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精神病院访谈录.魔鼠(二)

这是我的主人公,尾兽化的鼠鼠哦  

“银耳,你要温柔点哦。”

昨天傻瓜修治不知道从哪里偷了一坨兔子肉塞进了我的笼子,他这样对我说,意思大概是叫我省着点吃吧?他最近真的很穷。可是那家伙通体黑毛,十分难看,尤其令鼠无法忍受的是头顶居然还有稀疏凌乱的一撮灰色白毛,看起来和书架上那本《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封面上的老头一模一样,一脸蠢笨,听说他是个日本音乐家,傻瓜修治整天循环那首叫什么“圣诞快乐”的歌,都快烦死鼠鼠。我现在一点都不快乐好嘛!我正被这样蠢笨的东西压在身下无法动弹,两片巨大的粉灰色芭蕉叶死死挡住了我的眼睛。我们鼠鼠国也有兔子,以前还经常和粉条烤来吃,兔耳朵可好吃涅,大概经常竖起来的缘故,软骨非常脆,可是这种骨折的耳朵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阿噗!”我发出一声巨大的怒吼,“别老舔我屁股了好嘛你这蠢货!”我一口咬在了她的爪子上,那里竟也有一撮白毛。其实我只用了三成力,可白毛竟腾空而起,我抬头仰视着那四只脚,如同在鼠鼠国仰视捕猫飞行器,一瞬间遥远的记忆都被唤醒,那时鼠鼠国一次灭猫行动就要出动上百架这样的东西,那时我就坐在比这大十倍的指挥舰上,那时我还有一顶猫骨头盔,上面闪耀着两枚大大的棕青色猫眼,啊,我好帅气,我好帅气,我现在好帅气......直到她的头砰地一声撞到了笼盖,如同地震一般,我一个趔趄,这才回过神来,飞行器已经四脚朝天,啊啊啊,发射失败,真搞笑。

似乎有什么人恶狠狠地盯着我。不管他。我集中心思正想让她发射第二次,这一次要用七分力——“啊呀,银耳!不许欺负兔一!”——后脖颈已经被那个声音揪住,我感觉整只鼠都飞在空中,那种感觉十分微妙,哦,我又要被关进厕纸桶了。

“好好反省吧!”他一边抓来一个厕纸桶一边发出奸笑。

真是小儿科,本拳王早已看透了那点伎俩,腰身一扭,闪了过去,那种技巧类似于人类世界的巴西战舞吧,在我们鼠国称之为“扭术”,最初是为了对付猫而研究的格斗技,有时也作为一种舞蹈自娱自乐。在这方面我也相当擅长。当初我可是鼠鼠灭猫团的拳击教练。总之我发动技能以后,从傻瓜修治的裆下一个滑铲,爬上楼梯突入书房,在一堆日本文学书中左奔右突,踏着一本名为《我是猫》的怪书,纵身一跃,蹬墙反跳,一口咬住了窗帘,顺势沿着花纹一路爬到了挂杆顶端,那里有一个圆形的铁环。一切都发生在五秒之内。比起在鼠鼠灭猫团时的最高纪录还快了0.5秒,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一高兴就两手攀在铁环上玩起了单杠。

只听得外头傻瓜修治一阵狂呼乱叫,就像百鸟朝凤一样。

“银耳!你在哪里!”

“银耳!你在哪里?”

“银耳!你在哪里......”

语气由怒转悲,渐渐带上了哭腔。我看一贯狂妄的傻瓜修治也有今天,不觉小心脏一阵酥软,探出头,用手脚倒钩着圆环俯视整个房间。真是渺小啊,完全就是个笼子嘛,傻瓜修治就是把自己关在这里头埋头创作鼠鼠文学,这比夏目漱石的那间出租屋还要惨。悲悯再次从小心脏涌出,我深情地蔑视着他趴在地上高高翘起的屁股,那样子活像一只柯基。我的眼眶湿润了。他这样拼了命地找我,不会是爱上我了吧,可是我心中早有他人。徒劳,徒劳的爱。

“我在这里涅!”我从喉咙里发出了噗噗的暗示。

“银耳,快出来吧,你别卡在哪里了吧,快出来吧,我不打你,鼠鼠你可别死了呀......”

