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鲜红的夕阳光芒以射线的形式穿过窗台,将屋内的陈设染红一片。白色的长裙就像抹了血一样扎眼。
珮尔琉西亚攥着冰凉的裙摆,盯着在光芒中弥散的尘埃。静默。枯萎的花束与众多被遗忘的杂物在墙角死去,而修长的纺锤在桌上无声滚动着,它即将在光下重获生机。
屋外是吵闹的,在那里,弥漫的是让人难以忍受的喧嚣。她知道,那喧嚣很快将侵入屋子,并侵入她的防线。
“嘎吱——”
木门被推开。一个身形小巧、身着盛装的姑娘闯了进来,将寂静打碎了一地。
“珮尔,马上轮到我们出场了。”她喘息着,挽住珮尔琉西亚的胳膊,在落地镜前停下。
“克洛托……有时候我觉得这种事真是浪费时间。”珮尔琉西亚手里把玩着纺锤,力量从她的声音里飞快地消退。珮尔知道克洛托并不叫克洛托而叫珂拉,但在此刻她就是克洛托,正如她此刻不是珮尔琉西亚而是拉克西斯——命运三女神的第二位神女。
“呦……挺入戏的嘛。”被唤作克洛托的姑娘嘻嘻笑了笑,“别发牢骚了。你就看看镜子,你不去,还有谁会去嘛!”
珮尔琉西亚怔怔地注视着镜中的人儿——脸庞白皙,五官匀称而精致,鼻梁高挺,眼眸是一抹星辰。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曾经慕名登岛拜访过她,他说,他在她那本可导向百般柔情可能性的脸庞中瞥到了独角兽的影子。
她和独角兽一样,皆非人间的存在。
“人间阿芙洛狄忒”——这是岛上的人们送给她的绰号。
珂拉将花冠轻轻戴在珮尔头顶,手指抚过她那柔顺的长发,眼眸中倾泻出难以掩饰的羡慕。
行了,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珮尔琉西亚面无表情,别忘了带你的东西。
珂拉嘟了嘟嘴,切,不就比我大了两岁嘛,至于这么了不起吗?
然而她也知道,珮尔琉西亚的冷漠并不针对谁——她炽热的心只会向一件东西敞开。
广场上人头攒动。围观的人们沐浴在夕阳下,互相交谈,面带期待。他们的视线与话题随着珮尔琉西亚两人的出现而转变了。
“看呐!是珮尔小姐!她来了!”
“不愧是人间阿芙洛狄忒……太美了吧!”
“真是令人形影惭愧……还是执政官的千金。”
皇室工作人员为她们开路。广场中心的九层石台早已为她们准备好了位置。
残阳愈发猩红,高大的稻草人在石台上投下了厚重的阴影,宛如一出古典神话。
命运三女神的大姐,阿忒洛波丝,在早些时候已经就位了。这个女人珮尔并不眼熟,似乎是皇家戏剧团的某个当红花旦。谁在乎呢?人们也不在乎,人们只在乎她,以及即将到来的盛大祭典与演出游行。
报幕人,或者说主持人的语速加快了,人们的欢呼节律性地起伏着,夕阳加速坠落,这一切,这令人眩晕的一切,释放出磅礴的冲力。狂欢,本质上是对过剩的围猎与消耗。
珮尔琉西亚并不在意那些声浪,她和克洛托、阿忒洛波丝旋转着纺锤,开始纺线。珮尔不再被动等待着一切结束,转而开始她的观察。她必须体验,必须深刻地去捕捉藏在表象下的一些东西。祭典游行三年一次,她不愿再等一千零九十五天。
八个颜色各异的锭盘摆在三女神周围,互相嵌套,它们被纱线牵动,围绕着纺锤旋转起来。浓妆艳抹的歌女们在石台阶上扬起曼妙的声线,声线与纱线交织、混合、流动……
直到克洛托与阿忒洛波丝的歌声响起,珮尔琉西亚才猛然意识进入了下一阶段。克洛托负责纺线,她纺出的纱线,就是众人的生命之线,她歌唱现在;阿忒洛波丝负责剪断纱线,她掌管死亡;拉克西斯负责度量纱线,她歌唱过去。
珮尔琉西亚只好按着记忆里的词轻声哼唱起来,一边取出量尺,装模作样地度量着克洛托纺出的纱线。
其实这很可笑。扮演命运神女的她,如今却在必然性的摆布下顺从地来到众人之中,做着大家希望她做的事……
啊,命运的金丝,你真的能将我栓在必然性的轨道上吗?
