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母亲说,她能看见鬼。
母亲的话,小安向来是不相信的。因为自几年前父亲过世,母亲曾三番五次地这样说。在小安看来,这不过是母亲思念父亲的一种方式。
母亲读过几年书,但可怜的一点儿识字量并不能让她摆脱“文盲”这一标签。小安始终相信,没有受过知识教育的人谈论鬼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因为他们总会把那些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幻想为超自然的力量,并说与他人,耸人听闻。所以,每当母亲这样说的时候,小安就会反问母亲:“你连字都不认识,还能认识鬼吗?”
这种嘲笑式的问句一经说出,母亲的脸色立刻便暗淡下来,旋即开始发呆。
小安不知道母亲何时喜欢上了发呆,可能是父亲死掉的时候,可能是小安受伤失去右臂的时候,也可能是她被诊断出癌症晚期的时候。无论哪种可能,母亲的发呆已经是既成的事实,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呆的时间愈加漫长。
最近的那一次,母亲甚至呆坐了整整一天。等小安下午放学回到家中,母亲依旧平静地坐在沙发上,以小安出门时的姿势,目光呆滞,就像一尊毫无生气的木雕。
受到惊吓的小安赶忙上前询问母亲的状况,然而,大梦初醒般的母亲却只是朝小安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很好。母亲的笑容仍然带有年轻时候的甜美,但略显凌乱的花发,刀痕似的皱纹,却把母亲的苍老不折不扣地展现了出来。
看着这样的母亲,小安不禁有些伤感。母亲能够相依为命的,除了小安,只剩下一天天死掉的时间。
“要不,明天我带我同学到家里玩吧?”
小安期待用热闹的氛围改善母亲的情绪。母亲眉头一皱,尽力地摇摇头。在沉默了良久之后,母亲说道:“你相信鬼的存在吗?”这一话题的重新提出,让小安有些无奈,他只得敷衍母亲:“可能……可能存在吧……”可是,话还没有说完,小安已注意到,母亲的眼神转向了窗外。
她又发呆了。
循着母亲略微失焦的目光,小安的注意力也来到了窗外的某处。目光所及,却是几口倒置的大瓮。
小时候,小安听母亲说过,以前的人们没有像样的避孕措施,常常会有许多孩子。所以生到最后,养不起的话就要杀掉。小安的外公家就是如此——外公第八个孩子,最小的儿子在出生之后被摁在水里溺毙了。
年幼的母亲那时就在现场。
而那些大瓮正是当年杀人的凶器。
母亲曾问过小安,为什么当初外公杀掉儿子的时候,要让她当面见证。这种问题,小安自然无法解答。实际上,小安还有另外一个不解的问题,那就是母亲嫁给父亲时,把这些大瓮作为陪嫁带过来的目的。母亲虽解释说那是用死者警告生者,但这般不具体的说法,让小安深为怀疑。
此时,年岁已高的大瓮表面尘土很多,一些青色的植物勾连往复缠绕其上,如同几道严密的锁链,似乎是为防止鬼魂的逃脱。
02
母亲因为噩梦,在夜里惊醒。
她不停地喊叫。听闻动静的小安去安慰母亲,母亲则一把抱住了小安,说梦见厉鬼索命,要把小安带走。小安无奈地叹气,母亲就是这样,爱子女胜过爱自己。
母亲偶然看到小安右边的袖管,随风而动的空荡让她不由得落下泪来。小安知道她是在自责,于是安慰她说:“没事了,没事了。”但是这简单的话语又怎能消融那经年顽固的悲伤呢?
