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又刷了一遍《心迷宫》。最后一个镜头“白虎上香”让我想了很久。
一开始认为,这就是导演的叙事需要。毕竟从叙事时间看,最后的场景“黄欢打电话”和“白虎上香”应该是故事的起点。但是细想之下,才觉得导演可能还有深意吧。
故事中没有完全的好人,所有主要人物都有人性的缺点;但其中也没有什么不可理喻的恶人。即便是家暴、养小三的陈自立,我们也可以用“报复丽琴年轻时荒唐”为他进行辩护(即便这种辩护有些苍白无力)。只有一个例外,就是白虎。
在剧中白虎是一个完全的恶的化身,(这个名字在中国古代就是凶神的化身)在故事讲述的过程展现的全是他的恶行,他滥赌、借高利贷,他的贪婪和敲诈是一切恶的源头。因为他,肖宗耀失手杀人;因为他,一生行事堂堂正正的村长犯下了毁尸灭迹的罪行;因为他,偷了陈自立的钱包,陈自立才不得不搭车回家,才会失足坠崖;因为他,王宝山与丽琴偷情的事情才变成了全村公开的秘密,断送了这个窝囊男人最后一片精神的自留地;因为他,丽琴才误会大壮杀死了陈自立,因而对他敬而远之,让这个光棍失去了这段绯红色的梦……但是换一个角度,我们却发现白虎死了,这个恶棍死了,似乎所有人的都可以解脱了:肖宗耀没有当爸爸,也没有杀人;村长让儿子躲过了一劫,天论之乐依然可以期待;陈自立死了,丽琴真正自由了……白虎的死换来了所有人的“梦想成真”。用一个恶棍的死成全大家,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如果电影就以父子在棺材前的对视结束,我真的希望故事就此结束了。
好在电影并没有这样结束,电影最后一个镜头是“白虎上香”。一切就此反转。
当看到白虎的手放到香火钱上时,我以为是白虎头香火钱。我觉得这样的“鞭尸”好无聊啊。但是随即发现,白虎不是投钱而是和大家一样捐钱、取香、拜神,然后落寞的离开了,留下一个长长的空镜头。突然我想到:白虎为什么要上香?故事里交代了白虎总是流鼻血,他应该是得了重病。所以肖宗耀轻轻一推就断送了他的性命。他在神前或许时在祈祷让他赌运好转,也许是他发现自己病得很重,向神祈求身体健康,或许他在祈求神让全家的能摆脱霉运过上好日子……他的祈祷或许不够虔诚,但足以告诉我们:白虎也是一个人,一个有正常感情和欲望的活生生的人。
但在前面的故事讲述中,我似乎已经忘了这些,我已经将白虎变成了罪恶的符号,对他被打死(或者被烧死)这个事实持乐观其成的态度。因为这样一个人被村里人公认的恶人死去,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对大家而言死了的白虎比活着的白虎更有价值。于是作为白虎变成了义举焦尸,从黄家推到陈家,最后推回白家,但是最后却因为来路不明,连祖坟也进不去。从传统道德的角度看,这就叫死有余辜、恶有恶报了。但是这种传统逻辑真的合理吗?
在中国人的语言表达里,人们习惯动不动就叫对方去死,用“食肉寝皮““恨不得咬他几口”这样的话来泄愤,按照语言的形成规律,这种表达,是有文化沉淀因素的——不把人当人。在中国传统伦理道德中,儒家思想将忠、孝等原则置于至高地位,在这种价值序列里,人的生命变得微不足道,或者说,随时可以为道德原则而牺牲掉。在和平时期,这种轻视生命的态度还是以平和的谴责、歧视、嘲笑等方式存在着。但是遇到动乱或者群体性行动,这种这种逻辑都会浮出水面,一次次酿成人间惨剧。据鲁迅的观察,从辛亥革命到国民政府时期,革命过程中对生命的轻视都很严重:人们有个可怕的逻辑,凡是敌人就该死。杀人的一个习惯方式,就是先宣布对方不再是人,而是匪、逆、叛徒之类,把他从人的群体中开除出去,这对普通民众形成了麻醉:敌人已经不是人,杀了也就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于是残忍的事情在近一百年的中国一次次上演……
同理在这个故事中,白虎不是人,而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坏人。无心中杀死一个“坏人”,肖宗耀父子是否需要负责?肖家父子隐瞒了这个秘密,是不是合情合理的?整个故事讲述过程中其实一直远离了这个问题,是导演沉迷于故事讲述而忽略了这个重要问题,还是他要将这个最核心的问题埋在最深处,一层层剥开,引发观众的思考?也许再刷一遍后才能有更清晰的答案。在这个视角下,再来审视公映版最后的关于“自首”的那段字幕交代。很多人嘲笑中国的电影审查制度,认为一个开放的结尾似乎更能引发人们的思考。但是如果碰上了我这样粗心的观众,忽略了“上香”这个细节,是不是就会沿着“恶有恶报”的传统逻辑向下滑行?
好在导演安排了这个结尾,让一个“上香”的细节强化了白虎作为一个人的情感和理智,唤醒了观众对于“白虎是人”这个常识。从而使反思我们文化深处对于人、对于生命的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