不,任谁也不能屈服……
头戴面具、扮演神使的男人站在众人面前,高声宣布道:
“朝生暮死的亡魂们,现在是必有一死的世代的另一个循环的开始;在这个循环里面,出生就是死亡的信标。没有任何神力会为你们抛阄,而是你们将选择你们自己的神。现在第一个抽签的人首先来选择他将必然要矢忠的生活。美德本身没有主人,而每一个人或多或少地都会拥有她,一切以他是尊重还是轻视她为准。所有谴责都由选择她的人决定。主神是无可责备的。”
于是,各色木签被抛到扮演亡灵的演员们之中。
珮尔琉西亚知道,那些签上标识着不同号码。
“现在由抽到一号签的亡魂选取来世命运。”
选择很丰富,有豪门富贵的生活,也有贫困穷苦的生活,有暴君的生活,也有乞丐的生活……甚至还有动物的生活。
扮演阿伽门农的演员为了摆脱那悲剧性的命运,选择了雄鹰作为来世;阿塔兰忒当然选择了运动员;俄尔普斯出于对女人的厌恶同样拒绝转世为人,而选择了天鹅……
她想知道,如果有选择,她珮尔琉西亚会选择什么。又或许是拒绝选择。亡魂当然可以拒绝选择。
暮色降临。稻草人被点着了,火光同样点燃了群众的热情。
她看到,一个戴着脚铐的囚犯、一个奴隶以及一位面目慈祥的老者在皇室人员的陪同下抵达了祭坛。
神圣祭典。
最震撼人心的环节来了。
囚犯是罪恶的,奴隶是卑微的,老者是乡贤。现在,他们将一同踏入必然性的漩涡——请阿忒洛波丝女神剪断他们的丝线!“神使”激动地高呼道。
她看到,囚犯的脸上闪过一抹不甘,老者的脸庞却弥漫着满足与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芒,奴隶面无表情。
三个人被一同推入燃烧的稻草人之中。
火焰吞噬了一切。
人们将气氛推上了高潮。所有人都红光满面,激动不已。呼号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她瞥见,珂拉的脸上也泛起一抹昭示着兴奋的红晕。
三名工作人员抱着三个哇哇啼哭的新生儿从稻草人身后绕至身前,激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人们脸上充满了欢笑。
生与死似乎被连接起来了。
二、
珮尔琉西亚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阶梯讲堂里神色专注的听众们,竭力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我刚刚为大家回顾了一遍刚刚落幕的亡灵节庆典……现在,有没有人想要分享一下自己的想法?”她将问题抛掷了出去。
经过短暂的低声讨论,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嚯地站了起来。
“我看到的是灵魂的不朽与轮回。这是亡灵节的核心意义,它试图向我们展示出一种生动性。”
珮尔琉西亚注意到,他的目光中的那抹一闪即逝的迷恋以及不断搅动着的兴奋。她知道他的身份,庞马洛亲王的长子,梅尔刻拉。
“很好,还有其他人有想法吗?”珮尔琉西亚赞许地点点头却没有作出回应,只是继续提问。
台下一片沉寂。
“我认为,更需要关注的是仪式本身。梅尔刻拉,你说的没错,一种生动性在里面,但我希望打开了讲,仪式如何生动?它如何给人们带来快感?”她刻意停顿了一下。
“快感。这个词很重要,我们何以从对死亡拒斥的日常状态转变为对死亡热忱的应激状态?”梅尔刻拉频频点头,并反问了一个问题。
“死亡,在日常生活中似乎是一个禁忌。”另外一个人补充道。
珮尔琉西亚赞许地点点头,“在仪式中,死亡这种暴力是神性的,它超越了秩序与禁忌,将祭品提升到高于平庸世界的高度,而我们正是在这个平庸世界中过着总要算计考量的生活。首先,对人类来说,禁忌既是一种保护又是一种限制束缚,因而他们既恐惧神性暴力又迷恋于此;既尊敬禁忌又有着僭越的冲动。其次,死亡具有破坏存在不连贯性的功能,人类受到不连贯性折磨而向往连贯性,而且只有肃穆庄严的仪式才能向生者揭露出这种特性。”
梅尔刻拉若有所思,“这就是为什么大家看到献祭会如此兴奋……他们见证了人类生命的那种可怜有限性的终结,并以另一种方式,戏剧化的方式展现出新生。”
是了,对于我来说,三人走入燃烧着的稻草人和三个婴儿的“诞生”是令我印象极为深刻的。这种冲击感,文字是无法准确描述的。
哈哈,我也是。这是整个晚上庆典的精华所在。
但,这里面也有一种危险性在。
危险性?
