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个下午。那是平凡的一日。1993年。

那时我已在浦东新区的建平中学读高中，这是一所市重点中学，它的位置在浦东的洋泾镇，也就是杨浦大桥的下方。这个地方以前好像还是属于黄浦区。在浦东开发之后，又被并入了浦东新区。而我的老家高东乡，也就是现在的外高桥区域，原先是属于上海市的川沙县，说白了，也就是郊区和农村。我们老家原先去浦西，有时候还会说去“上海”，我们把浦西人有时候也会说成“上海人”，以区别于“浦东人”。

洋泾这边的口音已经是上海浦西的口音，和我老家的浦东口音不一样了。浦东话和浦西话用词基本上是差不多的，但口音上区别很大。浦西话结尾音节向上，浦东话结尾音节向下或平声。譬如说，“你来吗”在浦西话是“侬来伐”向上提，浦东话则是“侬来伐”向下收或平声。在上海市，向上提的发音相对“高大上”一点，浦东话则乡土些。

口音这玩意就像城市化一样，随着城市的蔓延生长，越来越多的郊区变成了城市，然后当地人的口音也随着改变。比如说，外高桥，80年代的时候是农村，大家说的话全都是浦东话，很少听到浦西口音的话。除非是浦西亲戚来访，才可以听到。

外高桥从90年代开始开发，到了21世纪后则阡陌桑田变水泥森林，已经基本完成了城镇化的建设。如今我走在外高桥我的小区仁恒家园里，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听到每个人说的都是浦东话。由于这是一个价格比较贵的小区，我听到的是英语、普通话、上海浦西话，还有浦东话。如果我走在高桥镇上，我还是听到很多人说浦西话。

在外高桥，浦西话的普及有来个来源，一是来自浦东上只角的移民，比如置换、工作或婚娶的原因，有些人从陆家嘴、洋泾镇、金桥搬来，他们原先就说浦西话。二则来自模仿力、学习力强的年轻人，年轻人混的圈子不一样，如果接触浦西人较多的话，则他们倾向于把口音浦西化。因为口音乡土不免会遭到歧视，这个情况在全世界都是这样的。要知道，让老年人改口音是很困难的，中年人改口音也不易，年轻人改口音就快了，小孩最快。

话说，1993年的时候我已经在洋泾镇的建平中学读高二，我的周边的同学很多都说浦西话，我也有一些同学说的是浦东话，他们和我一样，是从川沙县考到建平的，大多数都寄宿。所以我还是和他们说浦东话。

其实学生都比较单纯，在我们班里，也没有谁看不起谁，也没有觉得谁的口音就难听什么。就算有那么一点，程度也不严重。比如说，我们班有个人叫徐峰，他的浦东口音很重，他说话的时候，大家会发笑，但调性是轻松的，并没有太多恶意。他自己有没有感觉到恶意我不知道，但最起码我对口音和歧视这件事，是后知后觉的，当时我只是个懵懂的小孩。

当然了，我对浦东同学说浦东话，对浦西同学说的话，可能会轻微的调整成一点浦西口音，这完全是不自觉的。

好了，铺垫了背景一大堆。1993年的一个周末下午，我在我初中同学的家里玩，他叫陆雪松，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一次小学数学竞赛，后来得知他和我家有点沾亲带故。他是一个学习很好的家伙，后来考进了交大附中，直升进交通大学。

我在陆雪松家里玩的时候，这时候刚好有个他的小学同学，我也在初中里面见过他，也算认识。这人的名字我想不起来了，学习不好，我把他称为“差生”吧。

但“差生”说了一句话，也就是我这篇文章重点想说的。也就是我忘不了的点。

“差生”说：“咦？你现在的口音怎么像上海人一样？”然后他就显得不太高兴，抱怨说，你们这些去浦西或浦东上只角的学生，怎么口音都变了，和从前不一样了，这样就不好玩，也没意思了。

言者无心，可是我就被他的诘问惊醒了，原来，我的浦东口音正在改变，改变成另一种口音。

我当时觉得有一种“对不起”的惶然感，我对于他的问题无言以对。我觉得我不应该把口音变成他所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那样对他真的是一件很抱歉的事情。

诚如上文所说，年轻人学语言很快。我觉得我的语言天赋不错，我很快的掌握了浦西口音，浦西话说得非常流利。当然，在家里，我和父母说浦东话。和邻居、亲戚朋友说浦东话。

浦东话是我的母语。什么是母语？母语就是你睁开眼睛，听到的第一句话，无论那是什么？那就是母语。

母语是你来到地球，来到世界，所听到的振聋发聩、醍醐灌顶的第一句话。

母语是你和妈妈之间的语言。母语再落后或者不高级，它可以表达你情绪里最隐秘和柔软的部分。

我是一个很有语言天赋的小孩。我可以在浦西说浦西话，说得没有一丝破绽。

但从某一刻开始，也许是“差生”的话提醒了我。所以后来我不再继续提高我的浦西话。我也不再学习浦西话。

你知道，我的浦西话越流利，我的浦东话就会变得越差。反之亦然。

我再也不愿意损害我的浦东口音。我希望我和亲戚聊天的时候，他们听到的是纯正的浦东话。

在世界上，因为住的地方不一样，说的语言不一样，产生的歧视和不愉快，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还算少吗？

我觉得这是人类最大的悲哀。

为此，我写了一首小诗。我希望住在不同地方的人都能互相拥抱。不管是非洲、西伯利亚还是阿拉斯加，或者是美国俄亥俄州，又或者是，浦东，对我来说，浦东是最最可爱、美丽的家。

天上的星星，

洒满穹宇，

没有谁会因为位置的不同，

而有尊卑之分。

海里的珍珠，

串成一串，

没有谁会因为位置的不同，

而有贵贱之分。

地上的花朵，

到处开放，

没有谁会因为位置的不同，

而有美丑之分。

可是 人们呵，

人们

人们为何会因为位置的不同，

而互相排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