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九日,谷雨。
诸星向南,最忌北行。
这一日北行前,颜寻花忘了看黄历。
江南罗浮城花家的马帮,只在秦淮河畔停留一天,第二日就要启程向北,前往大漠贩盐。
缴七两纹银,马帮便答应多带上一人。
临行前,满脸络腮胡的马帮老大叫住他:“此去千里行程,跋山涉水。看朋友书生样子,只怕是经不住大漠的黄沙。”
“但我有必须要去的理由。”颜寻花抬头望向北方。
“小兄弟,也许经历过后才会知道,曾经很多以为非做不可的事情,也许很容易就能放下。”他的眼中似乎飘起了大漠绵软的细沙。
颜寻花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颜寻花既不想说,他也没有再问下去。叮嘱了几句,便转身吩咐手下,准备启程。
出了秦川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马帮北走安阳,过了安阳城便是到了北离的太行。
“小兄弟,背包里装的是什么?”马帮老大问到。
“不过是混口饭吃的玩意儿。”
颜寻花拿出桐木琴,轻放在膝上。
“大家都是江南人士,就弹一曲《春水》吧”
修长的十指轻触琴弦,颜寻花闭上了漆黑的眸子,汩汩的琴音流出,分明是远在北方的安阳城外,却像是听到了江南水乡特有的天籁。
琴曲:春风绿,江水暖,行路人北望,烟雨迷朦翠湖寒。九曲行路难。
“小兄弟好琴技。不知与颜琴师是否相识?”马帮老大道,“早年曾有幸在罗浮老爷家里听见颜琴师的《春江花夜月》,琴音之美妙,至今难忘。”
颜寻花睁开了眼,缓缓道:
“颜琴师,是我的一个故友。并且听闻,他早已不再弹此曲。”
“老爷说他已消失了三年,杳无音讯,也有人说他早已不在南庆,有人听闻他去了北离。”马帮老大又转而问道,“小兄弟你这是又要去往哪里呢?”
颜寻花又一次静默了,他缓缓收起了琴。
沉默中,马帮已驰出了安阳。
“兄弟们调转车头,走吕梁山。”马帮老大吆喝道。
“老大,这是为何?要费不少脚程呢。”一位趟子手问道。
“听说近月来,太行山上出了个女魔头。连拔九座山头的寨子,太行山已经乱了,这条道咱们走不得。”
“是啊,听说这女魔头名叫梁笙。自从她杀了神剑卫青之后,江湖上已有不少人称她是排行第一的杀手。”
但吕梁山与太行山相去不远,想必也是不太平。
马帮老大又道:“兄弟们,万事小心。”
马帮要打吕梁山下过,道路崎岖,行路艰难。从吕梁山脚驰出半程,前行探路的趟子手就奔回来报道:
“老大,前方五里有一大波人马,看着打扮像是白马寨的贼人。”
“弟兄们,打出花家的旗号。”马帮老大吼道。
一伙人举起天青色做底,烫金条纹镶边,威风凛凛的“花”字大旗。白马寨的贼人见旗,不进不退,按剑勒马。
“前面可是江南花家的马帮?”马贼首领问道。
“足下便是白马韩枫手下的二当家?”
“二当家不假,不过我早已另投别处。”二当家晃了晃手中的刀子。
“当家的,还是按照老规矩。收下过路费,放我们过去。都是做断头生意的,没必要赶尽杀绝吧。”马帮老大拿出钱袋子放在手上。
“老规矩不难,可我要的不止是钱。”二当家眯起了眼。
“那,你还要什么?”
“我还要你们的命!”
马帮老大惊觉时已经太迟,温热的喉血溅红了钱袋,而二当家怒目如牛铃。大喝道:“杀光马帮的人,夺了盐袋!”
身后的山贼执着朴刀冲入马帮。
一众趟子手,果然不敌,死伤过半,渐渐四散开去,离开了马车。忽然一贼人反手一刀,打开车门,发现了马车中的颜寻花。
“嘿,原来这里还有一个!”
右手朴刀举起,凌厉的刀光中,颜寻花似已看见倒在血泊中的自己。
“呤──”风中是快剑出鞘的声音。
颜寻花虽不涉足江湖,却也听江湖人说过,最厉害的杀手有两种。一种是潜行在黑暗之中,伺机给出最冷静的一剑,这种杀手一般没有声响。而另一种则恰相反,写下血书,堂堂正正,就算是在千万人群之中也必能取你首级。他们拔剑的声音似北国的圣鸟海东青的鸣叫,传说能震乱鹰群。
梁笙,显然是后者。
一剑浪不归,流苏剑的剑气如同东去的长江之水永不回头,一剑刺出只有两个结果,敌死或者我亡。
伴随着一阵铃铛的响声,快剑划破贼人咽喉时,那贼人还在狞笑。
而下一秒,颜寻花离他虽咫尺之隔,却已是阴阳之别。
贼人已经倒下,血还在剑上流淌,那是一柄冰晶般的长剑,执剑的人身着白底蓝纹的流云长裙,袖口微微挽起持剑的手腕系着蓝色的铃铛,若是看着她那清澈的眼睛,任谁也想不到她会是天下第一的杀手,梁笙。
“寻欢,你来了?”梁笙眼神中竟带着三分惊喜。
“是的,我来了。”颜寻花没有敢看她的眼,他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是:我来了,但不是为了你。
你到吕梁山是不是为了见我?梁笙没有敢问出这个问题。因为她害怕了,也许她已是天下第一的杀手,但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一刻她害怕了,害怕听到不愿听见的答案。
“我来北离是为了找洛晴雨。”还是颜寻花先开口。
一瞬间,日光骤亮又黯然,光与影在梁笙脸上闪过,眼中微微湿润,百种滋味在她脸上杂陈,但颜寻花默默低下了头,没有忍心看见。
“洛晴雨,洛晴雨。她又有什么好,能让你在秦淮苦等三年?还记得曾经弱水河畔“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桀骜吗?还记得曾经玉龙雪山上“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洒脱吗?”