珮尔琉西亚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回到了主题上,“总的来说,献祭将生与死协调起来,将生的喷薄赋予死,将死的沉重、眩晕和开放性赋予生。生混合在死之中,但是在生之中,死同时也是生的符号,向无限敞开。”
……
“梅尔刻拉,你怎么还不走?”珮尔琉西亚盯着站在空空如也的阶梯讲堂座位席上的梅尔刻拉,有些疑惑。
“珮尔小姐,你今天很美。”梅尔刻拉微微一笑,离开了座位席,来到她身旁。
“虽然你今天的表现不错……但如果你只是想说些没有营养的话,恕我不奉陪。”珮尔琉西亚翻了个白眼。
“你能多笑一笑吗?你可是我们的阿芙洛狄忒。”梅尔刻拉轻轻牵起她的手。
“我只会向真理微笑。”珮尔琉西亚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腕,眼眸里闪过困惑,“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从窗户外飞了进来。梅尔刻拉目光掠过蝴蝶,有了主意。
“你不明白吗,我们的生活不仅需要深刻的思考,更需要趣味,就像那只蝴蝶一样。”梅尔刻拉静静地注视着停落在他指尖的蝴蝶,缓缓说道。
“崇高便是我的趣味。必须足够崇高,足够深刻,一个人才能抵达不朽,优美与趣味是易朽的,我们今天会赞美一个美女,可是三十年之后呢?美人还剩下什么呢?”
“你那不是崇高,你那是自我封闭。”梅尔刻拉撇撇嘴,“你轻率地拒绝了卡提亚的王子,三次,就像你曾经对任何一次皇家盛装舞会的拒斥一样。我希望你能为你的未来着想。”
你简直就像我那迂腐的父亲。
我要是你父亲,我这一生也不会再期待别的什么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有一点我不敢苟同。美貌是你的财富,这是无可辩驳的……”
“与其说是财富,不如说是负担。”
“不要打断我,好吗?”梅尔刻拉不快地皱起了眉头,“它使你得以与其他人轻易建立起生动的联系,这种联系无疑是具有生命力的。它是对人类不连贯性的质疑与瓦解……每到一处,没有不真心支持你的人,没有人希望与你隔绝。”
“真理的作用是这样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你觉得,来听你讲课的人,都是因为对真理的热爱吗?错了,他们只是垂涎你的美貌而已。你看看隔壁的几个满腹经纶的大学者,就算倒贴钱,也没几个人愿意去接受所谓真理的教诲吧!”梅尔刻拉脸庞一红,“虽然,我也不能排除在外。”
珮尔琉西亚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有什么办法呢?”
“所以,崇高必须与优美结合在一起,才能破除人与人之间怀疑、冷漠之类的重重障碍,将真理传播出去。我一直怀疑,你的生活方式是不妥的。你是在苦修吗?二十四年都是如此,你还希望继续二十四年吗?”
“你看,你也承认,我们最终的目的还是真理,还是崇高。崇高毫无疑问是高于优美的。”珮尔琉西亚慢条斯理地总结道。
“你!”梅尔刻拉气得直跺脚。
三、
虽然不认可梅尔刻拉的观点,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阿芙洛狄忒赋予她的珍宝确实建立了极为广泛而深刻的联系,联系的背后不是真理,而是一种易朽物。未来的人们可能会因为真理而记住她,当下的人们只会在乎浮在表面的优美。
这种联系是糟糕的,是令人烦恼的。很快,卡提亚的王子第四次带着代表团前来,希望她能回心转意。她知道那是什么人——一个肤浅的、好色的登徒子。瞧,“生命力的联系”都为她招来了什么苍蝇?
