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 东 道
顾 冰
天，出奇的热。和尚睡在门外搭起的铺板上，一晚上，身上的汗就没有断过，讨厌的蚊子，嗡嗡嗡围着他飞，使得他辗转反侧，通宵没有睡好。这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他琢磨，次日，怎么度过。
夜色阑珊，他索性起来，扛着一根扁担，出了门。他光着膀子，仅穿一条短裤，这也是那年代乡下人，大热天的通常装束。
他是要到镇上去给队里买化肥，(化肥是分配的，不用付现钱，年终结帐，从公粮款中扣除)，而且，还和小孔明打了赌。
打赌，老家叫赌东道。东道，自然是东道主，发起赌战的，即是东道主，倘若东道主输了，便要支付一定赌资。
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人们似乎特別喜爱赌东道，而且，大多离不开吃。大概因腹中空虚而使然，也抑或娱乐生活索然，充实一下苦燥乏味的日子罢了。有人说，人生就是一场赌博，有人豪赌，有人小赌，胜者为昌，败者为亡，它要凭实力，也要凭运气，但也有人凭机巧，结果，该赢的人输了，该输的人，反倒赢了。现实，往往就这么残酷而迷蒙。
昨天，和尚兄弟俩上街，正巧碰到有人在设赌。谁能在十分钟内吃下二十个肉馒头，就再赢取二十个肉馒头。大和尚立时眼中放光。这叫运气好，莫起早，莲树果果变白葡枣。
开始，大和尚像饿煞浪神，一口气吃了七个，接下来，速度便逐渐减慢，等到吃了十个，他说要去屙屎。这也是没法的事。屙屎是天下第一要事，急事，自古管天管地，管不得拉屎放屁。眨眼功夫，大和尚从茅房出来，继续战斗，还不到十分钟，又如风卷残云般狂扫，总共吃了二十一个。
回到村上，大和尚像衣锦还乡，凯旋荣归。比水浒中，从景阳冈上下来的武松，还要神气。
但是，这一切，却瞒不过小孔明的眼晴。你看那小和尚，还在不地住打着饱嗝，喷着肉香。前面说过，大和尚和小和尚是双胞胎，长得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和尚连忙阻止。孔明叔，你就给我留条短裤，不要扒得赤身裸体，行不行？意思是，不要揭了老底。
说到短裤，小孔明眨巴了一下眼，说，大和尚，我们赌个东道，明天，你要光着屁股，走到镇上，我输四十个肉馒头。
赌东道，通常是一般人难以办到的事，要是容易，不值得赌。但是，赌把自己的裸体，暴露在众目睽暌之中，闻所未闻。羞耻之心，人皆有之。除非是疯子，就像殷书记的女儿，面对众人，会脱得一丝不挂。
江阴眼吊郎，常州柏林方。这些臭名一方的恶虫屎，或许也不及小孔明这般刁钻促客。大和尚不傻不呆，会干这蠢事！谁知，大和尚一拍大腿，当真？
这天，大和尚正是为了争这个胜，逞这个强，接受了小孔明的赌战。
过了村东的石桥，大和尚就把裤子脱下，挑在扁担头上，沿着北塘河堤，悠笃笃地往镇上走。天冷的时候，多一件单布衫，也暖热不少，而天热的时候，多一层纸，也觉得难耐。这时，他赤条条无牵无挂，竟感觉惬意极了。天还没亮，人们正在睡觉，路上连个鬼毛毛也没有，谁来看我。再说，男人那家伙，谁没有，谁稀罕。我虽然叫和尚，但发育健全，那家伙并不比别人差，不丢人。古人言，男女受授不亲。我看未必，那次，我在井台上冲澡，公鸭将我短裤拽下，洗铁锅浴时，还故意从我屁股底下，抽出鸟龟板，说不准女人还爱看那家伙。
大和尚这么走着想着，不觉天已放明，街镇已近在眼前。他一阵窃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小孔明再促客，你没说是白天还是晚上，我现在已精赤走到镇上，看你还有何话说。按照约定，等会儿，只要街梢头开老虎灶的李老头，作个见证就成。到那儿再穿上裤子，你小孔明要再出什么花头劲，休想！但毕竟是晚上，他有些心虚，好吧，就打个对折，赢二十个肉馒头，总可以了吧。
