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呢喃

我真的听到了那个声音。

01

    街角的路灯与霓虹过于艳丽了,每当我回忆起那天晚上的光景时总是不自觉地浮现出那些染着各种颜色的光圈,它们环绕在光源的周围。色彩的纯度达到了某个让人窒息的程度,在让我喘不过气来的同时也给我带来了些许毫无来由的困惑。

    这种困惑,与当我收到夏语嫣的邀请时所产生的那种困惑是不同的,后者的颜色显得更为斑驳,它并不单纯,而夹杂着一些其它的东西。

    我第一次见到小夏的时候还是大二升大三的那个暑假。她是那个时候加入图管会的,而比她大一岁的我自然地成为了她的上级。我问她为什么没有在大一社团招新的时候加入图管会,她回答那个时候自己还没有恋上图书馆,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学长,这杯酒我敬你。她为自己灌满了酒液,说着举起了玻璃杯,液面反射出她红扑扑的瘦削脸庞与眸子里掩饰不住的喜悦。确实可以说,不管是图管会的工作还是学业方面,学长你真的帮了我很多。

    不不,今天应该是我敬你。我把手中的烧烤串放到一边,举起玻璃杯和她的碰了碰。恭喜小夏成功考研上岸,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啊!

    她咽下了酒液,停顿了一下才重新开口道:前段时间是挺忙的……唉,不过也只是一所并不出众的普通学府罢了。有时候我也想过,我是否要像学长一样再来一年……

    不是一年,现在是两年了。我淡淡地纠正道。

    啊,是这样嘛,我不知道……夏语嫣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就像一只受惊的雌鹿一样。

    我的想法是,一战不行就二战,二战不行就三战……这是我的立场。我解释说。

    她稍微愣了一会儿,我忘不了她那个时候的眸子:弥漫着方才尚未散尽的愉悦,如果那是一缸染缸的话则有几种新的染料从池底自然地弥散开去,我可以说里面有一种染料叫做怜悯吗?最后色彩全都混杂在了一起,变成了混沌的一汪水池,有个人影倒吊着出现在水池里,头部被埋在水中,身子悬空着……那个人就是我。水面倒映着霓虹,逐渐模糊的霓虹。我沐浴在霓虹中,逐渐融化,再也无法走出她的水塘。我确信如此。

      所以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我决定转换一下话题,不仅是给自己解围,也是给她解围。

      太远的我看不清……夏语嫣喃喃着,我只能说,走一步算一步吧,先拿到学位证再说,以后……可能会去当老师?我现在说不准哈哈。

      你为什么要考研呢?我浅浅地抿了一口酒液,再次向她发问。

      这个社会,想要找到一个好的出路,不读研寸步难行啊。她感叹道。

      你说的对。

      所以……虽然我这样问可能不太好,我还得想问一下,就是说如果这次还是不行的话学长会怎么办呢?夏语嫣用很小的声音提出了这个尖锐的问题。

      不用担心我,学校那边给我留了个闲职,也是在图书馆里工作的,倒也算是发挥余热了,虽然是合同工劳务派遣的范畴……但也完全足够我应付备考的这两年了。我把早已想好的答案说了出来,静静地注视着她眸中的困惑渐渐散去,但我注意到,她眼底的不解并没有完全消解。我知道她不解的原因,显然如此。不过我是不会给她答案的,因为连我自己也没有答案。

      她的脸上浮现出艳羡的神情。她说,自己有时候也期待着一个图书管理员的职位,她喜欢读书,这个职业恐怕是最贴近读书的爱好的了。她不知道,我其实也很艳羡她,艳羡她的天真,也艳羡她的未来。我从不会为随遇而安的人担忧,不管如何她终将找到自己的出路的。

      去往公交站的路上,她问我图书馆有没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儿可以分享分享。我愣了一下,差点就要把那件事说出来。我问自己,为什么不说呢?可是,为什么要说呢?她一定会觉得“不过如此”吧。


