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证者
木心
锦盒合时,搭扣的一响
饼干光致的细孔
港埠晨曦淡淡密立的樯桅
秋午晴,坚果堕地的弹跳滚动
山庙斋厨石槽边的海棠花
市镇小巷黄昏炒青菜的油香
雷雨后打靶场四周的水田蛙声
灯烛熄前,礼节性的亮了亮
乡村车站杂货铺褪色的糖果
水手们说腻了又丢不掉的脏话
幽谷,很快直升到封顶的白云
稻草堆间红晕的脸,颈上的汗
旧货摊暗暗夺目的廉价神品
少女如泻的秀发,天文台的蒲公英
雄孔雀金碧辉煌的荷尔蒙
童稚全真的假笑,耆翁偶现的羞涩
南极落难的青年梦中的花生酱
宫廷政变老手寥寥数句的优雅便简
理发店奔出湿淋淋的半人马
阳光普照,成熟麦田伟大的黄
莽汉动情时颊上妩媚的酒窝
寂寂佛胸的卍,猎猎盗旗的卐
冬日旅途,烟斗微弱而持久的体温
腊肉悬在阳台风日中的渐悟
大战后只身提箱来访的情人
食物刚煮熟时悦目的和善
它们,他们,他们
每有所遇,无不向我殷勤索证
谁向我索证
文|第二辆
觉有所及,乃我乡镇。或返他乡,交遇情人。
眼耳纷纷盗起烈火,盗起漫漫故山故河,是索求证明,于我。
声响,细细的光,密密樯桅,秋午堕地,坚果滚了一会儿。
花还像旧日,小市镇浅巷,炒青菜的油香飞出巷子。
夏雨莽莽,雨后的水田满蛙,深夜还三三两两。
扯了开关线,小灯泡熄了,突然礼节性地亮了亮,再无光。
老杂货铺什么都老,糖纸都褪着色。
船上的水手,他们丢不掉腻味的脏话。
幽幽的山谷,上面有白云。
一排排的稻禾成了稻草,一捆捆的,稻谷早已担回。颈上的粗汗,红彤彤的脸颊,还在说笑,趁太阳还没落山。
旧货摊的好东西似乎没落了,价格低廉。
风吹着的发拂过,看不见她了。
哪里都有的蒲公英,次次看到,次次没有风。
雄孔雀的示爱金碧辉煌。
稚童真真的假笑,老翁假假的真羞涩。
有次落难,青年梦里的老干妈。
宫廷政变老手寥寥数句的优雅便笺。
理发店奔出湿淋淋的半人马。
成熟麦田,太阳还未落去,伟大的黄。
一只莽汉颊上妩媚的酒涡动情了。
寂寂佛胸的卍,猎猎盗旗的卐。
冬日路途,体温微弱而持久的是只烟斗。
腊肉悬绳,风日渐悟。
只身提箱来到战营,只为访我,大战离去,情人来到。
食物熟透,方出和善悦目。
它们,她们,他们。每有所遇,无不殷勤向我索证——它们、她们、他们的大好时光。
壮行前,必有壮美的情欲,透漏的阴毛露出始古的茹毛饮血,这对付着旅途无常。
路途远处,能独自索证,最好。自身成了索证者,不怕索出一只阴曹鬼,怕就怕生活没了味道。
走到一地,闻一地味道,要无畏地闻。走过就等于结识过此地,于是此地便成了朋友,相互成为对方的索证者。
舒爽着,一路便跳进了索证的大河,索证美意,美美与共,不必再问。
是我向他们索证还是他们向我。若是淡了三两眼时日,便看不了这恍恍境意,定要心切,情真。
一辈子的风光雨光看不尽,但他们向我索证一次,我就拥有了他们一次,他们全部溶进我
同样他们也拥有了我,我等于返了一次他乡。俞往远方,俞见故人。
木心先生八十四载岁月,倒不必说他索证出什么,也不必问他经过的路向他索证了什么。我不了解他一生所路,并不能道他如何如何。他的诗也才刚看,《索证者》是真正的第一首。睡前把《木心诗选》一翻,就翻到了它。这么百八十个字,应是木心的二三四五六七八十年。料想这些诗句是从他的记忆中来,想到什么就写到什么。发挥一切的视觉、嗅觉、触觉、听觉、味觉记忆,来告诉它们是他的索证者。
哪个时代不是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