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刘元收到妹妹刘嫣的微信:“咱妈病亡,本月20日出殡。”
收到这条微信的时候,刘元刚刚从车间下班,正在单位的食堂吃着早已吃腻的晚饭。
青菜送入嘴中还没来得及咀嚼,刘元看着手机便红了眼睛,泪水从眼眶流出,淌过沧桑的脸庞,穿过略显拉碴的胡须,滴在了破旧的工衣上。
傍晚的食堂里没有多少人吃饭,没人注意到一个嘴里噙着半截青菜正在默默流泪的男子。
片刻后,他放下手机,将那半截青菜就着泪水一块吃了下去,然后起身离开。他径直走到宿舍,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从衣柜下方一个狭小的抽屉里取出一把车钥匙,推门而出。
车窗外闪烁着大都市的霓虹灯,刘元双手握紧方向盘,向北方的高速路入口驶去。当车子驶进高速,刘元摇上车窗,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伴随着汽车广播里悲伤的音乐,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嗓门里发出一声长啸:“啊……”
当年,刘牧仁莫名消失,自己的保送资格莫名被取消,一时无法接受现实的他选择了逃避,他远离清昌,只身来到南方这座大都市,成为一名电子厂的装配工人。
十三年来,当初穿着校服的刘元变成了穿着工装的刘元,经受沧桑之后,眼神不再坚定。他时不时会在电脑或者手机上找到当年的清昌新闻,一篇关于清昌市第一中学50周年校庆的新闻,看到照片里刘牧仁模糊的身影坐在台前,甚至都看不到脸上的表情。此时,刘元会盯着电脑或者手机发呆一阵子。
这十三年来,刘元除了置办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吃喝拉撒一直都在电子厂,除非这家电子厂倒闭。当然,就算换工作,他也尽量选择有宿舍带食堂的电子厂。他俨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短暂归宿,在这里,他少言寡语,几乎没有朋友。每个月固定三次给家里打个电话,电话内容无非也是向母亲和妹妹问候,谈到其他时,他便不再做声。每月的工资一到账,他就把一半的钱寄给了家里。现在的他,除了一台五万块钱的车和几身衣服,几乎一无所有。
车子在夜幕里穿行,刘元用力地眨着眼睛,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
十三年了,终究还是要踏上归途。
刘元到达清昌市的时候,已是第三日清晨,这一路上,他丝毫没敢停歇,实在累得不行,就在高速路的服务区停下来打个盹,因为他的母亲就在今日出殡。
车子停在殡仪馆前的广场上,刘元小跑着向殡仪馆行进,灵堂稀稀拉拉围着十来个人,两侧摆放着十几个花圈,大多是母亲生前的亲友和父亲的老同事送来的。人们看到刘元进来,自动退到两侧,中间让出一条道。
他看着母亲的遗像,愣了愣,随即上前磕头,当他磕完头准备起身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刘嫣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扶他。刘元侧头看着自己的妹妹,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已成了被生活拖得快要垮掉的妇女,跟前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拉着刘嫣的孝服衣襟,怯生生地望着刘元。
在众人的扶持下,刘元终于站起来,穿上了雪白的孝服,呆呆地盯着母亲的遗像。
旁人看着刘元,眼神里或是同情,或是鄙夷。
整个葬礼上,刘元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盯着母亲的遗像看。在刘元心里,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成了他最大的遗憾,而此刻,眼泪似乎已代表不了这种遗憾。
葬礼结束后,亲友们渐渐散去,刘元对刘嫣说:“我想回家里看看。”
刘嫣摸着身边小男孩的头,带着哭腔说:“还在原来的老地方。”
当他转身准备走的时候,看到一男一女前后来到他的面前。
男子过来拍了拍刘元的肩膀:“节哀,老同学。”
刘元愣了一下,片刻后才想起来男子是自己的同学,叫郑益,上学的时候他们俩关系不错,郑益老是和他开玩笑说喜欢刘嫣,没想到再见面居然是在母亲的葬礼上。他叹了一口气:“谢谢。”
郑益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去。等候在旁边的女子随即上前一步,表情凝重地说:“请节哀,刘先生。”
刘元看着眼前这位面容姣好的女子,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怔在原地没有说话。
女子轻轻朝他点了点头:“我叫苏雯。”
苏雯?刘元纳闷地看着她,自己从来不认识一个叫苏雯的人啊。
苏雯尴尬地淡淡一笑,觉得现在这种场合笑起来有些不合时宜,随即收起笑容语速很慢地向刘元介绍自己:“我是刘老师以前资助过的学生。”
自己父亲资助的学生?十三年前人们议论的那些话语一下子在刘元脑袋里涌上来,他虽然不相信刘牧仁真的能丢下妻儿和自己的学生跑了,可还是禁不住地问道:“我爸呢?”