记得是父亲去世的前一年。
那年暴热的夏季突如其来,灼人的高温让人们的心情异常焦躁。因为家里没有及时安排防暑措施,父亲只得从杂物间找出一台老式电扇。父亲本想先检修一番,看看电扇的各个螺钉是否牢固,但母亲却说:“我们以前都用这个,肯定没有事的。”母亲的急切性格一向如此。
父亲拗不过母亲。
电扇的风带着空气中的热量猛烈吹来,父亲把电扇的侧面朝向母亲。父亲说,侧面的风是最大的。
在小安的印象中,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一直很好,从相识、相恋到后来的结婚、生子,缤纷的岁月里,他们的故事宛若童话。
然而,就在电扇转动了几分钟之后,扇叶突然从安全框中飞了出来,于电扇的侧面,快速奔向母亲。小安伸手去拦,旋转着的铁片打在他的右臂,“咚”得一声巨响,才弹向无关的方向。
母亲吓得脸色惨白,她的脸上溅有小安的血迹。
小安昏迷了很久,等他醒来的时候才知道,因为伤势很重,再加上当地的医疗水平有限,他的胳膊最终算是废掉了。
母亲还在哭泣。
小安安慰了好久,母亲仍未停歇。直到小安威胁说“你这样哭,我也不睡觉了”,她才安静下来,浅浅地睡去了。
然而,回到卧室的小安却失眠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袖管,心中不禁一阵感慨。
人生总有坎坷和挫折。说实话,相比这条丢去的胳膊,小安更在乎的是脸上的伤痕,那是扇叶冲出安全框后,几个零碎的铁片划到的。伤势虽远不及胳膊那般严重,但清晰的伤口还是招致了同学们的嘲笑。
那时候,小安还是小学生。他不明白为何自己遭此大难,却还要被旁人嘲笑。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同学们的每句轻描淡写对小安而言,都是重若千钧。
年幼的小安开始自闭。
小安没有把那些嘲笑告诉父母,直到父亲去世,他成为了初中生。
有一次,学校的三名小混混趁小安出门来到了他的家中。母亲以为他们是小安的朋友,便热情招待。一阵沏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等到饭菜摆好、准备吃饭的时候,某个小混混忽然叫喊起来:
“阿姨,小安的胳膊是因为你才没的吗?你说你这么狠毒,那小安的爸爸不会也是你杀的吧?”
母亲后来告诉小安,她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那些小混混们停止叫喊,彻底地安静下来。
03
清晨的一场雨,把陈旧的大瓮洗刷得焕然一新。
安顿好母亲,小安去了学校。这是小安请假多天后,第一次来到学校。因为母亲的缘故,他本不愿来的,奈何临近期末,班主任说再不去的话,会影响升学的。
学校还是老样子。
小安的回归,让人们有了可以当他面议论的机会,只不过话题不再是小安的脸,而变成了小安父亲的秘闻。传闻说小安的父亲风流成性,出轨了很多女人。这一素材是小安父亲死掉一年后开始流传起来的。
同学向小安求证真伪,小安都是不予理睬。
终于熬到了放学,回家的小安,却遇到了街上修电器的老张。看见小安,老张打了声招呼。小安没有回应,因为老张眼花耳聋,即便小安回应,他也是不知道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小安知道了他的秘密。
在小安受伤后的某一天,父亲打算把那台带来血腥的电扇处理掉。
小安自告奋勇。他说,是它让我受得伤,所以我想亲自动手。父亲看着小安手臂上包扎的绷带,死活不答应:
“你的伤是招不得风的。”
然而,小安的再三苦苦央求,由不得父亲不同意。不得不说,小安的执拗类似于他的母亲。出门之前,父亲对小安嘱咐说,一定要快去快回。
小安本想扔在门口的垃圾箱里一走了之,可就在这时,收旧电器的老张却出现了。于是小安决定把电扇卖掉,毕竟跟一分钱没有的扔掉相比,卖掉总还有些收益。
勤俭持家是父亲常常教导小安的话。
接过电扇,老张先是一愣,继而笑道:“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把后面几个螺钉拆掉、安全框弄散,肯定会坏的嘛!我说他还不听!”老张看了一眼小安,好奇地问道:“几个月前,去我那里修电扇的那个人是你爸爸吧?”