02

    我一直觉得每一个季节的空气都有独特的纹路,这纹路由它的水汽、热量、声音与气味共同构成。春花、柳絮、莺啼是仲春的纹路,这纹路便是在室内也无法完全阻隔。然而相比于百花齐放,我可能更倾心于凛冬的纹路。凋零、萧索、沉寂是冬的色彩,在苍白之中偏偏点缀着如炬般的红梅,她是不屈的,她将战胜凋零与死亡,但旋即在回暖时落尽。

    那个来还书的男青年让我回想起了冬的味道。他穿着挺厚的夹袄,戴着口罩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我开始想象他在空间中的移动,把那一双眼睛想象成一对不断下坠的、趋近衰竭的流星。

    他把书递给我的时候,并没有说太多别的,只是恳求似地低声说道:把这本书放到它应该在的地方吧。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离开了我的视线。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本书,书名叫《如何独自玩耍》,封面看上去就像一本平平无奇的笔记本封皮一样,大小只是比手掌大了一点。我将书侧过来,将书脊上标明的索书号输入图书信息管理系统——结果是,“无”。

    “无”?无是什么意思?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手指不信邪似的敲击键盘,希望看到一个不一样的结果。不幸的是,事实证明我第一次并没有输错。难道,是系统出故障了吗?我随便输入了手边另一本刚刚被交还的图书的索引号,其结果却清楚无误。

    下班之后,我决定把这本书上交给主任,乔姐。我自从在图管会任职的时候就认识她了,那时候她还和现在的我差不多大。她的专业可以说是完全对标着这份工作:图书馆学,完全不是我这个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半路上道的货色能比的。听到了我的问题描述,乔姐先是接过那本书仔细打量了一番,随手翻了几页,继而以狐疑的口气揣测道:“可能是采编部那边录入信息的时候漏掉了,但可能性不大,我们是不太可能引入这种类型的书籍的,连出版信息都不全……会不会是恶作剧?”

    我觉得应该没有人会有闲情逸致和馆方开恶作剧。但我又想到了方才前来还书的那个男生,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乔姐的时候她却继续道,“既然数据库里没有索引信息,那么借阅记录也肯定是查不到的……我非常怀疑这只是个恶作剧。今天太晚了,明天你把书交给小王他们,去查一下到底有没有采购记录——对了,最近考研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不记得乔姐是第几次问我这样的问题,大概是因为她接触我很多,所以对我的情况似乎有种特别的关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能察觉出来她提及此事的频率正在不断地下降。我也察觉出来她对我的态度中逐渐掺杂了些许恨其不争的细密情绪——也有可能只是我的错觉。每当她这样问的时候,我都会说,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好像这样回答就能为自己锁定胜局一样。她会说,为什么不换一个要求低一些的院校呢?我只能回答,我的目标已经降低过几次了,我不能再退了。我无法接受自己进入一个普通院校的结局,我不是夏语嫣那种类型的人。

      她提到沉没成本和心理包袱的问题。我在心里附和道,她说得没错,我无法承担已经付出的沉没成本,它们都是我肩上的包袱。我无法面对接受沉没成本时“他者”的逼问,包括父母亲、远近亲戚和过去的友人,甚至包括小夏——那或许是我最无法容忍的。

      那天晚上回宿舍之后,我才第一次翻开了那本《如何独自玩耍》。顾名思义,这本书里呈现的内容都是一些小游戏,能够自己一个人玩的小游戏。不过从表述来看,那些游戏带有着浓浓的都市怪谈的味道。故弄玄虚地把章节打乱再呈现出来,刻意地强调游戏的时间与特殊动作,然后就能产生某些奇异的效果——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作为玩家,你所要做的只是聆听。你要仔细听好,因为稍有失误就会让你输掉。失败的代价是多种多样的,也许是游戏结束,也许是【此处文字无法辨认】。不要失败。
作为此书将来的主人,你的职责便是仔细阅读每一页,并认真理解书中所述每一种游戏背后的深意。
如果你拒不履行职责,那你就会失败。
如果你企图逃避,游戏也会以失败告终。
如果你想把推卸责任,那你还是会失败。
这就是你的责任。不要失败。

