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如何不想他》
我迟迟不动笔,我害怕一根细细的签字笔承载不了我的苦痛,我担心一张张白纸写不完我的思念。夜晚仰望星辰,我会在找寻属于您的那一颗;对月无眠,辗转反侧,您的面容常常浮现。一朵花开,一阵风来,我都在渴盼您的信息!一想到你,我的心就滚烫,我的血在喷涌,我的泪顺着脸颊流个不停!一年了,这一年里我何曾停止思念?
八月这里???景物描写!!轰轰轰,这是铲车发出的声音,它张开凶恶的大口,准备向眼前的建筑发起进攻。这是两间简单的平房,这种粗糙不影响他的威严高大,铲车不露怯色,直奔他的胸膛。很快,盛放一辆大型联合收割机就成了生前,成了过往,成了永远的历史。咦,机器还在响动?这时人们才看清紧挨着倒下房子的旁边,竟然还有一座房子,它,空心砖,灰色水泥砌成,小小的,矮矮的,似乎常年处在大房子的阴影里营养不良,又似乎是年迈体衰,不堪风雨!铲车不费大力,他就轻轻地倒下,碎瓦烂砖,一阵尘烟,在阳光中舞动,挣扎,诉说着不舍与不甘,亦如房子里的主人!一对夫妻,年过八旬,在这两间房里,他们从爷爷奶奶变成太爷爷太奶奶,从头发斑白到已无青丝,从身体康健到风烛残年,房子的每一寸都留有他们的温度,刻着他们的记忆,见证了他们的过往,他们与房子相伴到老,也会相守到死吧,他们想。毕竟,死,也不过伸手就够得着!可谁知老房子的命苦,时代抛弃了他,人们嫌弃他,现在还要拆掉他!村里几次登门,苦劝老人,从大局到小利,都无果,无奈,只好从老人的小儿子下手。收放联合收割机的大房子就是他的,现在也要拆,索性连老头的一起拆吧,倒不是为这点赔偿,谁在乎呢,他与村长私交不错,不然以他的条件怎能捞到贫困户的指标?当下拍板同意了,于是趁老人不在家,他,带人带车开始了整治市容的工作。他把老人的行李搬到自己的新楼里,给他们分了一间豪华的大房子。雪白的墙壁,光滑的大理石地板,高大宽敞,比小屋不知好多少倍。可是,您为什么不高兴呢?我想不仅是因为身体的病痛吧。当时您已经被查出患有食道癌,几个儿子轮番带您去外地医院化疗,也就是外出治病期间,您的房子被拆了,您的根被人生生挖断了,一辈子要强的您要寄身在儿子儿媳的檐下,您怎能不难过?可那是您最疼爱的小儿子,不舍打骂,何况您疾病在身,您还有多少气力可以打骂,还有多少时日存活于世?罢了罢了,你住进了那间大房子,你躺在那张陪伴您多年的床上,只是再也望不到梁上挂的竹篮,那里装着你的辛劳和牵挂,不见染上尘埃的灯绳,那是你触手可及的光明,不见泛黄的挂历,它贴在你的床边,从冬到夏,历经几载,听过您的叹息,见过您的快乐,是您心底的踏实!别了,远去了,唉,这破旧的回忆被一片崭新取代,这是一片茫茫的白,在这片白里,您只觉冷。他怕,他哭,他痛,他看到了死神,他看到了不堪。得知您生病,是在妈妈的电话里,一瞬间就想到了死,想到您病危危的样子,泪滑落眼角,我在电话里不能自已。窗外的银杏叶黄灿灿,喜盈盈,虽已秋末,丝毫不见颓唐,风过处,在阳光下抖落一地的斑驳。这肆意的生命!我不觉呆了。上次见你,正是春光明媚之时。听妈妈说您胳膊摔伤了,五一假期我们送妹妹外甥回泗县,顺道看望您。您早起就给舅舅送来买菜钱,嘱咐舅妈中午做饭款待我们。这几年您担心家里地方小,做饭不好吃,总是让舅舅招待我们,买菜钱,您坚持自己拿。