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地铁夹住了一个小孩

在小鸡家醒来是早上11点半了。她的猫一直在拱被子,使我产生尚在家中的错觉。

沉眠如昏阙。如同短暂的死亡。

——死过后,就可以重生了。


踢着拖鞋蹭出来的时候她正在拌沙律,眼睛直直盯着电视机里面的韩剧。同样拥有阳台,她无惧七月的蚊子拉开了玻璃门,阳光鲜热空气透亮,使地板上散落的猫砂都显得井然有序。

日子过得平静。

我喜欢落地窗。我也有落地窗。也有猫与冰箱。也许我该拥有一台大电视机,24小时节目从不间断,不必费心搜索,等待下载,择日观赏。还有带烘干的蒸汽洗衣机,体感感应游戏机,把整个人包进去的太空按摩椅。

现代广告业建筑的迷思,使我们觉得,只差一件东西,再添那么一样东西——我们就可以过上他们所承诺的幸福光鲜的生活。若果不能快乐,那就是还缺一样。

最完美的生活缺少的是什么。难道是别人的钦羡吗。全世界的羡慕会让你错以为自己其实幸福吗?又若果我只是天生不中意关于自己的一切,那该怎么办?


真喜爱别人的生活。我甚至热爱听她们抱怨,年轻女孩子的烦心事清脆爽耳。啤酒泡沫绵软温凉,麦芽和啤酒花清苦的香——

drink up with me now 

and forget all about——


而我的生活,甚至不值得抱怨。


其实我是真的很开心,我自己是这么觉得,以至于一个礼拜内,三四个人说觉得我失常。我开了个关于咖啡因的玩笑,我还科普了鸳鸯的提神效果是1+1>2,但我头一个想到的不是咖啡因,而是另一个更绕口的术语。

她们都不知道或没想起那个术语,只一致地表达了担心。

我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即使隐约的猜测原来成真(喔我自带的乌鸦嘴属性),这依旧会是我一段时间内最可爱、邪恶、率直、活力充足得几近扰民的时期。

比方说三番四次地打乱老师讲课,以至于今日有人说我请假后,课堂显得不够热闹了。

比方说居然要当麦霸,测试听众的容忍力。

比方说,主动找别人去玩,爽快答应邀约——这个月我皮肤亮度下降了有一两度了吧,我外出量多于另外三个季度的总和,还懒得带伞。


全部精力一次出尽——自然的。我精力充沛的时间不多,尤其是平时一直告诫自己要保持低调。张扬带来的结果,一般并不喜欢。尤其是有些人在我的亢奋期认识我,以为我是值得喜爱的,直到我连应付自己都心力交瘁的低谷期,他们会困惑起来,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


还真有人问过我,他哪里做错了——他不明白,这边的规矩是不问。何况我那时思维堵塞,怎么可能有能力解释?还得切换成另一种语言。

我觉得我失去过很多的朋友。

我也许伤害过很多人,然后都不记得了。

所以结果是,多年以后还留在身边的,都是些没心没肺踢都踢不走的缺根筋们。

我喜欢缺根筋们。他们是安全型。是有福的。出世那刻,上帝亲吻过他们额头。

Ignorance is blessing。

又或许我也曾使他们产生过困惑。只是这边的规矩是不问。

……所以我也不会问。


今日的朋友,也许明天就失去了。

什么时候起,我会觉得这是生命中的平常事?一个挽留的姿势,都不会摆出。

是否多得嫲嫲幼稚园起教我念心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楠木念珠指间数过,证百八般若,灭百八烦恼。

怎么可能教这么小一个小孩子念心经?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嫲嫲其实并不懂得,读音背后的语义。她叫它“多心经”,不知道一串念珠数遍世间所有,而她单是早课便要数三遍,以为会得佛法加持,以为会有菩萨庇佑。

——太早了。早慧却晚熟,令人惋惜又不解。前世的夙慧怎么就轻易丢失了呢?

但我从来没有聪明过,我只是在别人还懵懂的时候已陷入我执,在该彷徨时已叠起城墙。


看着韩剧,我挑食沙拉里所有的苦柚,又有个我在俯视自己的饕餮。我还有朋友的,这短暂庇荫,或许我留不住。或许下次就没有了。

一念之间多少烦恼生灭,如何去衡量,这是否值得一颗念珠?


又记得之前那天,看见嫲嫲在车上数手串。从今而后,她会否更悲悯虔诚……而我只是觉得,珍惜也并没有用。我憎恶世上所有的丧失,到绝望的地步,以至于应对方式竟然幼稚到,用无动于衷去挑衅。

都知道。

这只是另一种迷信吧。

并不比别人的迷信高级——无硅洗发水、家猫比人脏、趁早嫁出去、儿子有出息……

然后小鸡的室友给我们打来M记鸡翅,我继续吃吃吃。

后来我们在地铁站告别,其实我开始胃痛,可是只能笑着挥挥手,因为并没有别的法子。



那天在1号线,地铁门夹到了一个小孩。

尖叫,惊叫,此起彼伏的出主意的声音,男人大喊“有人给夹住了”。但是人太多,什么都看不到。小孩子凄惨的哭声,迅速传染给另一个小孩,又有父母把茫然的孩子搂到怀里。大家说“别别别,快紧急停车”,然后地铁开动了。

大家说:“啊!”

我也叫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按了120却还没打出去。大家尖叫起来的时候以为会见到血,然而并没有。门边那襊人静下来开始嗡嗡嗡地窃窃私语,只有小孩子嘹亮的哭声,有人说“妈妈在这里”。

右手边已经有人按了警铃,地铁已经停了,警察的声音淹没在嘈杂背景,双方根本构不成对话。

这边的人大喊:“对讲机在哪里?不是该有麦?”

我看过的所有惊悚片,并不能让我的反应快0.02秒。

等混乱冷却,才打听到是小孩夹到了手指。

“也许是太小了,感应不到吧。”有人发表总结,大家恢复平静。年轻父母决定抱紧小孩再不赶时间,迟到的警嚓挤过人潮。小孩吮着指头收住哭声,他的妈妈表现得一脸镇定,用脆薄硬壳应对脑子里四响的谴责。

低头一看手机上120的后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堆乱码,作为我张惶失措的佐证。



……而这时我不抱希望地往后看了眼,果然我的座位已经给占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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