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上一届有个男学生，刚入班时，成绩很差，字写得绵软且一塌糊涂，看人时脸上是不屑一顾的表情，犯了错，班主任找他到办公室谈话，他听得漫不经心，不耐烦的表情无法掩饰。他老是犯各种错，讲了也不改，班主任对他是恨铁不成钢，时间一长，对他不抱任何希望，甚至有点厌弃。

他说他不喜欢语文，从小就不喜欢，因为他不喜欢背书写字。但我上课时，他听得非常认真，目光追随着我，有时很专注地看我的脸，那时我一定和他有眼神的交流，他会羞涩地露出微笑。我能看出他是个渴望关注而且善良的孩子。

他和我说话，温顺而恭敬，彬彬有礼。向我请教问题，除了语文，连数学和英语也会问我。巧的是，每天放学回家，我和他同坐一辆校车。校车上学生有座位，老师是没有座位的，学校说学生交了校车费，应该有座，否则家长会吵，老师没交钱自然就不必讲究有座没座了。学校居然把这个规则在周一晨会上强调了几遍，以显示对学生上帝的重视。所以，校车上，学生让座给老师的很少。他每回看我站着，很不过意，腼腆着又坚决地把座位让给我，自己和别的同学挤在一个座椅上。

在校车上，他和别的同学无论谈什么话题，有争议的地方，他都会请我裁决，并骄傲地向别的班的同学宣告“这是我的语文老师。”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对我，但我很愿意帮助他，我愿意耐心地解答他提出的所有问题，在他向我问好时，给他一个灿烂的笑脸。

批改到了他的某一篇随笔，我才知道这一切背后的原因。原来，上语文第一堂课时，我在点名叫起他时，对他笑了，他说特别好看。他喜欢听我读书的声音，很让他感动。最重要的一点，无论他问我什么幼稚的简单的问题，我总是不厌其烦地讲给他听，而不会像有些老师给他一句“这么简单的问题讲过多少遍了？”因为这些很细小的事，他喜欢我尊重我接近我。

我总认为一个孩子，哪怕他看起来浑身缺点，但只要他还喜欢某些东西，他的内心就一定有最柔软最容易打动的地方。

我教了他三年，和他谈了无数次心，像朋友一样的平等交流。他说小学老师都不喜欢他，因为他成绩差。他问我为什么对他好，我说，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善良勇敢和积极向上。他听我这样说，就问我是从哪些地方看出来的，他说自己从来没发现，同学和其他老师也都把他当学渣看啊。我告诉他，有些东西是从他写的随笔里看到的，有些是从他平时的言行举止中看出来的。

他在随笔里说，一定要好好爱妈妈，不让妈妈失望，长大后一定要做个对家庭负责任的男人。说实话，他的随笔作文写得都不算好，但我能从这些文字中感受到他说这些话的真心。他对我说很小时爸妈就离异了，妈妈带着他，给了他全部的爱。妈妈对他的学习要求很严，知道他基础不好，所以额外给他加了很多练习，他很反感，每晚做作业到很晚，有时刷题到一两点钟，刷到他想吐，因为任务太重，所以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完成得有点糊，导致老师们认为他不学好，成天只知道玩。这样的状态简直是恶性循环。

我很同情他的遭遇，把我的理解分析给他听，也跟他母亲交流过这个问题，后来情况有了改善，他的学习兴趣也上来了，成绩有了进步，精神状态也好很多，脸上笑容明显多了起来，有时竟然会举手回答问题。我一面夸奖着他的进步，一面在私下里提出新的希望，他都全单接受，并且全力去做。

一年两年三年，走下来真不容易。中考他考上了省重点中学，这是他当初从不敢想象的结果，他曾经一度被预言可能连普高都考不上。中考后，他的母亲见到我，说非常感谢我对他的鼓励和帮助。我说，这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他还会更好的。为什么我这样说呢？他跟我说过：老师，谢谢你喜欢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对他说，别忘了，还有妈妈的爱，她从来没有放弃你。他说他知道。

听说，他现在是学校里年级前几名，我替他高兴，一点也不惊讶。

02

22岁的王大福从小就是个孤独症患者，完全生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无法独立生活。大福7岁的时侯，水性极好的妈妈因为承受不了儿子患病的打击溺水自杀。父亲王心诚独自背负所有艰辛，把儿子抚养长大。然而，与儿子相依为命的父亲此时被确诊为肝癌晚期，生命只剩三四个月的时间。

孤独绝望的父亲已无力对抗命运的残酷，他带着儿子坐上小船来到大海，用绳子把儿子的腿和自己的腿绑在一起，他想带着可怜的儿子一起离开人世。可是他没死成，因为他发现儿子到了海里像鱼儿一样自由，儿子不知什么时侯就解开了绑在腿上的绳子。既然儿子命不该绝，那就要顺从天意吧，王心诚又带着儿子回到了家里，他要在生命最后几个月里安置好儿子今后的生活。

王心诚四处打听到处奔波，终于找到一家机构肯接收大福，可是大福在这个单调陌生的环境里不适应，烦躁不安。王心诚为了儿子，自己也来到这里陪住，并一遍遍地教大福自己煮鸡蛋，脱衣服，教儿子坐公交车在什么站下车。