我们知道您不缺钱,由着您去!记得车开到您门口,我们几口人下来报道,您和外婆,开心,连脸上的皱纹都少了许多。小屋里施展不开,多了五六口人就严重超载。记忆里屋子没这么小,儿时我们一放暑假,干完农活,您就接我们来,姐妹三住着还宽敞许多呢!“我们长大了,这儿盛不下了”,我不由得感慨,可这里留下多少儿时的幸福啊!这里常年漂浮呛人的烟草味,它从外公钟爱的旱烟袋发出,我常见他打开布袋,食指、大拇指并拢向里捏出一小撮烟丝,小心翼翼碾碎,填满烟锅,火柴嘶一声划过,就成了他幸福之光。他的两颊,因为用力,瘪下去,随之,一股烟从鼻孔呼出,眼睛迷蒙。他随意瘫坐在地,背靠小屋的木门,一吸一呼间,脸上的疲惫渐渐褪去,一股新的力量悄然酝酿。长长的一口气舒出,他手握烟袋,向泥板轻轻一磕,烟灰散落,烟袋还未在腰间挂稳当,他又迈开坚实有力的步伐,奔向他的田边地头。外公不吸卷烟,他说卷烟没劲,齐整整的二十根码在烟盒里,太秀气,哪有烟袋子的生猛,那是庄稼人的味道!他,从烟草里汲取生命的营养,把这份营养灌注在土壤中。在土地里,他挥洒庄稼人的智慧,他播种老农民的勤劳,他享受土地的馈赠。与这种浓烈的烟草味相对的,是一种植物的清香。那是外婆从河边摘来的苇叶,她喜欢在蒸馍时放在锅里,替代蒸布。馍熟了,掀开锅盖,苇叶的香气弥漫小屋,连馍都被这香浸染。我爱这夏日的馈赠,更爱小屋夏日的夜晚。小屋紧挨一条河,夏夜乘凉,把床搬到门外,仰望天空,繁星密布,星星已垂到床边,仿佛伸伸手就能够到,我们乐此不疲,耳畔是河流发出的喘息,它已奔腾一天,困乏让它无力再汹涌,水草在静谧里酣睡,连同歇在它脚底的蛙声。外婆来了,她教我们唱歌,“澎湖湾,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歌声悠悠扬扬,似春雨洒向青青麦田,如丝绸滑过指尖,小小的我们在歌声里触摸沙滩,眺望大海,风拂过,竟有海的味道。
蛐蛐也来凑趣,暗夜里发出唧唧唧的叫声。有了它们的助兴,我们唱得更乐,更欢!星河沉落,斗转星移,歌声慢慢弱下去,终于成了梦里的回声。桌子,一张,柜子,一件,箱子,一个,床,一张,还是这些老物件,只有这些老物件,只是它们更老了,老得站不稳,要么脚下垫块砖,要么背扶着墙,触动就会发出呻吟。鲜艳的漆面在岁月中消蚀剥落,黯淡无光。黯淡无光的还有零零碎碎。我一边张罗着老公把儿子抱出去,一边开始收拾。打来水,洗刷,先从灶具、锅碗盘盆开始,油渍太厚,洗洁精被大团大团挤进盆里;一大盆衣服也在洗衣粉的揉搓下,与污渍告别;刷子在鞋底上重重地走过,清水被黄泥染上浓墨重彩。大到被罩,被单,小至梳子,全都在我的手底恢复神采。接来了就是扔,这是一支怎样的牙刷?它的毛不是弯倒,是弯倒以后的无数次使用,已近于无。不忍心它继续受苦,它,终于躺在垃圾箱里。扔,扔,扔,屋里顿觉清爽。我又去村里的超市买,买,买,屋里瞬间明亮。这时我才把买的新衣、新鞋拿出来给他们试穿,得体舒适,款式不俗,他们又咧嘴笑啦,犹如小屋外的月季,明媚鲜妍。花开正好,朵朵写满美丽,散发芬芳。这芬芳,新鲜生动,犹如林间的露珠在熹微中滚动,这香味似天边的云,绵软温柔,似梦似真,这红色的美丽,似火,点燃了苍老,年轻的我们,助长了生命的火焰。生命蓬蓬勃勃,谁曾想都是假象,癌症在身体里肆意流窜,起先是轻轻地啄食,不觉疼痛,慢慢地,它开始撕扯,噬咬,外公终于察觉到不适,被带去医院检查,才发现体内的敌人。