说起来自从被他抓到这个家,不,这个大笼子来以后,我的确差点儿两度归西。

那天我穿越了好漫长的一个隧道,忍受了三波德国小蠊从我毛上爬过,才终于在厨房柜子底下找到了一颗核桃,那东西脆脆焦焦的,上面还沾着许多甜甜的小芝麻粒,涅,要说会吃,还是人类啊,的确是比鼠鼠国的核桃要好吃,可是嚼着嚼着,只觉得小芝麻粒渐渐苦涩了起来,胃部也莫名辣辣的,而且嘴巴越嚼越不听使唤,门牙一颗颗软了起来,直到突然视力模糊,头晕想吐,醒来后发现已经躺在了宠物医院。

“鼠鼠,你可别死了呀!”睁开眼睛就听到了他的大嘴巴说出了这么一句。

“你神经病啊!在厨房里放老鼠药!”我事后破口大骂。

“大难不死必有后难。”这是鼠鼠国的名言。

果不其然,那天我没事干,想磨牙,就散步进了储物间里,那里有一堆JK手办,可惜绝大部分都是劣质塑胶货臭气熏天,我们鼠鼠的嗅觉可是很敏感的,我定睛一看,每一个底座都刻着“made in china ”,真是无语了。我好不容易挑了一个“made in japan”的,散发着奶香,涅,我双手轻轻地抱住那条白丝大腿,闭上眼睛就开始啃,没啃几口,谁知那种要命的感觉又来了,果不其然,醒来的时候我又躺在了宠物医院。

“鼠鼠你可别死了呀!”

“你神经病啊!在手办上涂老鼠药!”我几乎被气死——我确实咬破过几个手办,为此傻瓜修治还哭了好几天,但也不至于要杀我灭口吧!

啊,该死的人类,我们鼠鼠从来没有发明过这种东西,即便对付猫猫,也是讲究一个徒手格斗,光明磊落,我们就是这样。想到这里,我突然很想狠狠地报复一下他。我绷紧肌肉,在圆环上翻了三个圈,飞身一跃,瞄准雄性人类的生命之根使用了“踢技”。

“去死吧!”我大喊道。谁知傻瓜修治的柯基屁股忽然转了过去,转过来的是满颊泪痕的脸,我一惊,猛地收招,从他耳朵边划了过去,“啪叽。”完蛋,后脑着地。

“鼠鼠!鼠鼠!鼠鼠你别死啊!”他大声尖叫,“海魔女!海魔女!鼠鼠它摔死了!吐白沫了卧槽!”

那声音越来越模糊,这个傻瓜,又在给哪个女人打电话呀,我仰面躺在他的手心,那感觉暖暖的,软软的,醉醉的,就像回到了妈妈的怀里。

这一次真的要死了吗?我依稀记得前些日子啃过一本芥川龙之介的随笔集,那里有一封遗书,“我在决定自杀的方法之后,对于生仍有一半的留恋,因此,我需要一个通向死亡的跳板,而起到通向死亡之路跳板作用的,总是女人。”我脑海里回想起这句话。

羞耻,我虽不是作家,也从未想过自杀,可死在女人的怀里倒也是个很美的死法。如果是粉条,或者那个女孩,都很好,可如今却要死在一个自命不凡的蠢男人手里。死亡?死亡又是什么呢?傻瓜修治常挂在嘴边,“死亡就是恒久的睡眠,一种不做梦、无知觉的深度睡眠状态,是神给不见容于世间的人最后的安息之所。”

这种迷醉和宁静的感觉倒也和他说的有几分相似......可是我还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就这么死去吗?一切都会化为虚无吧。从我来到这个人类的世界起,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要回到鼠鼠国。那是一个没有人类的世界,鼠鼠平等,鼠鼠自由,鼠鼠自己可以决定自己的行动和思想的世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和谁做爱就和谁做爱,只要不伤害别鼠,没有什么是会被禁止的,鼠鼠生活在一起,相爱相助在一起,除了可恶但偶尔也可以拿来当点心的猫猫——一个没有任何人类所发明的笼子和毒药的世界。

我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这就要死了吗?