小安没有回答。
说实话,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矛盾,小安是知道的;而那种你死我活式的斗争,小安也是有所准备的。因为父亲在面对受伤住院的小安时,表现出来的情绪绝非父亲对儿子的关心,而更像是对功亏一篑的愤怒。
那一次的事,小安告诉了母亲。
出乎小安预料的是,素来性格急切的母亲,此刻竟然安静下来,及至最后也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母亲的泰然让小安有些错愕,不过也好,毕竟叫母亲与杀人未遂的父亲拼命,也绝非作为儿子的愿望。
小安开始跟踪父亲。
这是在这种情况下,小安唯一能做到的事。
父亲的行踪很简单,家和单位两点一线。但是时间一长,小安还是发现了父亲出轨的事实。出轨的对象是一个年轻女人,并不是十分漂亮,不过温柔的性格却是母亲望尘莫及的。小安想,如果他是父亲,没准儿也会出轨。
每天看到的消息,小安都会汇报给母亲。当然,有时候父亲的过分行为,诸如卿卿我我的细节,小安会选择隐瞒。对母亲来说,伤心和极度伤心绝对不是多一个副词那么简单。
有一次,小安再次听到了父亲与那位情人的密谋,他们要下毒毒杀母亲。吃惊之余,小安及时把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仍旧淡然,沉默了好几分钟之后,才面露微笑、一字一顿道:
我要先杀掉他。
04
因为母亲的父母早亡,众多的兄弟姐妹也是相继离世,本来枝繁叶茂的家族转眼只剩母亲一人;而父亲本就是孤儿,无亲无戚,所以父亲的突然死掉,并没有让冷清的家热闹起来。
小安看见父亲的情妇偷偷来过几次,虽只是站在远处静静地观望,但款款深情,仿佛她和父亲真有几生几世的痴情孽缘。
父亲死后没几天,街头巷尾开始有了一条流言,内容是小安的父亲是被人杀掉的。
小安几乎可以肯定,流言的散播者决计是父亲的情妇。原因很简单,知道那件事情的,没有其他人。
小安想约她单独见面,可是她却在某一天下午,独自来到了小安的家中。母亲十分生气,赶她走,那女人竟叫喊道:“不要以为你们做的事,别人会不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
小安想制止她的叫喊,她说:“想让我不说话也可以,拿钱就行。”说完,见小安母子不动声色,她急忙又补充了一句:“否则,我就报警。”
她说得字正腔圆,不容小安他们争辩。
母亲很无奈:“我们家没有钱。”
“胡说!”那女人大声地反驳,“你老公都告诉我了,你们家里有一个宝藏,他说只要杀掉你,我们就能得到。”
怪不得身无所长的父亲能够包养情妇,原来原因不过是个谎言。
想来那女人也已经明白自己是受了骗,毕竟眼前的家徒四壁是最最有力的证据。她悄悄往门口退去,但是为时已晚,因为她知道了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小安快步上前,截断了女人的生路。
而母亲的手上多了一条坚韧的麻绳。
女人叫喊起来:“你们也要杀掉我吗?真杀掉我,警察会来抓你们的。”
小安并不理睬,因为在跟踪父亲的过程中,他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那女人不过是一个离家出走的人,长年在外,无亲无故,没准儿家里以为她早就死掉了呢。
母亲说,杀人的困难不在于杀人本身,而在于杀人之前的心理挣扎和杀人以后的法律制裁。
母亲和小安把女人的尸体抬出门外,埋在了某个大瓮之下。黑漆覆面的大瓮在母亲的眼里,就是镇压鬼魂的法器。小安认为,母亲的这种想法可能来自她年幼时的那场凶杀。
母亲今天的动作很麻利。
小安还记得父亲死掉的那天,母亲拿着毒药纠结了好久。母亲说她爱父亲,即使那个男人不爱她,她也爱他。也许多深的爱就有多深的恨,可是她到底还是下不了手。小安看在眼里,不禁笑这个女人太傻。
他决定帮帮母亲。
所以趁母亲不注意,小安偷偷把毒药全部投进了父亲的茶杯里。