      我看到有些游戏要求蜡烛,有些要求镜子,有些则是陶罐……显然,这是这类游戏惯用的伎俩。虽然如此,但我竟然还是产生了某些想法,我不知道到底是哪句话、哪个词刺激到了我,让我想要一试究竟。毕竟,市面上的游戏我已经厌倦了,不管是电子游戏还是桌游,是单机还是联机。

      第二天经过采编部人员的确认,我们馆确实从来没有收藏过此书。乔姐打算直接扔掉,我说要不还是我拿着吧,万一以后有需要呢?

      哦,对了,那天晚上,正是我和小夏见面的那晚。

 

03

    过了几天,我选择了一个相对而言简单易行的游戏,其名为“黑暗”。游戏要求玩家进入一个完全黑暗的房间——必须伸手不见五指。我按照要求,在晚上走入一个暗室,凭感觉走到房间的中央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口中默念:“愿黑暗降临此地,与我共舞。”重复三遍。

    指南上写着,如果一切顺利,我将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耳旁低语,内容是我无法理解的。如果我回答它,或睁开眼睛,那我就输了。在低语声持续了两分钟以后,四周就会安静下来,此时我应当离开房间。

现在这个房间已经成为了一处黑暗之地。没有任何光线能穿透室内的阴影,也没有任何人能看见屋里的情况。一切进入房间的光明都会被吞噬掉,永远消失。
所有企图进入房间的人都无法得逞,而一切将这黑暗之地封锁起来的努力也都会以失败告终。假如有任何东西从黑暗中逃出来,你就永远失败了。

      不出我所料,事情并没有按照指南上写的那样发展。我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这使坐在房间中央的我感觉像是个傻子。

      我又尝试了不少游戏,结果无一“成功”。于是那本书便被我扔到一边。我现在相信了,这仅仅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作剧。

      很快到了考试报名的那一天。这意味着我又只剩下几个月时间了——但我宁愿时间过得更快些。第一次进入考场的时候,我可以说是信心满满的,第二次则显得小心谨慎,而如今,我觉得自己似乎恢复了第一次时的那种状态。

      乔姐在不经意间路过我的幻梦。她再一次问我,如果不成功怎么办。我回答说,这一次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成功。她好像哭了起来……但我渐渐发现,哭泣的似乎并不是她,而是母亲。后来母亲又变成了乔姐,我跟她解释说,我的人生算起来有两个低谷。一个是中考,一个则是这一次。第一次当所有人都以为我会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的时候,我却掉链子了,我被淹没在了众人的不知所措中。第二次当所有人都以为我会理所当然地拿到保研名额时,我却与它失之交臂;当所有人都以为我会毫无阻碍地进入心怡的学校时,我再次以微弱的劣势败下阵来。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刚开始我或许还会为之痛哭一宿,逐渐地逐渐地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石化了,在我的世界里,我不再会感觉到任何滔天巨浪。我还看到了小夏,她的眼睛微微泛红,似乎想要劝我不要再继续了,那只是自欺欺人。不过,我是不会因为一个模糊不清的梦而放弃的。

      在等待网站加载的时候,我随手翻起了那本先前被我丢在一旁的小书。在某一页的角落里,我瞥见了一段奇怪的提示:

      如果先前你没有在游戏中取得成功,那么请你先尝试一下这个游戏:照镜子。每天晚上九点整,你应当站在一面镜子前(镜子必须照出你的上半身),并且盯着你的镜中影像,盯着你的脸,持续30分钟。如此程序重复三十天。现在,不管你在镜子中看到了什么,去尝试一下先前没有成功的游戏吧!

