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瑶夕
这都是些前尘往事,而今已尘埃落定。
【壹】
又是一轮秋月白。
我把那个写了一年的稿件,发给了编辑。
那是一个关于我的青春的故事,是我第一次,在一切都落幕后,勇敢地迎着岁月的利刃书写的故事。
在写这个故事的日子里,我总是在做一个梦。
梦境中,有一个少年,骑着一辆自行车在小城交错的巷子间穿行,微风吹动白色衬衣,起伏着青春的浪潮。还有一个少女,目光清澈,笑靥如花,坐在后座上,双手紧紧地绕着他的腰,头轻轻地伏在他健壮的后背上,两尾粗大而浓黑的辫子轻微甩动。自行车疾速行驶,惊落探出墙角的白色花朵。
于是,我对许晞说,我想一个人回乡下老宅,一心一意地完成这个故事。
她沉默,良久,才回答,好。便开始替我收拾行装。
我从身后抱住她,柔声说道,这么多年来,谢谢你。
一颗滚烫的泪,砸到我的手腕上。
此刻,我独自坐在老宅里,双手压着打印出来的书稿,转过头,凝视着书桌上的那张相片。相片上的女孩笑靥如花,面若芙蓉,眉若细柳。头发梳成一尾辫子搭在肩上,一颗痣嵌在眼角,如同一滴泪水。几朵鲜妍的蔷薇盛开在她的身边。
有些事,不想还好,一旦想起,再难安宁。
【贰】
我记得,我遇见你的那天,很热。世界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蒸出每个人的汗水,你正跟陈久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阳光太明亮,竟遮掩了你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你显得那么明亮,那么美好,像是一个梦。
你看见我呆呆地站着,笑着说,你好,你是苏池吗?那位新转来的同学?我叫林昱。边说边同我握手。
他说,你好,我叫陈久,是林昱的朋友,在你们隔壁班。
我无神地点点头,你们已经笑着走开了。
我静静地凝视着你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青春的悸动里。
【叁】
我的目光像是被锁在相片上,丝毫不能移动。
心中波涛滚滚,猛烈地撞击着心之岛屿,一切靠理智与克制建立起的坚强与冷漠岌岌可危。我的世界被她的脸填补,她的每一处伤痕,每一丝纹路,都清晰无比。
【肆】
我记得,我很幸运地成为你的同桌。我知道你对陈久的情愫,所以我把握着分寸,只是平静地守护和陪伴着你。你也把我当朋友,陈久对我并不排斥,时常邀请我参加你们的活动。
你笑着劝道,苏池,去吧去吧。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多好玩啊。
我只是摇摇头,然后默默地看着你们越来越模糊的背影,感觉自己沉浸在一种难以言状的悲伤与温柔里。
我对你的爱,那样矛盾。
【伍】
现在,我知道了。
在爱里,浓烈会被时间磨砺得越来越锋利,最终造成伤害。而平淡,会慢慢地生成茧,再慢慢地飞出温柔的蝴蝶,飞过岁月,抵达不会改变的地方。
【陆】
我记得,后来我请你们去我家吃饭。我的父母那时患病,所以所有的菜都是我做的。我害怕你们会不喜欢,因此即使我在自己家,却显得拘谨。你说你很喜欢,陈久也夸赞道,苏池,没有想到你这样能干。我笑着,看你们愉悦地交谈与进食,感觉自己变成一朵云,如此地轻盈。
在你们离开后,母亲幽幽地对我说,这个女孩子多好,可惜命不好,那颗痣长错了位置啊……
当时我挖苦她。现在想来,才相信,原来,世界上真的有命这种东西。
【柒】
我总喜欢回忆一些东西,然后把它们写下来,到最后竟然出版了几本书,成为了一名作家。
许晞却不喜欢这样。她总是说,有的时候见你一个人在那里发呆,像失了魂,怪可怕的。然后她会抚摸我的头顶,说,那个时候,我总觉得你不再属于我。
她不会知道,面对记忆,我们都是赤裸裸的。否则,只能说明它们已经被我们遗弃,被岁月的尘埃封闭,连同我们最初的模样。我们将不再是自己,而是慢慢地,变成另一个人。
【捌】
我记得,你们的父母其实一直都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他们都没有干涉,而你们也用毕业时优异的成绩回报了他们。毕业后,你们决定去北方,所以你们填志愿时选择了北方的大学,而我选择留在南方。
我送你们去车站时,你的脸很苍白。
你对我说,我们可要时刻保持联系呀!
你还说,苏池,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的,对吧?