05
小安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没有像往常那般坐在沙发上发呆,而是来到了门外,那几口大瓮的旁边。
小安来到母亲跟前,母亲沉默不语。
大瓮底下泥泞不堪,青黑色的泥土里几片乳白色东西若隐若现。小安开始有些惊讶,不过旋即便镇定下来,因为他知道,那东西也许只是尸体们的残迹。
小安看见大瓮侧边摆着一只瓷碗,碗内香灰纸钱,却是以前不曾有过的。
未及小安开口,母亲已经发声,讲述起她的人生往事。虽说以前她也稍稍提起过,不过大多是蜻蜓点水,远不能和今天的故事相比拟。
故事的开端是小安的外公为了避免杀掉儿子带来的晦气,于是想尽快把母亲嫁出去。但是,母亲当时的年纪实在太小,且碍于相关法律,并没有人前来提亲。所以外公就联合其他的儿女编造了宝藏的故事。
终于,父亲出现了。
外公把那几口大瓮作为嫁妆,让母亲带到了新家。可能父亲的本性并不坏,也可能是父亲为求宝藏的阴谋藏的够深,所以在新婚后的许多年,父亲和母亲恩爱有加,而且情感历久弥坚。母亲以为自己有了令人艳羡的归宿,不想父亲竟然出轨了。
说到此处,母亲突然问道:“造成这种情况的罪魁祸首是谁?”
小安没有答案。
“是你外公,和你的舅舅阿姨们!”母亲恶狠狠地说,“所以,我要报仇!”
母亲这种久违的暴躁让小安有些恍惚。
人们常说,人会在最后的日子里,回忆起最真实的自己。小安将之称为精神上的回光返照。
“既然他们把大瓮交给我,想让我代他们受这罪过,那我就再把罪恶还回去。不论是死人,还是活人,我一起祭祀给冤魂。我就不信,鬼的恶念会回不去!”
母亲今天的话很多,而且语速很快,有些地方小安也只能听个大概,然而即便如此,小安还是从母亲的话语中找到了一个细节。
活人?
小安在心里嘀咕,不过转念却又明了了,因为他想到了那几个小混混。记得小混混失踪之后,他们的父母还来小安家里找过。翻箱倒柜,一无所获。
他们看到了大瓮,便问那是做什么用的,母亲说是为了镇压冤魂。他们一脸嫌弃,只在瓮旁环顾了几圈,就离开了。
如今想来,那时被困在其中的小混混们可能还未死掉,只是在经历了一夜的哀嚎后,精疲力竭再也无法求救了吧。想到这里,小安的心中陡然萌生了一丝凉意。
06
小安时常会疑惑:父亲死后,去散播父亲风流韵事的做法到底是对是错。
虽说把一个人说成坏人是杀掉他的最佳舆论导向,但冥冥之中,小安也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做法的弊端在于,很容易把凶手锁定在母亲这一深闺怨妇的身上。
小安有点后悔,当然,只是有点。
天上落下几滴水珠,看来又要下雨了。
小安和母亲回到了屋中。茶几上摆着茶水,这是母亲一直以来迎接小安的方式。小安一饮而尽,却发现茶水有些凉了。
母亲说:“以前在学校,同学欺负你,你不应该瞒着我的。”小安一愣,他没想到母亲提起这桩往事。
小安回答:“那件事,我觉得我能承担。”可是说完,小安却不由得感慨:自己真能承担吗?无论同学的嘲笑,还是旁人的非议,说到底,他始终无能为力,反而是母亲一直在保护他。有时候,小安也会怀疑,母亲祭祀冤魂的行为,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在保护他免受冤魂的袭扰。
母亲就是这样,爱子女胜过自己。
“我没有多长时间了,不能保护你了。”
母亲的话让小安十分难过,若非她此时提起,小安几乎都要忘记她已身患绝症。
小安低下头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无法安慰母亲。
“所以——”母亲说,“我想把你一块带走。”
母亲的话让小安一惊。
这时,小安才发现自己用的杯子正是父亲的那只。
小安的腹部隐隐地绞痛起来,他发抖着看向母亲,母亲正悲伤的落泪。而在那悲伤的阴影之后,小安看到的,却分明是一张婴儿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