他恐慌了,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农具,刨土,他神色凝重,不停地刨,一家人狐疑。怎么了,这是在发泄?终于,他停下了,他蹲下来,用手朝两边扒拉土,一个坛子映入眼帘。他小心翼翼抱起这个坛子,开盖,一层层打开塑料袋,终于,让所有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红灿灿的人民币,足足有四沓,四万块!一辈子节俭,可谓吝啬的外公把全部家当都取出来了,他要活!从此,他就踏上了去外地求医问药的旅途,只是这段路太短暂。“你外爹又去宿州化疗了,这次是你四舅带去的。”“哦,好的”我如是说,“你外爹回家了,他说好了很多,应该能治好”“真的吗,那太好了!”这样的电话让我心安!“你外爹不能吃饭了,吃不下去了!”电话这头的我,心底一沉,陷入沉默!关于您的信息都是妈妈通过电话告知,我多想回去看看你!工作忙,孩子小,我着急却无奈!我怕见不到最后一眼。终于,放假了,我一个人踏上回老家的汽车!我害怕见到您,我迫切渴望见到你!那天是腊月二十,亲戚打工陆续回来了,儿孙来了不少,黑压压站了一地,妈妈坐在您的床头,
“俺答,你怎么不吃饭了?你吃饭啊!你吃饭啊!”话中夹着哭腔,我在旁边,鼻子一酸,眼圈红了。
“我不怕死,真的,别哭了。”您心疼女儿的眼泪,强装坚强。
“都来看你了,你看,晴晴也来了。”听到我的名字,外公眼睛一亮,朝这边看来,眼角湿润。妈妈一把拉我过来,“俺外爹,我来看你了。”我抑制不住悲伤,“你吃饭啊!”我也学妈妈安慰他。吃不下饭,没有营养来源,衰弱的身体还能撑多久?我知道,妈妈知道,我想,您也清楚。午饭过后,亲戚散去,妈妈,我,小侄女,我们三个留下。妈妈变化花样做您想吃的,我负责购买食材,西瓜,玉米面熬的稀饭,黄鳝,轮番送到你的嘴边。只要您想吃,我俩想办法买,想办法做,默契配合。您的胃里空,食物让你黯淡的眼神清亮许多,点亮了您的眼神,妈妈用小勺一勺一勺往你嘴里送,您嘴唇蠕动着,食物在嘴里含着,有时需要牙齿的配合,你的腮鼓动着,似乎不那么干瘪了,似乎又离生近了点,可咕地一声下咽,您眉头紧皱的痛苦状让我俩的眼神暗下去。难以想象你的食道溃烂成怎个样子,那一定是沟沟壑壑,崎岖不平,每一次与食物相遇,都是针扎,都是苦痛,都是灾难,所以,不是你不想吃,而是你难以下咽!可怜的人,我可怜的外公!你就这样一次次被食物吸引,一次次被食物拒绝,在这拒绝中,您的身体干瘦了,眼窝塌得更深了,生命的尽头只有一种姿势:您长久地躺在床上,偶尔让人扶起半靠着被枕。您眼睛长时间看向窗外,北方的冬天,那是没有风景的地方。听不见鸟鸣,闻不到花香,除了土,就是沙,孤零零的树枝还在朔风中挣扎,一个塑料袋被风吹得起起落落,不知归向。
唉,您在想什么呢?活到八十多,死了也不怕,值了!五子两女,孙辈18,也够荣耀,一辈子勤俭持家,衣食无忧,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我端过来一杯水,你勉强喝了一口,我还劝你,您边摆手,嘴里止不住,就吐了,不止水,还有浓黄的痰液,您慌了,要拿毛巾擦,我抢过来赶紧清理干净,“你不嫌脏?”