我说,是。
陈久送给我一块白玉,他说这是他外婆赠送给他的,一共有两块,林昱一块,我一块。
然后我看着你们的背影像水滴汇入大海一样消失于人海中。
当时我看着那块白玉,突然意识到,你们在我的青春里的存在,始终是模糊的。因为印刻在我心底的,仿佛总是你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玖】
我出版第一本书的时候,那块白玉丢了。我发疯似的四处寻找,却无结果,从此日日心焦,躁动难安。
但是白玉丢后不久,我们见面了。
那是分别11年来,我们成人后的,第一次见面。
然而,见面的场地,是在医院。
我记得,那天天气潮湿,空气沉重,医院的地板上尽是水珠,消毒水的气息阴魂不散,令人作呕。我静静地穿过走廊,一条,又一条,回转,又回转,终于到了你的病房。你安静地坐在床上,微笑着看我推门而入。你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脸色苍白,像薄纸。你说,苏池,好久不见。声音嘶哑。
我问,你究竟怎么了。
你说,心脏累了。
我说,怎么会这样。
你笑而不答。你慢吞吞地将一张相片递给我。相片上的你笑靥如花,面若芙蓉,眉若细柳。头发梳成一尾辫子搭在肩上,一颗痣嵌在眼角,如同一滴泪。几朵鲜妍的蔷薇盛开在你的身边。
你说,拿着吧,一个念想。
我接过,在相片背面,你用绢秀的小楷写了一行字:咫尺作别离,天涯会重逢。
这是我当年写给你的毕业赠言。
我泪目。我说,怎么会这么严重……你要有信心,会治好的。
你摇摇头,又点点头。你说,我知道。陈久的妈妈说他们老家有位很厉害的老医生,应该能治。他已经去寻了。
我说,那就好。你要有信心。
你笑而不答。
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话,全部都无关痛痒。但是我没有办法,发表出一针见血的言论,因为我还没有忘记,我一直都喜欢你。
你说,我跟陈久有过孩子,但是我身子弱,没有保住,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他。你呢?结婚了吗?
我低头,说,嗯,我跟许晞在一起了。
你眯起双眼,仰起头来,若有所思地说,是不是我们班那个眼睛亮亮的女孩?她可是个好姑娘,你可要好好对她。
我笑道,当然。
【拾】
林昱与陈久离开六年后,我遇见许晞。读高中的时候,她在班上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孩。我们在同一个公司里,一来一往,她便说,苏池,我们在一起吧。
我恐慌地说,不……不好吧。
她却异于常日地爽朗地笑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欢林昱,可是她已经同陈久在一起了,你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因为我心里喜欢的也不是你,但是你是最合适的人。
相处两年后,我和许晞结婚了。
事实也证明,我们的确不是最相爱的,却是最合适的。
例如,我将一罐林昱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送给我的纸星星放在书柜上,许晞将一匣子她从未寄出的写给她的暗恋对象的信放在旁边。我们为此笑了好久好久。
【拾壹】
我还记得,在你闭上眼睛的时候,陈久还没有回来,是我守在你的旁边,听着你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心如刀割。
所以,所以,你在这人间,呼唤的的最后一个名字,是他的,不是我的。
而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苏池,我的那块白玉弄丢了。
陈久在林昱去世的第二天回来。他面容憔悴,始终沉默不语,面部肌肉时时轻微抽搐,眼眶也是红通通的,仿佛随时会迸出血珠。
我轻轻地拍他的肩,说,陈久,林昱闭眼前一直在叫着你的名字。
他点头。
我说,她说她没有给你留下一个孩子,她对不起你。
他坐下。
我说,她说她感谢你,你给了她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他哽咽起来了。
我问他,陈久,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他说,我会一直守着她。一直。
他的声音如此衰老,又如此坚定。
我想,林昱,应该没有遗憾了。
后来陈久去一个小山村做了一阵子志愿教师,他说那里风景秀美,民风淳朴。然后他用早年间的积蓄,带着林昱的骨灰,开始旅行,并且出版摄影集。他说他在替林昱完成她一直想做去没做的事情。我们一直有联系。
【拾贰】
此刻我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漫漫长夜,一轮明亮的圆月脉脉含笑,几颗星星眨着眼睛。
突然,我收到编辑的电话。
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的女子,在电话的那头,哽咽着对我说,苏池,这绝对是我读到过的,最动人的故事。
我只是淡淡地说,谢谢。
放下手机,我又想起与林昱走过的那些岁月,我见证过她的成长、欢笑、苦痛和挣扎,我明了她内心的渴求、惆怅、矛盾和失落。我想以一个爱人的身份去替地分担,但是我与她的关系注定只能止步于朋友。
我可以为她打伞,可是我无法成为她心中期盼的那个为她打伞的人。
我忽然又想起,高一时,有一次上地理课,学的是太阳的相关知识。我写了张纸条给林昱:太阳黑子等待11年。她愣住,眼睛里充满疑惑,没有说话,事后也再未提及。
是的,她不会知道:
当初,太阳黑子等待11年,是诺言。
如今,太阳黑子等待了11年,是兑现。
有些事情,需要我们用力地去记住,不然,它们会被遗忘,会消失,会脱离我们的生命,成为我们多年后的失落与遗憾。
晚风从窗外吹入,携着长夜的清寒,与草木的幽香。我渐渐恢复平静,抬头望着皎洁秋月,内心五味杂陈。我轻轻摇头,叹息,但是最后还是选择沉入记忆的汪洋大海,去捕捉那尾吞食我的记忆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