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拜物教、技术控、喜剧片全面胜出的年代,《闯入者》简单得像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电影手工艺人作品,缓慢、严肃、克制,与这个时代主流——快速、庸俗、浮夸化的时代主流,严重脱节。
这部电影拍得蛮简单的,几乎没有任何特技镜头,简单得不像是二十一世纪的电影。那些去电影院追求感官刺激的影迷,即便是你下跪求他们,他们依然会无动于衷、不理不睬。在这个技术至上、视觉至上、快感至上的年代,《闯入者》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是另类。
但它确实是一部好电影,至少,那些看过的观众不会说它垃圾,说它烂。那它究竟好在哪里呢?就好在它的简单。它没有弄得花里胡哨,既然是一颗白菜,就做得很白菜,至少那些喜欢吃白菜的观众不会误以为吃一盘法式焗蜗牛或意式煎牛排。
现在的大导演动辄就是亿元制作,非得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摆出个满汉全席。即便是没有做满汉全席的功夫,也得摆谱出大师傅的架式;即便是没有入胃走心的味道,也得拼命吆喝赚个臭气熏天的名声。王小帅导演算个例外,在这个喧嚣自负的圈子里,他依然执著初心,坚持烹饪那盘味道满满大白菜。
更何况,烹饪大白菜,也是个手艺活。
影片的前六十分钟让人看得不安。不安的原因:一是来路不明的骚扰电话,响个不停,让人异常烦躁;二是身份不明闯入空巢的少年,百无聊赖,沉默寡言,却又暗藏杀气;三是丧夫寡居的邓大娘,四处走动,心神不宁又神经兮兮。即便是再简单不过的镜头,再简单不过的剪辑,还是看出悬念片和惊悚片的效果,特别是那块扔进室内的砖头,让人怦然心跳。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没有耐性的观众,会误以为导演在故弄玄虚,东拉西扯。
另外一些分叉的细线,也有误导观众的嫌疑,比如养老院的几场戏、婆媳相处的几场戏,还有母子关系的几场戏,给人感觉,就像是家庭伦理片,容易联想另一部影片《桃姐》。这些细线离散了观众的注意力。尽管叙事焦点始终围绕邓大娘,但这个焦点的指向不明,让人看得一头雾水,而且疑虑重重。
这一切都是导演暗渡陈仓的障眼法。
故事的神转折出现在影片近六十分钟处。大军(冯远征饰)对小兵(秦昊饰)讲述了一段过往旧事,事关当年母亲知青下乡贵州山区,为了回京产子,如何告发同事老赵,才得以顺利返城的细枝末叶。这几乎是片中唯一一段较长的台词。前六十分钟的铺垫,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刻将故事的内核和盘端出。看到这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里顺便插两三句闲话。笔者对秦昊这位演员之前的印象并不太好,但这部片子倒是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他和冯远征演饰一对兄弟,还真像是亲兄弟,想到之前冯远征也演过秦昊类似的娘炮角色,还真佩服导演选角的眼力。在片中,秦昊两处细节,对他饰演的角色诠释得可圈可点,一处是撩弄头发的小动作,一处是抽烟时微翘的兰花指,随意而不做作,但对诠释人物的性格又显得如此传神。嘿嘿。
影片所有的力道都压在最后二十分钟。
在这二十分钟里,此前所有的压抑得到释放,所有的不安得到安放,所有的疑虑得到解答。老戏骨吕中演得克制隐忍,老道自然,举手投足间,浑身是戏;每一个情绪爆发点,演绎得恰到好处,妙到毫巅,绝对是影后级的。
这段赎罪之旅让人看得惊心,失魂,落魄。时间仿佛凝结在故地重访的红砖绿树间。邓美娟这个人物身上聚集起过去四十年生活无数次的懊悔、烦忧、痛苦,在那次惊慌失措的奔跑中表露无遗。她和她属于的那个时代种下的恶果,在这一刻,终于恶报降临。当年的作恶者,在恶果面前,胆颤心惊。
过往的历史像冤魂野鬼并没有放过我们每个人。片中三代人,邓美娟及其老同事,邓美娟的儿子大军和小兵,以及赵玉庭的孙子,就像不同年龄的观众,只要我们愿意选择从不同的视角来审视这部影片,肯定会得出截然不同的观感和结论。天真的人们以为那段历史早已经过眼云烟,随风而逝,其实不然,所有的恶行种下的恶花恶果在现实生活中依然随处可见,只是,我们选择视而不见。
影片结束时刻,原以为导演会将镜头摇移到邓美娟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那张痛苦万分生不如死的脸上,将观众的情绪引至高潮,随后划上句点,就像小说《嫌疑人X的献身》结束处石神哲哉“呕出灵魂”的模样。但导演没有,没有煽情,他将镜头停放在赵玉庭孙子跌落的那个窗口,明晃晃的窗口,像一只眼睛死盯着世人。
总的来说,在这个拜物教、技术控、喜剧片全面胜出的年代,《闯入者》简单得像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电影手工艺人作品,缓慢、严肃、克制,与这个时代主流——快速、庸俗、浮夸化的时代主流,严重脱节。这样的电影,在庸常人眼中,就像一块又冷又硬的鹅卵石。但正因为如此,反而,反衬出王小帅导演是当下少数有立场、有价值观、有自由灵魂的电影人,这用力一掷,即便是块鹅卵石,也是值得让人肃然起敬的鹅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