      我不明白这一段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股力正在拖拽着我,将我拖拽到未知的前方。纵然前方可能布满荆棘,我也感到自己有前进的必要性。我对自己说,我没有别的机会了。我不再去仔细考虑那游戏到底被我赋予了怎样的感情,赋予了怎样的意义,我只感觉到:我必须做,我必须完成它。理性的缰绳再也束缚不了我。

      游戏开始的前几天,镜子还是镜子,镜中的人像也还是我。我一度以为这只是一个新的把戏——这种想法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体验到了些许陌生的感觉:镜子里的人像逐渐变成了一个与我完全不同的人,我可以十分确定地说,第十天的人像已经与第一天的大相径庭了。我猜想这或许涉及到心理学或神经科学的什么知识,但我还是忍不住继续这个游戏。第二十七天的时候,镜子里面好像发出来什么异常的声响,镜子里的人像却还是以一种冷峻的姿态注视着我。第二十九天的时候,我在注视镜子的时候,感觉有什么东西脱落了下来,从一个原先整全的联合体上脱落了下来。最后五天每一次“游戏”结束之后,我都会陷入一段很长时间的恍惚。我忽然很讨厌镜子里的那个与我完全不同的人像。

      不管怎么样,在最后一天的游戏结束的时候,我还是很高兴。我重复了一遍那个名为“黑暗”的游戏,这一次,我终于成功了,我听到了那个声音。

   

04

      “愿黑暗降临此地,与我共舞。”

      起初,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我低吟咒语的声音。后来,我似乎听到了一圈回音,极淡,极浅,极微。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宏大的空间中,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再也出不去了。

      午门虫鱼相减了……起初,我听不懂那个声音在说些什么,但它只是在不断地重复着自己,每一次重复其明晰性就得到了一遍加强,但它仍然是轻灵的、虚无缥缈的,我坚信现实生活中没有人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我最后终于听懂了它在说什么:我们终于相见了。

      我发觉自己的身子在发颤,也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我还记得指南上的警告:不要回应那个声音,不要睁开眼睛,否则我就输了。我且屏气凝神,静闻其下文。

      ——我将给你一切你想要的……我将清除你的一切恐惧……你愿意吗?

      我张了张嘴,强忍住才没有发出声音。我不想在第一个游戏中就失败!再过半分钟,或许它就将消失,而我将取得胜利。

      ——我将给你一切你想要的……我将清除你的一切恐惧……你愿意吗?

      我咬紧牙关,几乎是数着秒度过了最后的半分钟。那个声音不是忽然消失的,我的耳朵接收到一长串鸣音,鸣音结束后,那个声音也就消失了。

      我意识到自己赢了。我再也无法平静下来,而陷入了一种狂喜之中。窗户被一阵疾风撞开了,窗帘被吹起,露出夜空与城市的一角。

      我躺倒在床头,透过余光感受黯淡夜空下的城市灯火,它们成了火炬,成了节点。城市透过灯火微笑,或哭泣。我总是不经意间看到一些光圈,那些光圈围绕在光源周围,散发着氤氲的气息。它们不是圆:比起圆,它们没有封闭起来。它们只是一段圆弧。只是不知道叫它们圆弧它们会不会恼怒,因为圆弧多数情况下都是残缺的,而那些光圈似乎又具有整全的性质。光圈的开口或朝向大地,或朝向天空,或朝向黑暗,或朝向光明。

      久久难眠。

      “愿黑暗降临此地,与我共舞。”

      我被自己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不自觉地开始重复起刚才的咒语起来。我想立刻停下,开始数羊,但是没用,就像一列失控的火车一样。

      或许是听到了我的咒语,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我将给你一切你想要的……我将清除你的一切恐惧……你愿意吗?

      ——我愿意。

      我毫不犹豫地向那个声音妥协了。

      ——你最恐惧的,是什么?