苏雯一下子愣在那里,眼睛瞪得老大,木然地看向刘元,她显然没有料到刘元会问这种问题。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来,面色僵硬地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和刘老师已经十三年没有联系了。”
刘元注视着苏雯,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唐突,脸上泛起尴尬的笑容:“对不起。”
苏雯长吁一口气:“我听清昌的亲戚说师母病亡,就回来……”
“谢谢。”刘元打断苏雯,转身向着殡仪馆外面走去。
苏雯跟在刘元身后:“老师十三年前莫名失踪,你不觉得奇怪吗?”
刘元没有说话,自顾自地走着。
苏雯继续说:“老师待我恩重如山,在我心里,他已经是我的再生父亲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像老师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连招呼不打一声就消失了呢?这其中肯定有蹊跷,我这次回来,不光是为了参加师母的葬礼,更重要的是调查老师的失踪。”
刘元一边走,一边听着苏雯说话,是的,这十三年来,父亲的失踪一直像一团疑云一样飘在自己的心田,一个活生生的人,说不见就不见了。他也觉得这其中肯定有蹊跷,可他又能怎么样?现在,有人愿意站出来调查,他自然觉得不是什么坏事。他停在车前,对苏雯指了指副驾驶:“上车说。”
车子向市区驶去,苏雯坐在副驾驶座上,侧着头看到刘元面无表情的样子,开始详细地说着自己的过往。
苏雯从小便父母双亡,靠着舅舅的帮扶,一直读到了高中,高一下学期的时候,舅舅在工地干活时出了事故,截掉了一只胳膊,懂事的她便向舅舅提出了退学,舅舅看着眼前这个成绩优异的苦命孩子,无能为力地点头同意。当时苏雯的班主任就是刘牧仁,他得知后苏雯要退学的消息,主动向苏雯的舅舅提出可以资助苏雯一直到大学毕业。后来,苏雯也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学习更加刻苦努力,高考时顺利考入985政法名校,攻读法律专业。刘牧仁对待苏雯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时不时会打个电话,问询一下学习生活情况,可是大二的时候,苏雯突然和刘牧仁失去了联系。她向舅舅他们打听,才得知刘牧仁失踪了。伤心和绝望让苏雯差点崩溃,她怎么也想不到像刘老师这样的一个好人突然之间就失踪了。为了不辜负刘牧仁这些年的资助,苏雯决定完成学业。之后,她便休学一年,在外面打工赚学费。等赚够了两年的学费之后,她又回到校园。大学毕业后,苏雯顺利考上硕士研究生,之后是博士,毕业后,成为一名刑事辩护律师。在做律师期间,出于职业本能,苏雯越来越觉得刘牧仁的失踪十分离奇,于是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回去调查清楚。
刘元默默地听着苏雯所说的一切,想起刘牧仁以前经常说自己资助一个学习成绩十分优异的孩子,当着他和母亲妹妹的面说,这个孩子将来肯定能成为一名大律师。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能看到苏雯现在的样子,该有多高兴。
车子拐进一个叫大丰街的小街道。刚才过来的时候,刘元差点找不到这个地方,城市发展的速度太快了,以前这一片都是不足六层的小楼,现在除了他们所处的北边一点的大丰街,南面已经成了繁华的商业圈,而就在刚才进来的时候,大丰街的大部分商铺墙上和门上也写着带圈的拆字。
刘元看到大丰街街口张记馄饨店依然开着门,外门摆着几张破旧的桌椅,门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带圈的拆字。当年,父亲最喜欢吃他们家的馄饨了,皮薄馅多汤鲜,基本上每个星期都要光顾三次以上。出了街口,对面就是清昌市第一中学教师家属院,家属院隔壁就是清昌市第一中学。
刘元和苏雯从车上下来,步行到四楼,打开门,依然是他熟悉的场景,墙上挂着早已停止的老式钟表,书桌前摆放整齐的高中课本,老式电视机旁那张全家福看起来虽然陈旧但十分干净,沙发上放着母亲生前的一些衣物。一切看起来都与这个时代显得格格不入。
“你打算怎么调查?”刘元在书桌前坐下来,转过头问坐在沙发上的苏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