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散步,穿过一片杂乱无章、破旧的城乡结合部之小楼群与废墟留下的长满野树、蔬菜的荒地,刚到“华侨城”那巍巍高耸的、高档而疏离的电梯公寓之脚下,就接到朋友打来电话说请看俄罗斯芭蕾舞剧《天鹅湖》,地点就在这附近的已然被打造成一片华灯闪烁之西洋街景的“欢乐谷”之“华侨城剧场”,觉得真是碰巧。前者万里迢迢去圣彼得堡,被价值2000元的俄罗斯芭蕾舞剧《天鹅湖》票价直接“夯退”,如今却免费送到家门口,感到造物主真是一个开玩笑的大师。
演出是某信托投资公司策划的一次招待客户的年会。芭蕾舞剧团据说来自莫斯科。舞剧开演,舞剧的男主角、王子的名字叫齐格飞里德,也就是德国神话《尼伯龙根之歌》中那位打败恶龙的“龙血骑士”。在这出戏里,这位德国神话英雄则显得十足地“奶油小生”。在这个故事里,“龙血骑士”爱上了一只以少女面目现身的白天鹅,但却被恶魔用巫术将所爱的白天鹅置换成了邪恶的黑天鹅确浑然不觉、糊里糊涂地和她订了婚。据说舞剧有悲喜两个版本:今天看到的这个版本就结局是齐格飞里德幡然醒悟最终把长得像猫头鹰的恶魔撕个粉碎因而结局完满。想必,中国观众是不喜欢那个齐格飞里德与白天鹅双双逝去的悲凉结尾的,中国人毕竟好个喜庆。
不过,如果禁不住刨根问底的爱好而琢磨琢磨剧情,就会生出一点疑惑来:黑天鹅的形象象征邪恶。黑天鹅的舞蹈看起来也似乎显得急速和火辣一些(除此之外剧情并未给出更多的关于黑天鹅“邪恶”的证据)。而象征善良的白天鹅则显得忧郁和优雅。就生物之生存现象上看,忧郁和优雅并不导致生存的胜出,倒是急功近利和风风火火的品质更能让人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舞剧的情节就反映了这一规律——黑天鹅捷足先登得到了王子。可为什么人们会认为生存竞争上的优势是一种邪恶,而生存竞争上的劣势却是值得追求的美和善呢?这不是公然地反对自然规律吗?这不是公然反对生存吗?
芭蕾舞是这样一种艺术:在前现代的技术条件下的舞台上给人们制造一种脱离地心引力的幻觉。过去,我怎么也搞不明白人为什么会爱上一只鹅。现在明白了,人爱上的其实是脱离“地心引力”的轻盈。换言之,天鹅其实不过是轻盈和灵魂自由的象征而已。换言之,舞剧《天鹅湖》表面说的是爱情,骨子里探讨的却是“自由”。
可什么是自由呢?对于自由,德国心智有着与英美心智截然不同的理解,正因为他们对自由的不同理解,他们也就对邪恶有着不同的理解。对于德国心智而言,自由就是对人之存在的既有规定性的超越。对于英美心智而言,自由乃是在契约所规定的权益与义务内免于被侵害和骚扰的自由。
如果把自由问题放到《天鹅湖》的剧情中来看的话,就会获得关于自由问题的两个视角:
1:追求忧郁而优雅的白天鹅并不足以给人带来生存的优势,但人心所向往的就是超越那些现实考虑的“地心引力”而飞升到纯粹之美与善的“理念”的境界。所以,追求白天鹅就是追求自由。而人落入到表象与存在之既有规定性的层面去喜欢那个“理所当然”应该喜欢的黑天鹅(象征世俗情欲)的话,就是落入来邪恶之手。这就是德式的自由观———自由就是从形而下的“是其所是”走向形而上的“非其所是”。
2:用黑天鹅来置换白天鹅的行径乃是对王子与白天鹅所达成的心灵契约的一种破坏和干预,所以,反对黑天鹅和恶魔的横插一杠就是自由。当然倘若恶魔没有横插一杠,和王子和黑天鹅谈谈恋爱也是他不受干预的自由。邪恶在于黑天鹅和恶魔破坏契约,不在于王子的选择。这就是英美式的自由观————自由就是免于契约之外的干预。
英美式的自由观停留在一个经验和平面的世界里,在这个经验和平面的世界里画上了诸多的界限,越过界线就是邪恶,德式的自由观则走向了一种纵向的深度,它极力的把人从经验世界中拉出来。掉落到经验世界的既有规定性中,才是邪恶。
在这里,我无意评说哪种自由观更好或更不好,因为,两种自由观一旦落实到具体的个人身上成了行动的指南都未必不会误入歧途。但当我们自以为热爱“自由”并愿意为之而战却不知道把握自由问题的两个不同的向度的话,我们使用“自由”这个词都显得有些可笑。
在看舞剧的中途,我朋友出去买水,却被保安挡在门外、差点打架。舞剧结束,我朋友怂恿我去和俄罗斯女演员套磁,我则因语言不通踟蹰不前。请客看剧的朋友出车库不小心又划伤了小车。人总生活在各种各样的无形的规定性的牢笼里,所以,人不可避免总是渴望自由的。在追寻真正的自由的道路上,我们每个人并不比齐格飞里德更幸运或更不幸,这就是《天鹅湖》将永远演下去的理由。
一走出剧院,抬头就看见对面楼盘上贼亮贼亮地闪耀着“天鹅堡”三字,感觉生活中遇到的诸多事情就像戏剧般充满设计感。在人类的存在图景之上,只有作为总设计师的上帝是无限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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