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是不懂——甚至是这一辈子都不能全懂,登上那金光万丈的龙座,会背负多少隐忍与伤痛;他亦不能懂,为帝王者,在光芒与荣耀、阴霾与猜忌的背后,是多少种寂寞与孤单相伴。
但他却明白,俯仰世间已久的人,是不会情愿向众生低头的。
——可是,那一天,纵横半世、守望江东大半生的至尊,亦是……他的亲人长辈,却像任何一个老人,向至亲子孙托付家业一般,低下了高昂数十载的头颅。
那一日,他分辨不清,是血浓于泪,还是泪浓于血;他只知道,或许在江东孙吴,半壁江山画卷中,所有的男儿都是一样——无论魏北西蜀之民如何看待他们,如何不解或不屑,他们自始至终,都在倔强守护着自己的家土。
倔强到无声泪流。
连记忆中的母亲,听之闻之,亦是如此。
“……我不能全数懂得,大帝为君的苦处;可是,大帝其实也不能懂,我们为人臣子的难处,”在母亲面前,他毫不掩饰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吐出来的话却是无尽的为难与苦涩,“国之重,胜若会稽之山;但要承国之重,若无能臣辈出,终是空谈……而能臣何来?”
他不禁忽然想起父亲(陆逊)犹在世的日子,那一个个看似严格、却饱含期待的眼神,了然之外,亦是痛彻——他肩上的担子,已不仅是守疆戍土,更有齐家以育新人,来日方能治国平天下。
“所以,母亲……”
他痛苦地将脸埋在掌心里,仿佛变回了多年前,那个难以抉择的幼嫩稚童。
“我固不可辜负大帝,但却也更不能,不顾陆家……陆家在,江东之壁垒犹在;可若陆家不安,我对大帝……对江东的一切坚守,一切承诺,就全都荡然无存了……您,能懂得吗?”
好容易终于憋出了这番话,只觉得胸中冰泉冷涩,互相堵截,凝绝而不通;最终,却硬是凭借几番纠葛中扭出的气力,才将心底话勉力吐出,当真已是竭尽全力,乃至伤心动骨。
可说完这番话,那张依旧英俊的脸,却仍然没有抬起来。
——因为他深知,在自己心下的天人交战中,自己既选择以陆家安危为重,便极有可能,付出了无法全力保护另一些人的代价……
似有尖利的银针与铁钉,正猛刺着他心头血肉;而他知道那些尖针与铁钉,却是他昔年,发自肺腑的承诺所化——
“太子殿下,您若遇上了难处,抗绝不会弃您不顾——唯如此,才能报您,几番宽容待抗之恩.......”
耳畔萦绕着母亲的叹息,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指缝之间,有细小的水珠,轻轻滑动——可他的手指,却将它们夹得紧紧的,让它们全都碎成了,时光长河中浮动的泡沫。
……
“或许当时太过触动,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没留意其他的声响,”倚着软枕的他感觉稍好了一些,又强支撑着挺了挺腰板,“可是……咳、咳……”
“——诶,我儿先缓缓,慢点儿说……”陆孙氏安抚着他的背脊,可话音中也蓄满着无奈,“诶,即便当日,你留意到她其实在门外倾听,也亦有许多事,当真是天不能遂人愿啊……”
……
问天意若何?总是难料,悲欢无由。
在这段光阴的尽头,却是同一年中,深秋霜降时节;他布置好柴桑的军防,日夜兼程,路旁马蹄踏起的扬尘在凉夜中轻舞,亦沾染了他与夜幕一般颜色的披风。
其实军务已毕,与亲人团聚本也不急于一时,他不需如此匆忙地赶路回家;但他在临行之前的某个夜,却没来由心绪不宁,以至久久不能寐——好不容易终于成眠了,他却无端觉得心神恍惚,眼前隐隐绰绰,似看见了什么特别的场景。
“南阳王,如今可还安好?”
南阳王?!他猛然一惊,自己自赤乌九年(公元246年后),分明一直在柴桑驻军;而自从大帝孙权将孙和迁为南阳王之后,孙和亦一直居于长沙;两人之间也甚是默契,极少有所私交,已避免给对方带来意外之险——可现下他却没来由听得“南阳王”名号入耳,这忽然是怎么回事?
还是以如此没礼数的态度……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得清晰了些,那是个穿着使者服装的人,趾高气扬地面对着一位意态颇为儒雅的青年;而能拥有如此含蓄文雅之风的人,只可能是——
“南阳王……殿下?!”
