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居皖西之地,长江北岸,自然环境虽比不得烟雨江南,倒也河渠密布,湖塘纵横。我家北侧三五米之地就是一方浅塘——那可是我们庄的母亲塘,她不仅灌溉着水塘周边上百亩稻田,还滋养着我们庄大大小小几十口人,我们祖祖辈辈都从那方小水塘里挑水回家吃,我就是吃那水塘里的水长大的。
水塘不大,长不过二百米,宽十余米,最深处不到两米。分上下两段,上半部分叫“大塥”,庄里人吃水洗菜洗衣服都在这里,下半部分叫“小塥”,女人们在这里刷个粪桶,挑水去浇菜。中间一座小石桥,和我们庄上相连,也是我们庄通往公路的唯一通道。“塥”是家乡土话,围堰的意思。她的上游通过一条细长的水沟和大沙河相连,而大沙河发端于大别山,河水即山泉水。下游也是由一条细长的水沟直通大沙河。整个水系好似一个人的消化系统,我家边的这口水塘就是胃了,细长的水沟就是食管和肠道。正是这样一个巧夺天工的自然形成,水塘里一年到头水流不断,而且水清见底,味道甘甜。曾经有外地人来我家,喝了我家的茶,直呼味道好极了,似是泉水所泡。
水塘一年四季都在不停地变换着妆容。
春天是希望的季节。天地笼罩在斜风细雨中,水塘边杨柳轻拂,草儿青青,水塘里绿波微漾,鹅鸭嬉戏。旁边稻田也开始从水塘里放入水,邻家大伯正赶着牛把泥土翻过来。秧田早已做好,一双双,一畦畦,齐齐整整,田沟里灌满了水,就等主人下种育秧。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长出绿油油、鲜嫩嫩的秧苗。池塘边地里的油菜花正盛开,象一块块金黄的地毯铺在大地上。不知道从哪来的养蜂人把自己临时的家安在池塘边的稻场上,一群群蜜蜂来回穿梭,不停忙碌着。
夏天一阵暴雨,急流下泄,水满池塘。这个时候这一方水塘又起了调节器的作用,屋檐下冲刷出来的水、旁边水田里多余的水都集中到这里,顺着那细细的水沟直奔大沙河而去。不下雨的时候,塘面如镜,鱼儿游来,又把这镜面撕裂成千万条细纹。这时,当人们赤脚站在水里的时候,就可以享受一下盛夏中难得的清凉,鱼儿象和人们很熟似的,不停地轻吻着人的小腿,那感觉,说痛不痛,只有一丝丝的痒。淘气的孩子早就脱光衣服下到水里,他们不仅在水塘里嬉戏打闹,还要完成母亲交待的任务,孩子们用脚探着塘底的淤泥,忽然一个猛子扎下去,再浮出水面时,手里就多了一两个河蚌——这是喂鸭子最好的东西。
秋天总是天高气爽。蓝天白云下,水塘边的稻田已经金黄一片,主人开始一块一块地收割了。傍晚时分,村子里炊烟袅袅,家庭主妇们把池塘里成群的鹅鸭往家赶,一边赶,一边还呼唤着野玩的孩子们赶紧回家。男人们纷纷到水边挑水,见面时打个招呼,递根香烟,有的问:吃过了?回答说:还没呢,挑完水就吃饭。也有的问:今年收成怎么样啊?被问的说:今年还好。遇到雨水多的时候,男人们开始相互抱怨:这鬼天气,我们忙着秋收,它忙着下雨,什么时候能晴呢?说话间,他们已经跑了两三趟,终于把水缸挑满。
冬天来了,水瘦塘窄,枯枝横斜,偶有几只鹅鸭,形单影只,艰难觅食。我们最喜欢的是过年前,村里的大人把水塘里水抽干,逮上来一条条鲢鱼、草鱼、鲫鱼等,然后根据各家人口,分成多份,人皆有份。这些鱼并不是放养的,多是春夏之季,趁着大水从别的水塘里跑来的。正是这个原因,并不每年都捕捞,两三年才进行一次。鱼儿分完了,大人们又把水塘里的淤泥挖上岸,堆放在路边晒干,来年春天用稻草一烧,又成了肥田的好东西。
我小时在家的时候,因为父亲身形瘦弱,干不了太重的活,来水塘边挑水便成了我每天的任务之一。早先我自己一人挑不动,便和母亲或者父亲抬,我在前面,母亲或父亲在后面。每次抬水,他们都把连着水桶的绳子尽可能往自己这边移,生怕我不堪重负。两个人抬,一次只能打一桶水,这样我们总要来来回回跑五六趟。后来我大一些了,就我一个人挑。那两只木水桶从我记事起就有了,可能比我的年纪要大得多吧。开始每次只能挑两个半桶,等到十五六岁,一担水,六七十斤,已经不在话下了。
挑水的地方是伸到水塘里的一块长长的石板上。从我记事起,水塘边就并排安放着两块两米多长的石板,中间大约相距三米多的样子。据父亲说,这两块石板,自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了,至于何年何月,由何人搭建,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石板很窄,只能容得下一个人的脚。它一头搭在岸上,一头伸到水塘里,水塘那头也是一块石头撑着。石板安放得很有讲究,一块安得高,另一块低一些。池塘里水满的时候,那低的就被水淹了,人们就在另外一块上面洗衣淘米,洗菜挑水。水浅的时候,人们就到低的那块上去了。村里人的智慧真是不可小视,不经意的设计,却保证了乡亲们一年到头都能吃上水塘里的水。
因为石板很窄,在那上面挑水是个技术活,如果脚下不稳,很容易掉入水中。那些年我还真只是有惊无险,没掉下过一次。每次我都走到石板的尽头,因为那儿离水塘中心更近,水质更好,也更干净。走到头后,站稳脚跟,用水桶轻轻地在水面撇一撇,这样如果有漂浮物就可以撇去,然后把桶快速地斜插入水中,使劲往下一按,水迅速地涌进桶里,紧接着借着水的浮力,快速地把水桶提起来,准确地落到石板上。这个动作要连贯,更要一气呵成,如果拖泥带水,不仅费劲,更可能会连人带桶落入水中。这样的活,差不多两天干一次,夏天可能每天一次,一次得跑两趟,才能把家里的水缸灌满,而且我一干就是好几年。后来外出求学,这副担子又重新落到母亲的肩上。
如今,老家早通了自来水,再也不用挑水回家吃了。那一方水塘也似乎完成了历史使命,淤塞得不成样子,塘里杂草丛生,剩下一点很少的水,而且污秽不堪,早已不能饮用。只是,每每回家,我还会站在水塘边,回忆她当年碧波荡漾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