      我没有立刻回答它,脑子里却升腾起一些莫名的画面,与词句。我一度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回忆起那些情景,那种想法在这一刻,变得支离破碎。父亲很早就反复跟我说过,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天不怕地不怕。因此,我从不害怕黑暗,不害怕蛇、鼠,不害怕高,不害怕任何具象的东西。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我害怕的是恐惧本身。我必须穿戴一副铁甲,成为一名骑士。铁甲的第一道裂缝出现在我的第一个低谷期……分数出来的时候,父亲眼中的光我永远也忘不了,不是纯粹的失望,而是一种,不可思议。和图管会的小家伙们吃散伙饭的时候,在我公布那个爆炸性消息之后,他们表现出的也是如此。那一次,我本来不该去的。

      我总是怀疑认识夏语嫣是否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我把羽翼笼罩在她身上,她则把头颅隐藏在我的羽翼之下。移情发生了,她也是。这个移情对我而言或许是致命的……因为她眼中的惊愕,我决定绝不生养小孩。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一个父亲或哥哥,我无法忍受幻象破碎的过程。

      ——我知道了……从现在开始,你将再也不会体会到这种恐惧。

      那个声音适时地响起,结束了我延绵的思绪。

    ——你说的,是真的?

    ——事实上,你从来就不害怕这些。恰恰相反,你乐在其中,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而已。你被欺骗了,被自己,也被笼罩着所有人的迷雾欺骗。

      那个声音暗弱了一些,听起来就像是一声声呢喃,似乎是在提防着什么。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还知道,你以为,世贸双子塔被飞机撞击的那一刻是它最璀璨的时刻,你陶醉其中,你彻底醉了,我没说错吧?

      我毛骨悚然。

      ——错了,完全不是这样!……我竭力地想要辩解,却只感觉胸口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靠了上来。

      ——不要自欺欺人了……那个声音含着笑意。它具有某种延展性,起先时强劲,随后逐渐暗弱下去,直至完全遁入虚无。我还记得你很小的时候,最喜欢看的视频就是双子塔的毁灭。

      我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每次美术课要画画的时候你总是不自觉地想要默写出双子塔的形象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感觉到一股没来由的怒火,我正在被它吞噬。就像双子塔被火焰与浓烟吞噬,一样。

      ——你感觉,有一样东西比单纯的破坏更美妙:毁灭发生时人们的惊愕。被驯化的人们喜欢一个由弱到强的过程,他们希望看到观众在一个弱气角色展现出锋芒时所表现出的惊愕,你却相反。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话音以一串低低的笑声收尾。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症状”……

      呢喃声逐渐消失了。明明依旧和之前一样黑暗,在我眼里房间竟亮敞了起来。

 

05

      白天过得越来越快,夜晚却显得越来越长。一切都好似在加速。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我看见乔姐的时候,一瞬间我恍惚了,以为是看见了我自己。不仅是乔姐,在望向同事、望向前来借书的学生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估摸着大概是照镜子游戏的后遗症,也没多在意。可晚上召唤出那个声音的时候,它却跟我谈起了乔姐。我怀疑它什么都知道,但它还是要求我大致地讲一遍。

      ——乔姐让我印象最深的一点是她的爱情故事。她在我入学的那一年与一个男青年确定了关系,那时她和现在的我一样也只是流通部的一名雇员,刚刚从自己的学校毕业。好几次我在深夜闭馆离开图书室的时候看到她在和对方电话谈天,笑容满溢嘴角扬起甚至给我也注入了些许活力。后来我回到图书馆这儿任职,她升了主任,有一次和他一起请大伙儿吃了顿饭,我才第一次看到男青年的模样。别的我不知道,我看着他脑子里一下子想起是电视上的一些优秀青年、时代楷模。乔姐完全把自己交给了他,他也是如此。但是情况似乎急转直下,在某一天,某一个大家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一天,她私下里谈起的时候是这样说的:一切都结束了。她那时才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一个多情郎。我被她的沮丧情绪完全感染了,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

      ——但真的是那样吗?那天晚上洗澡的时候你是不是发现自己在发抖,水流似乎刺激到了你的周围神经系统。你以为那只是正常的反应,但实际上那是兴奋的表征。你感觉有什么东西将要喷涌出来,我来告诉你吧,你被“神圣喜悦”袭击了。

      ——且不说你的话正确与否,“神圣喜悦”是什么?