她那身为执政官的父亲受皇帝旨意,好几次苦口婆心地劝她。这对我们的国家是个好事,卡提亚是个富庶而强大的国家,我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
珮尔琉西亚毫不怀疑,哪一天她那好父亲会不会脑袋一发热就把她绑起来送给卡提亚。
“珮尔姐……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珂拉又一次兴冲冲地冲到她跟前,背在身后的双手猛地伸出,一支鲜花跳入了她的眼帘。
“你还真的是闲得慌啊……”珮尔琉西亚哭笑不得地接过鲜花,随手丢在桌上。
“你好歹装也要装得像一点啊,就不能闻一闻,说,好香啊,谢谢珂拉吗?”珂拉没好气地一屁股坐在她对面,压低声音说,“那个卡提亚,怎么办?有风声说他们会用战争来威胁我们,如果你不……”
“抱歉,这件事我不会妥协。”珮尔琉西亚冷冷地、下结论似地说道。
“我也觉得,咱们的阿芙洛狄忒怎么能便宜那小子呢?哼……”珂拉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话说,我真的很羡慕你,每天一起床照照镜子,就能开启愉悦的一天……”
“这就是人类审美的不可靠性所在。”珮尔琉西亚笑吟吟地答道。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喂!”
“你提到了愉悦,这里有一个关键点,我们认为什么东西是美的,必然有一个先验的维度在脑子里,那个东西就是我们的情感。能激起我们愉悦的才是美的。这个过程既不是纯客观决定的,也不是纯主观,而是一个先验结构起作用的过程,它连接着认知与实践两端,它是多产的创造力之来源。”
“所以……呢?”珂拉似乎彻底被绕晕了。
“所以美是不可靠的,原始人的美,现今人的美,未来人的美,能一样吗?但与此不同,真理才是真正可靠的。”
“真是服了你了……”珂拉扶着额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觉得我油盐不进,我也觉得你油盐不进。咱们平等了。”
“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我不想和你说话的原因……”珂拉泄了气似地站起身,“我还是希望你能跳出你的认知框架,跳到外面来看看。”
“原话奉还。”
珂拉沮丧地走了,执政官却来了。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压抑到了极点。
“怎么了,父亲?”珮尔琉西亚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男人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如此反复。终于,低沉的声音从喉咙里缓慢地滚动出来:
“我知道你千万个不愿意……珮尔。但现在是你为国家付出的时候了。卡提亚方面已经提出警告了,陛下压力也很大……”
珮尔琉西亚注视着他的眼睛。这个本该以刚强与不屈示人的男人再一次露出了自己的软弱与无能,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她的心突然有些发痛。
拉克西斯已经收紧了勒在她珮尔脖子上的金丝——命运的锁链。她能屈服吗?她有退路吗?
其实,倒也不是全无办法……
什么?
没什么。一个疯狂的幻想罢了,不值一提。爸爸,我答应你。为了大家,也为了自己。
她笑了。
他却哭了。
四、
珮尔!……
珮尔琉西亚!……
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呼唤她。她只感觉全身乏力。
快醒醒!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她略微清醒了一些,她……现在可不是屈服的时候!
珮尔琉西亚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您以为她在巨大的压力之下选择了逃避,选择了自我毁灭?您那样想,是因为您不了解她,那绝不是她的性格。
哭成泪人的珂拉紧紧地抱着她,“你……你为什么……”
“好啦,没事了,不用担心我。我这一生,只可能为真理而死。我只活了二十四个春秋,这对于真理的事业,怎么够呢?”珮尔琉西亚轻抚着怀中的人儿,安慰道。
“你!为什么!拿了一瓶硫酸!涂到自己脸上!”珂拉满腔悲愤无处发泄,语词化成了哽咽声,“呜呜呜……我的阿芙洛狄忒……你肿么能这样……”
“卡提亚的人……他们走了吧?”珮尔琉西亚喃喃道。
“恐怕……你的希望要落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无情地灌进了她的耳朵里。
“爸!”珮尔琉西亚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难道,连这最决绝的抵抗也无济于事吗?
“你彻底激怒了他们。现在,我们全岛将承受他们的怒火。”执政官极其缓慢地宣布说。
女儿的眼眸黯淡了下来。
“不过,反过来说也成立。他们也将承受我们全岛的怒火!”他的声音突然激昂了起来。“现在,所有的人家,听到这个消息后,没有不义愤填膺的,征兵处已经人满为患了。现在,他们不仅是为自己而战,也是为阿芙洛狄忒而战,为你而战。”
珮尔琉西亚愣了愣,心情有些复杂。看来,梅尔刻拉……还是看准确了一些东西的。
告诉他们,我很抱歉,我无法同他们并肩作战了。我说过,我必须,也只能为真理付出生命。我会为他们祈祷,我会被他们感动,但在最后的那段时间……请允许我与真理共同赴死。
我理解你,珮尔。
“你还可以乘船……逃到外海去。”珂拉抹了抹眼泪,向她建议道。
珮尔琉西亚笑了笑——尽管这个动作牵动了她受损的神经,带来了痛苦——阿基米德和希帕蒂娅已经为我指明了道路了,别担心我。我不可能做逃兵。
……
阶梯讲堂空荡荡的,一地的文件、稿纸无人打理。青年男女坐在桌子上,良久无言。
珮尔,你这是何苦呢?梅尔刻拉的脸庞露出痛苦的神色。
我以为你理解我的。她淡淡地说。
那么,你现在觉得我当初说的,对吗?或者说,至少有一丝合理性吗?