这时，路上行人开始多起来了。在这个季节里，乡下人习惯早起上街，趁着凉快把事情办了。
大和尚停下脚步，把扁担杵在地上，突然发现挂在扁担头上的短裤不见了。他打算返回去寻找，一想，不行！路上人越来越多。此时，他真是上不得横林，下不得洛社，实在没了主意，一时慌了手脚。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时，路边一户人家门口，勤快的女主人，早早洗了一条花短裤，晾在竹杆上，还在不住滴水。
大和尚顾不得细想，飞快地跑过去，取下穿在身上。
不料，女主人发觉，喊叫着冲上来，拽住了他的扁担。不一会儿，人越聚越多，大和尚双拳难敌四手，无法脱身，被众人扭送去了公社。
人赃俱获，铁证如山。这会儿，大和尚想要抵赖，痴心妄想。
可是，大和尚竟能神奇逆转，反败为胜。
公安员:你为何要偷女人短裤？
大和尚:我没偷。
公安员:男人怎穿花短裤？
大和尚:花短裤是我老婆的，晚上，做完事，穿错了。
公安员:短裤为什么是湿的？
大和尚:那是叫汗洇湿的。
公安员:人家明明看见是你偷的。
此时，大和尚不再被动应答，而改为主动出击:我为什么要偷人家短裤？难道我会不穿裤子，光着屁股上街吗？
大和尚的这句话，可谓批亢抵嚱，说得众人顿时哑火，无言以对。公安员也觉得此话在理。于是，反过来批评那个女人，有悖常理，诬陷好人。
人世间，有些事情往往就是那么荒唐。理这个东西，本来是钢铸的，但有时，却是泥捏的，从古至今，有多少人有理无处诉，有理说不清，到头来，往往有理变成无理，歪理变成真理，所谓天理，永远无法成为弱者的护身符。
事情本来已到此结束，但却应了那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大和尚得意忘形，乐极生悲。
出了公社大门，大和尚神抖抖起来。他大搖大摆地走到那女子家门口，逢人便吆喝:大家快来看呀，男人穿花短裤，气死老母猪！他寻思，那年，小孔明穿了狗子的全毛哔叽裤子，招摇过市，狗子连屁也不敢放。这叫蛇咬着舌头，有话没法说。
可是，那女人不是狗子。你偷了短裤不说，还欺侮到门上，我说不过你，但别以为柿子可挑软的捏，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她一把将他的花短裤撕得稀烂。要在平时，大和尚非得拼命，但此时他自知理亏心虚，只得罢休。
要命的是，这边一闹腾，一下子围拢过来很多看热闹的，他被围在人群中，活像猢狲出把戏。他头脑还算活络，一手捂着下身，一手拨开人群，跳入河中，这河叫北塘河，一直通到角落村。
他在水里拼命游，游得精疲力竭，就在河滩边歇会儿。他忽然想起盘大，一晚上连过三条河，那是怎样悲惨的情景。想到这些，他觉得幸运，盘大是在寒冬，而自己是在夏日，至少，后面没有夺命追杀。可是，他毕竟没那么好的水性，渐渐他又累又饿，感到体力不支。
一只木船驶近，他哀求船家带他一程，并许诺给十个肉馒头。船家听了他的经过，觉得好笑，倒也没有拒绝。就这样，他扒着船沿，在水里随船回了家。十个肉馒头的钱，当然是要付的，但他认为也算没有吃亏，在公社，他赚足了面子，谁敢说他是小偷，而且是偷女人内裤的小偷。还有，小孔明答应输四十个肉馒头，就算减半，付了船钱，自己还赚十个肉馒头呢。今天，光着身子，到镇上走了一趟，又没少了什么，但得到十个肉馒头，却是实实在在的。二天挣三十个肉馒头，照这样，连农活也不用做了，嘿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