      ——你应该明白,一切被禁忌的,都被赋予了某种神性。在乔姐的事情里,你的喜悦是被禁的,因为你知道那不可以。它发生地如此迅速,又被如此迅速地压抑下去,以至于你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你是说,别人在遭遇危机时我会感到喜悦?

      对于它的说法,我半信半疑,困惑与不解仍然在我脑中盘旋。

      ——任何人都是如此,只是人们不会承认而已。因为人类与生俱来就有一种互相分离的倾向,或者说将整全之物破坏、撕碎的倾向。我不能说太多……因为你始终是被折磨的。不只是你,所有人都在被折磨——那个声音忽然严肃起来——但是你现在已经觉醒了,或者说,已经一只脚踏入了觉醒之门。让我来彻底点醒你吧,你知道,你的个人意象是什么吗?

      ——是什么?

      ——英雄,或者天才。

      我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反抗那个声音了,永远不可能了。那个总是在我耳旁呢喃的声音说对了。精通精神分析与炼金术的荣格在他小时候经常看到(或者说,是体验到)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老绅士,我的意象则不同。我其实很期待看到一个英雄,一个超级英雄,成功化解了百分之九十九的灾难性事件,但最后一次他失败了,彻彻底底地失败了,沦为了大众的笑柄。或者是一个已经获得了一切的人,在某个瞬间失去了他的全部,我很想变成被布鲁图行刺时的倒在血泊中的恺撒,或者变成拿破仑,变成1812年在莫斯科的寒冬中节节败退的拿破仑,体验他的沮丧与惊愕——我怎么可能会失败呢?我也会时常想象出一个天才,打个比方说在数学领域有着超越绝大多数同龄人的天赋,早早地进入了一所顶尖的学府深造,但是出于各种原因没有选择数学专业,他只能利用业余时间研究学术,他疯狂地研究学术,荒废了正常的学业,最后被迫退学,他把自己论证哥德巴赫猜想的论文递交给一位数学家,双方交流了几次之后对方就再也没有回复了。从二十岁到五十岁他从未停止钻研,逐渐从啃老族变成低保户……这个天才消失在了我的脑海里。在我的记忆里,他再也发不出声音了,他的形象将被彻底遗忘。但是有两个瞬间我或许永远也不会忘记:人们在仰视天才和英雄时的崇拜与羡慕,以及在天才和英雄落入尘埃时人们那一刹那的错愕神情,我看到了同情,我看到了不解,我甚至看到了嘲讽。无论如何,天才和英雄的意象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涌现出来,继而渐渐消失。

      每当我这样解释我的个人意象的时候,乔姐总是误解我的意思。她说我似乎在抗拒着什么……以一种躺平的姿态。我会断然否定她的误解。恰恰相反,我永远不会躺平,我坚信着某种关于爬升的哲学,我永远不会放弃攀登高峰的诱惑。我希望保存的是从峰顶跌落那一刹那,所有人展现出惊愕的那一刹那。只有那样我才能真正挫败他们的幻想,一个永远朝向黄金彼岸与不朽真理的幻梦。或许就像那个声音一再强调的那样,我已经陷入了沉醉。但她的误解也有合理性,因为躺平的目的也在于此,只是我们的途径不同。

      那个声音将我带出了幻想与梦境,帮助我卸下了背在肩上的那个指向永恒真理的沉重神圣十字架。我看着小夏,看着乔姐,看着他们所有未曾解脱的人,目光里只有同情。

    我明白,自己将在下一场考试中获胜,获得一次前所未有的胜利,进入下一个周期,没有别的可能性,然后,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如此往复。

    我知道我已经彻底疯了,但我也彻底赢了。想要赢得游戏,非这样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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