现在谈这些有什么意义吗?
你不是希望探索真理吗?梅尔刻拉不依不饶,怎么,来到了真理门前却扭头就走?
我只想说,你挺自信的。这样吧,再给你一次机会,看看能不能说服我。珮尔琉西亚咧了咧嘴。
“好吧……”梅尔刻拉清了清嗓子,“还是顺着上次的思路下去吧。你觉得,优美不值一提,只有崇高才是值得追寻的。这是一个误区。我的观点是:只有在优美中,崇高才能更好地实现它自身。优美和崇高不应该被割裂开来,二者是真正的美的一体两面……”
“什么是真正的美?”珮尔琉西亚插嘴道。
“嗯……大概是真正的人性之美与价值。你如果只钻进理智、真理与价值的牛角尖中,我觉得你忽略了道德,忽略了……嗯,怎么说呢?”
“亲和力?”
“对!就是我想说的。这才应该是优美的本质,外貌只是它的一部分,你必须去笑,去绽放,去建立广泛而深刻的连接,与周遭的人们,与远方的人们,与现在的人们,与未来的人们。否则,你对真理的研究只能是自娱自乐、闭门造车、自我封闭。你的一生就是一本书,你可以选择用亲切的笔调书写,也可以选择用崇高的笔调书写,一个让读者感到舒适,一个让读者感到冲击、敬仰甚至痛苦。大多数读者愿意选择前者。”
“看得出来你想了很多。”珮尔琉西亚笑了,起先是微笑,然后是咧嘴笑,最后是放声大笑。这是她这一生最畅快的时刻。
“那么,你觉得,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呢?”笑完了,珮尔琉西亚提出了一个问题。
“目的……?”梅尔刻拉略一沉思,“是实现崇高本身吗?”
“审美的目的。美自身的目的不是实现任何功利性的目标,它必须以自身为目的;但你又能说它是全无目的的吗?毫无疑问,它会带来主体的愉悦,它使得主体本身更加完善——优美与崇高在这里殊途同归了。在更广阔的维度来看,我们的审美活动使得更多人,有意识无意识地,朝着完善和谐的维度奔去,从而达到世界的完善。”
珮尔琉西亚提起酒壶,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润了润嗓子。
“所以,虽然非常苦涩,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我过去一些年的实践,似乎走了弯路。我只是认准一条路,其它的捷径,我不去管了。说到底,我只是把优美与外貌等同起来……我未曾去想象,优美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按照你的说法,我错失了走向真正尽善尽美境界的机会。”
“任何探索者都有可能犯错。别灰心。”梅尔刻拉安抚道。
“但是,恐怕我已经没有机会前进了。”
梅尔刻拉凝视着她因为硫酸而变得极其恐怖的脸庞,所有的都已经消逝,只有那双星辰般的眸子依然在闪烁。
“不过,我已经无怨无悔了。只是,可怜了无辜的人们……”
她看到,卡提亚的侵略者已经踏上了岛国的土地,战火与怒火将血肉之躯撕碎,将生命力疯狂地消耗。
她看到,皇帝与乞丐并肩作战,执政官与教师笑着共同奔赴死亡。
她看到,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糟糕、越来越令人晕眩。拉克西斯女神的金丝线将她、将他们的咽喉栓紧了。
如果,那时亡灵节让你选择来世,你会怎么选择?梅尔刻拉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我会选择重活一遍。珮尔琉西亚攥紧双拳。这一世,命运扼紧了我的咽喉;下一世,我将扼住命运的咽喉。就算所有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至少我能说,我活过。
天色愈发阴暗,战马嘶鸣、金铁交鸣之声愈发迫近,她的眼神愈发坚定。
作于6.6夜
注:部分情节灵感源于柏拉图《理想国》、巴塔耶《色情》、康德《论优美感与崇高感》《判断力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