“不嫌,谁都有老的一天,放心吧!”我笑笑。
您撇嘴哭了,像个委屈的孩子。住在这几天,除了同住一个村的二舅,四舅有时白天上门问候,帮忙请医生,这家主人,我还一个未见。他们在外村养鸡,忙!他们的小女儿,高二学生,放假回来了,一直呆在楼上,妈妈做好饭,喊她下来,不吃,好像楼下已被污染,连路过病人那间房子都要小心翼翼。期间,主人回来了。鸡要卖了,趁人来收购之前,喂一顿,赶紧回家搬运饲料。小舅进外公房间找钥匙,打开车库大门,饲料搬上车,启动,扬尘而去。舅妈,自始至终,站在车库门外。
后来,我离开了,妈妈一直呆到年底。正月初二下午,家里有事,还未收拾妥当,小舅就打电话给妈妈,让去伺候。女儿伺候亲爹,天经地义,没有怨言,四个舅舅都在身边,却打电话让离得最远的女儿伺候,这多少让人……让人难堪的还不止这些,外公情况更差了,连起身都不行,按照农村习俗,老人要死在长房,小舅妈眼见外公的情况每况愈下,她怕老人死在自己家里,可是她扒了老房子,没脸张口不收留老人。她在妈妈面前嘟囔:你看看,这大过年的,亲家上门,这让人看着成什么样子?她嫌老人丢了脸面。妈妈在旁边,默默流泪。她,外嫁的女儿,回到娘家,只需伺候,出力,必要的时候出钱,说话是没你的份的。她擦干眼泪,给哥哥打电话,商量着把老人搬走的事宜。很快,得到批准,这样,老人就到了另一个儿子家,偏房。再见您,是正月初四,短短几天,您已经完全没有人样,手上只剩皮,长长的指头,在空中乱抓。话,说不出来,饭,颗粒不进,只有意识,还清醒得吓人。生,那么痛苦,死亡,我祈求,死神,您能早点来吧,结束这痛苦的生命,无望的生活!或者,让他糊涂吧,糊涂到忘记亲人,忘了生病,忘了所有。年前,家里人安排外公和他远在新疆的弟弟视频,两个老人,在手机里见人生中最后一面,一个头脑已经痴呆,四肢康健,一个意识清楚,身体已如朽木。外公,张大嘴,吃力地对手机里的弟弟说着,比划着,这满心的牵挂思念,再不说,真没机会了,他絮絮叨叨,那头只有家人应许,老人空洞的眼神望向远处。这一幕让我唏嘘,生命的最后姿势是混混不觉更幸福,还是头脑清醒,躺在床上,一点点逼近死亡?
老人终于走了,在我看望他的两天后,他死在一个寒冷的深夜,屋里有外婆和姨妈。他走得时候没有人知道,直到姨妈喂他喝水,才发现他已经死了。老人终于走了,他的葬礼很风光,七个子女,十八孙辈,女婿儿媳,孙媳外孙,远房亲戚,乡里乡亲,全来了!汽车停了长长的一条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某位官员仙逝呢!迎丧队伍一次次迎接前来吊丧的亲朋,这个队伍于是渐渐扩大,那么长的队伍里只听一个女人的哭声。她在哀嚎自己苦命的答答,她在哀嚎苦命的老人!
午饭结束,我要走了,我要赶往利辛,我要和您告别,我在您的棺材前凝视,跪拜,这一次,我真的看不到您了!别了,我亲爱的外公!别了,我梦里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