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威廉.福克纳的书,从这本闻名遐迩的《我弥留之际》开始。有些书自带气息。《我弥留之际》让我一下子想起了电影《野草莓》,想起米兰.昆德拉的《不朽》,想起卡夫卡的《城堡》。这些作品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其中却有同一类人——忘了俗世生活而自成世界的人。这些人看似渺小甚至与周遭格格不入,但身上却有从人性直达神性的种子。这些作品也有类同的叙述方式:没有终点,放弃对结局的描述。生活本身亦无止无休,无限无极,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作品像极了人生。《野草莓》中医生的旅程,《我弥留之际》中艾迪的安葬过程,《城堡》中K在城堡的经历,看似生活长河中的惊鸿一瞥,但就内容来说,已经长得如同一生。
福克纳是余华非常推崇的作家,余华说福克纳教会了他心理描写的技巧。这技巧是什么?就是不做心理描写,写行动。这实在是逻辑上的巨大突破。就像《我弥留之际》中艾迪认为的:语言其实矫饰而苍白,随便你怎样描述或者命名,都不足以说明何者为爱,何者为罪恶。《我弥留之际》用一幕幕动作,打造出惊心动魄的效果。卡什打的棺材,瓦曼达在棺材上凿出的孔,达尔在谷仓放的火,朱厄尔送走自己心爱的马......每个小章节中,看似无意义的动作,构成一幅幅画面,比白描更精准。如果一定要找准确的心理描写,这个并不比《红与黑》逊色。
福克纳的文笔是壮丽的。他从不说什么是爱,也不说我爱你。但是行文到中间,你会忽然明白,安迪是何等不寻常的女子,她又获得了怎样不寻常的爱。古希腊作品中几乎不写爱情,不知道这是否是古希腊充满壮美的文学的成因。福克纳同样没有写爱情,那个最后赶来准备在死者去世前洗刷自己而要洁身自好的人,也没看出怎样配得起艾迪或者朱厄尔。瓦达曼对朱厄尔说:“我的妈妈是鱼,你的妈妈是马。”那也确实是的,也许每个女人和不同的人在一起,都将自己点燃到不同的状态。但是,可能哪一种点燃都不是她本身。如果能在生、死、血脉相连的感情中得以描绘这女子人生的本来,又为什么要絮絮去讲她那一次或几次的点燃呢?她本身离她最近,点燃已然远了。米兰.昆德拉的《不朽》也只是写那个特立独行的女子,并不需要这些无谓的点燃。
文中的高潮在过河中来临。似乎前面所有的铺垫之后,忽然到了高音区,每一段都有华彩,都惊心动魄。这是我第二次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也是我读《我弥留之际》的最强烈感受。
好的叙述没有终点,并不是文字没有尽头;就像好的音乐,音乐止处,余音绕梁。《我弥留之际》从卡什沉闷地打棺材、一组人沉闷地等待艾迪死为开端;到开始运灵柩,如音乐渐强;到过河,最高潮部分;再到烧掉谷仓的火光,全书已嘹亮至极。然后渐收,安斯的新夫人上场,如同最后一个颤音。文字结束,而小说让人欲罢不能。
从小就不喜欢所谓好词好句,没有文意便没有好词好句。好词好句只存在于对文意的最精准表达,瓦达曼说的“我的妈妈是鱼,你的妈妈是马”就是好句。一个故事,一场叙述,始终在寻找一件合适的外衣,这外衣便是作者选择的文字与表达方式。外衣不在华美,适合的便好。《杀死一只知更鸟》有适合的外衣,《麦田里的守望者》有,《活着》有,《我弥留之际》更有。
据说福克纳终生未走出自己生活的小镇,这跟哈代很相似。不知道为什么,看这些作家的作品,总感觉他们对着自己,仔仔细细看了很久。并以这种和自己两两相望的方式,过完了一生。
一本书读了两天,两天里魂不守舍。不知道下一次是被谁这样震惊到。人类的巅峰让人目眩神迷,不知其所从来,亦不知其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