大福生性爱水，在父亲工作的海洋馆里游泳是他最快乐的事。为了让儿子能快乐地生活下去，王心诚教他在海洋馆擦地，怎么教大福都没记住，王心诚情急之下崩溃，痛骂儿子“你怎么这么笨，这么点事都记不住？以后不要来海洋馆了。”

晚上，王心诚看着睡在床上的大福说：“如果有一天，爸爸不陪你了，你会想我的，是吧？”大福只会笑着，重复爸爸的话。

王心诚在为自己的离开做着最后的铺垫，他怕大福受不了。他背着大乌龟壳和儿子一起在海洋馆里游泳，并不断地告诉儿子，爸爸就是那只大海龟，以后会永远陪着你。大福只是傻乐着。

王心诚带着对儿子的无尽担忧离世了。大福好像并看不出什么伤心，但是，爸爸在世时教给他的那些生活技能，他都能一一记起并照做。他把放在电视机上的狗狗挪到了沙发上，自己在抽屉里找衣服穿上，到厨房自己煮鸡蛋，数着数掌握煮鸡蛋的时间。他到海洋馆当清洁工，完全是按照父亲教他的方法来拖地的。坐公交车，当司机报“上东路到了，有没有人下车”时，他不再犹豫，而是很响亮地回答“我下。”在海洋馆里，他看到了大海龟在游泳，他好像突然记起了爸爸曾说过的“爸爸就是那只大海龟，会永远陪着你。”他下到了水池里，和大海龟一起游泳嬉戏……

大福不会像正常人一样表达感情，他对父亲的爱，就是在父亲走后，按照父亲教他的样子去生活，那是父亲最希望看到的。

这是李连杰和文章共同出演的电影《海洋天堂》里的故事。

我还想到了《城南旧事》里的英子。12岁的英子是家里的长女，下面有4个妹妹2个弟弟。爸爸很爱她，但对她一直很严厉，不许她赖床，打着英子让她起床去上学。让她独自一人到日本人开的银行里给在日本的陈叔叔寄钱，英子只能克服内心的恐惧硬着头皮去做。爸爸告诉英子，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英子小学毕业，病重的爸爸不能参加毕业典礼，英子很害怕上台讲演，她说爸爸去她就不怕了，可是爸爸快要死了，哪里能去？

毕业典礼一结束，英子就急忙赶回家，得到的却是爸爸去世的噩耗。小小的英子却从来没那么镇定过，她知道，爸爸走了，她就要像爸爸一直教她的那样去承担长女的责任，帮助妈妈，照顾好弟弟妹妹。英子似乎在一瞬间长大了。

爸爸一直盼着英子快快长大，英子对长大是有抗拒和害怕的，但是，爸爸的离世，英子从此就真的长大了，变成了爸爸想看到的那个样子。

03

公公是个传统的农村男人，年轻时只知道在外上班，不太关心也不体贴婆婆操持家庭的辛苦。上了年纪后，公公赋闲在家，依然不做事，用婆婆的话说就是“油瓶倒了都不扶”，对此婆婆颇有怨言。我们每个周末回去，总听到婆婆的唠叨和碎碎念，听得多了，我都感到一种压力。公公一般是当作没听到，偶尔也会压抑着嗓子朝婆婆吼几句。但过后，一切照旧。

谁也没料到，婆婆半夜突发脑溢血，送医院抢救，手术后三天，婆婆还是撒手西去。料理完婆婆的后事，我们在乡下陪公公住了整整2个月，一切家务都是我打理，公公还没独立生活过。

后来，假期结束，我们要上班，不能再陪公公在乡下生活，只有周末回去探望，给他烧些菜。但慢慢的，我感觉公公变了。我在厨房忙活的时侯，公公会时不时地进来看看，一会说水壶位置放得不对，一会儿又拿着抹布擦擦灶台上的油点子，边擦边说“你妈妈最爱干净的，烧锅时锅台搞着干干净净的，你们不回来我一个人在家里，都按她在的时候来。”我一听到这话，当时有点愣。我发现厨房里所有用具的摆放都完全跟婆婆生前的习惯一样。

以前，公公衣服就放在面前都是找不着的，找一件衣服把整个柜子衣服翻得乱七八糟，现在，衣柜里的衣服整理得整整齐齐。入冬，屋檐下的木柴早早劈好码齐，从前，这些事都是需要婆婆再三催促才会在年前做好的。我还记得以前婆婆经常抱怨公公宁愿跟别人聊天也不帮助她挑水浇菜，可是现在菜园里的菜也长得很好，公公每天傍晚都会到菜园里去转转，像极了婆婆。

细微的变化很多，有些，我们看在眼里装作不在意，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公公是用自己的方式怀念着婆婆。婆婆生前，他是有恃无恐，无论婆婆怎么唠叨抱怨，都不会丢下他不管，所以他也可以任性而为。婆婆离世后，公公突然把自己变成了婆婆生前希望的样子，也许，这样，他才能感受到婆婆留存下来的气息吧。

这世上有些爱，就是我愿意成为你喜欢的样子。这样，你喜欢，我也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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