梁笙从没想过这个曾经那么骄傲的男人,这个自己曾经只能仰望背影的男人,如今竟会为另一个女人如此痛苦,他竟会如此委屈轻贱自己,为了一个欺骗了他三年的女人,远来北离。
难道三年的时光真的能如此这般改变一个人?就如同,三年前的梁笙只身提着一柄剑从巴蜀踏入江湖,如今已是名声远扬天下第一杀手;而他三年之前就已是天下无人能及的琴师,而现在呢?渐渐变成连梁笙都不再认识的样子。
“跟我回去吧,我们回玉龙雪山,回到那时候你我还是雪岭老人的弟子,你在雪山之巅弹琴,我还在山腰上练剑,也许我们可以……”
“不要再说了,梁笙!”
颜寻花已经闭上了眼,出口打断她那美好的幻梦,叫她不要再想下去。
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美好和甜蜜的幻梦?那又是不是世人正是拥有着无法触及的幻梦,才会有这样的痛苦?
颜寻花的薄唇又一次锁紧,他又用沉默来做心灵上最无懈可击的守备。
只可惜他面对的是梁笙,天下第一的杀手,世间最敢爱敢恨的女子。
随着悦耳的铃声,流苏剑再次举起举起,冰冷的剑锋直指马帮的一位趟子手。
又听见梁笙那翠冷如同玉龙雪山泉水般的声音道:“颜寻花,你跟不跟我回去?”
寻欢没有作答,梁笙冷笑一声。一剑浪不归,那名趟子手应声倒下。马帮和贼人都已傻眼,原本刀剑相向的他们,现在都沦为梁笙刀板上的鱼肉。
“我再问你,你究竟跟不跟我回去?”
颜寻花还是没有回答,他静穆解开身后的包裹,就在这片吕梁山的山脚下,刀尖与鲜血的战场上取出桐木琴,盘腿半坐下来。琴身放于双膝之上。
风中的血戾还未消散,玲珑的琴音却已悠然奏起。
“泪如洗,旗连风。
从来成败一杯中。
当时谁家女,顾盼有相逢。
中间留连意,画楼几万重。
十步杀一人,慷慨在秦宫。
泠泠不肯弹,翩跹影惊鸿。”
梁笙知道这只曲是当年玉龙雪山上的弹的第一支曲。他们在这第一支曲中相遇,他想以这一只来与她道别。
余音犹环绕在耳畔,弹琴之人已起身收琴,转身向北走去。
望着颜寻花的背影,梁笙的流苏剑又指向另一名山贼。
“回来,再走一步我就杀了他。”梁笙冷冷道。
颜寻花依旧向北走去,步伐虽并不快,但一步一步步履极沉,并没有回头。
他是不是已不敢回头,是不是怕她看见他脸上的泪已流了下来?
“你真的不回去?你真的决意要走……”
风中,梁笙还在不断追问,寻欢的脚步一步步像是踩在她的心头,一阵阵沉沉地钝痛,直到吕梁山的黄沙吹起,弥漫在她的眼前,朦胧了颜寻花的背影,她再也看不到他。
梁笙微微颔首,长发随风飘起盖过了脸颊。她低声道:“你们都走。”
众人在错愕之中,还未有反应。
“还不快走?”梁笙沉声道,她被长发遮住的双眼已经红透。
“是,是,是。”众人连声诺诺,飞也似的逃走了。
在黄沙漫天的吕梁山脚,在没有人的寂静马道旁,流苏冰心剑归鞘梁笙终于弯下腰来,几滴似是眼泪的晶莹水滴落在她身前的阴影中。
“呤——”已听不见她的呜咽,只有断断续续风中的铃声。那清脆的铃声还是那么的婉转,而这铃铛的主人呢,她的心是不是已碎在风中?
传说,流苏冰心的剑客梁生是天下第一的杀手。传说,她手中的剑光甚至已快过天边的闪电。传说,她的心如玉龙雪山的冰雪一般从不会流泪,是否只是因为她落泪的样子,从来就没有人看见过呢?
那是不是在她落泪的时候,身边从来就没有人安慰?是不是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躲在角落的阴影中暗自流眼泪?
世上又有谁知道呢?
她冰冷容颜背后,那颗滚烫的心。
只有风中那几滴眼泪昭示着,
她曾经梦想过,无比甜蜜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