他忍不住想呼唤挚友的名号,可却吃惊地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半点声响;他想再看清晰些挚友的面容,却惊觉人之容颜憔悴,宛若寒风过境,玉树凋残——可任凭寒风凛冽,唯独却夺不走,那男子始终温煦的眼眸中,独具一格的悲天悯人之态。
好似严冬白雪,白茫茫一片,却有一点点绿意,悄然生放——分外叫人心疼。
“国事安好,即是人事安好,”令人奇怪的是,孙和却好像根本看不到他,双目只注视着嚣张的来使,全不为那些无礼之举动怒,“天使此来,若非奉新帝之意,便是奉掌国之权者的命令吧?”
“果真也是皇亲国戚,猜得倒是半点不错。”
若他手中有剑,他简直想要直接上前,一剑取了这骄横来使的命;然而他知道这绝不是明智之举,自然要立马克制住自己的手——但是,自己的手……在哪?!
一时间,他顾不上听孙和与使者之间,又对谈了些什么——此时的他惊愕、甚至是惊恐万分地想要凝视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连这看似寻常的举动,居然都无法实现——只因他此刻的身形,似是通透,似是虚无;明明置身于灯火之下,却浑不可见——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怪道自己总觉得恍恍惚惚,若清风般空灵无依;他想起许多年前,曾与父亲(陆逊)同赏的《庄子·齐物论》,流连于庄生梦蝶,蝶梦庄生的奇幻之中;可现在……是梦境中的自己幻化成了风,还是风走过的人世,本就是春秋繁露、虚花开谢的一场大梦?
但他的迷惘也没有持续太久,思绪便被来使骄横无礼的嗓音给拉了回来。
“奉陛下之令,收南阳王玺绶,即日遣往新都,”使者此刻眼神,哪有半分臣下对皇子的态度,倒像是玩弄老鼠于股掌之上的猫,“南阳王——不对,若无玺绶,已是形同被废;但毕竟此刻是臣下送您,臣下还是用一字,‘请’吧?”
“——奉七弟(孙亮)之令?诶……心有守忠节孝悌之意,奈何此生,错生帝王家,”明知这一去的结果将会是什么,但无愧于天家之子的身份,孙和始终保持着那份淡定与从容,“只可惜,不能与幼弟再当面一别;亦让人在可怜之余,不忍叹其前路——”
“——汝安敢对陛下不敬?!”
先前还傲慢无礼的使者,表情在一瞬之间,已转为惊愕——表面看,是因孙和大放厥词而怒斥;但实际上,真正心慌意乱的,却还是这使者本人。
“——虽然,你说你是奉新帝之命而来;但事实上,应是奉孙峻与全公主之令吧?”即使面对着如此不恭的来使,孙和俊雅的面容上,居然依旧是莲荷般安然的神态,“可怜七弟小小年纪,就免不了身陷纷争,为人左右——而至于长姐么……”
无形亦无影的他,此刻却只能怔怔地看着,斯人之平静祥和,如莲生于九天,落于凡尘,出于淤泥而不染,终有人谓之零落,亦谢世重归玉虚之时;但他分明看见,莲花柔美的瓣上,似有露水晶莹,凝结着纯出于心的悲伤。
“长姊,又何苦如此恨我,甚至不惜与孙峻结党合污……?纵我身殁,却并不会与你们,增添一丝一毫的喜乐,”提及那位暗中勾连权臣、要致自己于死地的长姊,孙和眼神之中,依然只有痛惜,“卿本佳人,奈何怀恨而为凶——徒使人伤而怜之乎?”
“放肆!!!竟敢讥嘲长公主(孙鲁班)与丞相(孙峻)!!!”
使者的叫声着实刺耳,但旁观的他,却似完全没有听到一般,只定定凝视着挚友的眼眸,即使挚友无从见之——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孙和一度是孙权最喜欢的儿子,只因其心性之宽厚温柔,甚至到了足以对相犯者,譬如曾经诬陷其母(王夫人,孙权妃妾)、亦挑唆其父子关系的长姊全公主孙鲁班,真心以待的地步;
——但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孙霸始终不能相信孙和,而孙权亦始终不能真正坚定,立孙和为帝之心:除却为君者擅制衡之策,亦是因为,斯人至善,而乱世难容。
分明是世间最真诚的一捧丹心,却偏偏因为太过美好,反倒叫相形见绌之辈,不敢信其真实。
——或许世之所幸,为有我信之;然世之最伤,因唯我信之。
分明孙和在微笑,笑得纯然而悲悯,果然是只应天上有的不染纤尘;可他却看着那微笑,看得直想落泪。
“既已形同废黜,理应知道——”
“——你是何物,居然胆敢对南阳王殿下如此放肆!!!”
