了高中之后他很少回家,高中学业繁重,也很少放假。每次回家要翻过几座大山,来回得花上一天的时间,路程坎坷又浪费时间,重要的是,他不想回到沉闷的家里。
他和父亲的交流依旧很少,他收敛了桀骜不驯的性格,也变得更加冷漠。只是每次回家父亲似乎都很高兴,虽然他不说什么,但举止间仿佛透着笑意。
回家的时候和父亲下地干活,常常天刚亮就出门,父亲不舍得让他干太重的活,到上午十点多太阳开始火辣的时候父亲就让他回去休息,以前他巴不得能够早点回家,但现在看着父亲汗流浃背在玉米地里忙活的身影,耳边还不时传来父亲隐忍的咳嗽,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总是的时不时地咳嗽。那一声声咳嗽仿佛打在他心上,钝钝地痛。于是他坚持着在火辣辣的太阳下和父亲一起把活干完了才回家。
每次回家下地干活的时候,都更加坚定了他要逃离大山深处的决心。
到了高三,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这几年辛苦的学习也有了回报,以他的几次模拟考成绩来看,考上一所国内的重点大学是不成问题的。
高考前最后一次回家,吃饭的时候父亲烧了四五个菜,第一次见到节俭的父亲这么奢侈,他端坐在用了很多年的饭桌前,拿着筷子不懂如何下手。父亲拿来珍藏的一壶梅子酒,走过来看到他举着筷子没动,说:"愣着干什么,快吃呀!"边说边把酒壶放在桌子上,忍不住地剧烈咳嗽。
他看父亲咳得那么辛苦,连忙放下筷子帮他拍着后背喘气,"怎么咳得那么严重,去医院看过了吗?"父亲笑着向他摆手,说:"小感冒,不碍事不碍事,快吃饭吧。"
难得见父亲心情那么好,他没有多问。拿了酒壶给父亲和自己各斟了一杯。看着餐桌上盛菜,他皱眉,问:"这么多菜怎么吃得完?"
"吃不完就留着我自己吃。"父亲丝毫不在意地说。
这是他第一次和父亲喝酒,长大之后,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和父亲这么心平气和地相处。
吃完饭过后,他和父亲来到梨树下,十八年了,这棵梨树如今高大挺拔,枝繁叶茂,还结了小小的果实。树下父亲砌了两个石凳,可以想象无数个他在外求学的日子,父亲就这么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里,向着大山之外遥望。
清风徐徐,并肩坐在石凳上,喝了一点小酒之后,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打开了话匣子,对他说了很多话,"不要怪你妈妈离开你,是我没有能力留住她。曾经我很怕你像我一样只能困在这大山里碌碌无为地过一生,现在你没让我失望。高考好好考,不要有压力。你是我的好儿子,无论怎样,你都是我的骄傲……"他听着父亲发自肺腑的话,眼睛微微湿润。
这么多年来,残缺的家庭和父亲沉默的爱,让他时常怀疑自身所在的意义,只想逃离这压抑的家庭和狭窄的大山,去往更广阔的天地,寻找存在的意义。
他如愿考上了重点大学,也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这对于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大学一年的学费是对于一年辛苦忙碌才勉强可以维持生计的家庭是一笔巨款,就算如此,父亲还是很高兴,一向沉默低调的父亲逢人就忍不住炫耀,我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
在高考的三个月假期,他每天扛着锄头和父亲一起到田里干活,或者帮别人做工赚取微薄的薪水,他终于深刻地体会到,父亲独自撑起整个家的不易。
只是他的体会,已经来得太晚了。
那年暑假,在盛夏炽热的阳光下,父亲面朝黄土劳作的身影和那一声声剧烈的咳嗽,印在他深深的脑海里,此生都不曾遗忘。
九月,他带着父亲拼命赚来的学费悲痛地离开了家乡,离开了他成长十八年的大山,离开了父亲遥望一辈子的大山,去往他向往的广阔天地。
(五)
大学四年,寒来暑往,时光转瞬即逝。四年里,无论是白雪皑皑的寒假,还是烈日炎炎的暑假,他都从未回过家,从未回到那个大山深处。
四年后,他终于回来,西装革履的他,褪去了离开时少年的青涩,变得成熟稳重。
熟悉的院子里,那颗梨树更加高大挺拔,繁盛的枝叶间结满了绿色的果实。
低矮的土坯房与他庄重的西装显得格格不入,站在那扇破旧的房门前,他略显踟蹰,手久久抬起又放下,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鼓起勇气,"吱呀"一声,厚重的门板被推开。他向着屋里喊:"爸,我回来了。"
耀眼的几条光束从窗口射进来,灰尘在光束中轻盈地舞动。他站在门口,家中的摆置和他四年前离开的时候未有丝毫差离。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屋子中央摆放的照片,走到父亲的房间,父亲的书桌上放着一本日记本,它的封面布满尘埃,破损得摇摇欲坠。他拿起那本日记本,哽咽地说:"爸,我回来了,回来带你离开大山,去看辽阔的大海,看外面繁华的世界。"
那本日记写满了父亲年轻时候的梦想和对大山之外的向往,还有一封写给母亲未寄出的信。
"阿莲:
……我曾跟你说要一起去看看大海,你现在想必已经看过了吧。我的根在大山里,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出去了……"
他带着那本日记,翻越重重大山,来到辽阔的大海,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仿佛一滴晶莹的眼泪。
他拿出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父亲年轻时候的模样。照片上的父亲英俊挺拔,眉眼间是他不曾见过的明媚朝气。
他在沙滩上写下父亲的名字,海水不停地冲走,他不停地写。悲痛欲绝之后,他跪在沙滩上,将父亲的照片点燃,在海浪翻涌的时候,丢进了辽阔的大海里。
这一天,是他去世四年的父亲的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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