突然听得一声,胜似莺雀鸣歌的声音,却正是他妻室的长姊,曾经的太子妃,如今的南阳王正妃到此——犹记山间那一日,这位名门之女,严装丽服,笑靥当真堪国色;而此刻的她,服制虽不若当日繁复,姣好的面颊上亦是怒容,但那不能易之的一往情深,原来才是这如花容颜,真正最光彩照人之处。
在她身后,却还跟着一位有着清水脸容的年轻女子,并携着三男一女共四个年幼的孩儿而至,想必是孙权昔日赐孙和的侧室何姬,与孙和的子女们了。
“究竟是谁人放肆?哼哼,莫说你夫的南阳王印绶已被收缴,亦将奉主上令前往新都,与罪民无异;就连你母家张氏一门,也因株连谋反事而坐罪,如此者,却是何人不敬何人啊?”
“什么……谋反……?!”
与他的妻有些相似的丽人猛然一震,险些要护持不住,在她背后瑟缩着的姬人与孩子们——但不愧是昔日为大帝之师、老而弥辣的文侯张昭之孙女,只震惊片刻之后,丽人便重新抬起了头,秋水美眸之中,竟然带着荆棘般的凌厉与刚强。
“休要血口喷人!吾祖文侯张昭,乃东吴两朝重臣;吾父定侯张承,忠贞为国,通达治体,江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此先烈,张氏一门,岂能为背国忘君者哉?!”
“……张氏一门有什么不可说之事,外人还真是不太知晓,”这使者的腔调甚是油腻,眼神之中却带着危险的光泽,“可张定侯与太傅诸葛恪有姻眷之亲,这倒是事实罢?如今,诸葛恪意图迎立孙和谋反,这在朝堂之上,已是陛下(孙亮)所亲口认定的了——南阳王妃,您之前遣使朝贺您舅父时,您的舅父说了什么话,您该不会忘记了吧?”
“——仅凭一句空穴来风,未查真伪,如何可为定罪!”
丽人的面上怒意更胜,却显得肤色更加鲜亮,宛若怒放到极点的芍药花。
“纵然民间谣传太傅与我言,‘期当使胜他人(必使你出于其他人之上)’,然一此言非实,二无人查证,三则太傅未有反行,仅凭此而断罪,怎可如此目无法理!”
“——这却不干臣下之事了,臣下也只是将诏令带到罢了,”使者却也没被丽人吓住,愈发目中无人起来,“但遵不遵诏令,那却要看曾经的南阳王殿下了——若是您不奉命前往新都么——”
张狂的使者目光环视一圈,其眼神之尖锐,仿佛能将他的虚形都洞穿;他正在忍耐与恼怒中煎熬,一面却忍不住一惊,担心更是又多了好几重——这使者的目光固不可能看见他,却偏生盯住了孙和的儿女们——尤其是看起来最为年长的那个。
“这位小公子……是当日大皇帝赐名为‘皓’,爱称‘彭祖’的那位吧?”使者颇有些玩味的语调,在他听来,当真是难听至极,“南阳王殿下,你可想清楚了——你若从,一切大约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但你若不从嘛……只恐大帝昔年对小公子们的期许,可也都白费了——殿下字 ‘子孝’,不忠已罢,难道还要再做个不孝之人吗?”
“住口!殿下,莫要听此等宵小胡说!”张妃愈发愤怒,却也愈发因此,美得惊心动魄,“殿下,清者自清,天理昭昭,切莫要听他胡言乱语——难道东吴上下,就再没有能明辨是非的忠臣良将了吗?!”
当然有,当然有!他在心底呐喊着,呼唤着,却始终全无效果——到底该怎么样,才能让孙和知道,绝非整个江东都已离他而去,人间亦始终留有温情?!
可形若虚影的他,所想所愿,终是徒劳——却见孙和轻轻将手搭在爱妻的肩膀,语声依旧温煦得仿佛山间阳光。
“爱妻——若华,”他亦是第一次听孙和,直唤张氏长姊的名字,“如你所说,清者自清,上苍与神灵都知道,和……本就是清白的,又何必与不会回头的人,强自以卵击石?亦正如此使所言,此事可以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却不能因此,害了我所深爱的你们……”
“殿下……”
他还尚未看见妻姊有什么反应,耳侧倒先听见立在一侧的何姬,终于没能忍住的一声悲啼;才看清那些幼小的孩子们,或疑惑、或惊慌、或不安的神情,却又猛然听见一声娇喝——
“殿下胡说些什么呢!!!”
恰若花开荼蘼,美极盛极——尽管她已是泪流满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