十一

“啊啊啊呜呜呜,银耳死了啊!”

“额,口吐白沫而已,又活过来了。”

“那就好涅。”

“倒是你,没事吧。”

“我还好,就是洗胃挺难受的,到现在还有点迷糊。”

“谁让你把佐匹克隆全给吞了你这个女流氓,那是医学家发明出来救人性命的,不是让你玩命的。”

“对不起。”

“袋酒古打油,你好好休息,晚上我来看你。”

“真的可以吗?好想哭。”

“请我吃牛排就行了。对了,把尤克里里带出来吧,我想听你弹一曲。”

“好涅。”

“还有啊,让我抱一下。哈哈哈,不是那种男女意义的。”

“我知道,没有问题呀。”

我收到她的回复,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清晨她在学校企图自杀,被及时发现后当天就被送回了家。而他的父亲也终于结束了那无休无止的重大会议,坐飞机赶回了杭州。我到达地铁留下站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冬天的星斗已经完成浸泡在一片寒冷的黑暗之中。我并没有什么意外的,毕竟抑郁症患者会自杀也是再正常不过,只是难言的伤感还是让我内心复杂。我靠在地铁口的玻璃门边等待,等待着一个女孩,一个故事,抑或是一种单纯的徒劳。过了许久,远处一个身影向我这边狂奔而来,在微弱的路灯下依然能分辨出暗沉的桔色。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啦,我大爹不让我出来。把钥匙藏起来了,不过还是被我偷到了,悄悄溜了,哈哈哈。”她手里拿着一朵乳白色的玫瑰花,非常丰满。

“这是?”我疑惑道。

“送你。”她把花硬塞到我手里。

“唉?这可不行啊,哪有女人给男人送花,再说是我来看你,我可什么都没带。”

“我经常给男人送花,不想要的话就给别人了。”

“哦。”

“想去哪儿?”我把脸深深地埋入花瓣中。

“不知道呀。”

我们并肩而行,她的步伐比过去慢了不少,脸上的笑容倒比过去还要甜美,像是一个准备上舞台表演的公主,真是令人恍惚,这是一个早晨才自杀未遂的人吗?

“怎么着,又谈恋爱了吧,这么开心。”

“没有,昨天还在地铁站哭了,和你一样蹲在那里,好丢脸,幸好有陌生人帮助我。”

“那今天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那帮婊子又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就吞了,同学去跑操的时候。一开始没什么感觉,后来整个人就直接晕了。”

“牛逼,那她们被吓死了吧。”

“只是最合理的,最无辜的漠然而已。”

“那怎么被救的。”

“还有两个同学,发现了第一时间就把我背起来往楼下跑。”

“还是有好人。”

“嗯,不过我平时和他们并不熟,所以明天回学校要给他们买炸鸡吃。”

“学校那边什么反应呢?”

“老师吓死了,劝我爸让我休学。”

“那就休学吧,治病为主。”

“不行呀,我十月份就要出国的,这样可怎么办呢?”她稍稍迟疑了一下,“不过好玩的是,现在学校群里已经在疯传我殉情自杀了,哈哈哈!”

“这下不想当网红也不成了。”

我们走进了一条破破烂烂的小巷,她一跃而上台阶冲进了一家甚至都没有招牌的面包铺子。

“这个葱油饼没有了吗?”她指着玻璃柜里很孤独的几块糕点。“那给我拿一个菠萝包,加上一个粉色的甜甜圈。这个薄饼一盒,然后这个古早蛋糕,芡实糕,可颂,这个也一起,我报号码。”

“你没吃饭吗?这也太能吃了吧。”

“是啊,洗完胃要过好几个小时才能吃。都快被饿死。”

“想去哪儿?”

“不知道呀。要不我们去拉屎吧。”她捧着一大袋面包。“男厕还是女厕呢。还是男厕吧。”

“你是不是有病啊。”

“对了,”她的眼睛忽然闪出光芒,“下周我要练拳,你要不要来观摩?”

“你还练散打?”

“拳击,一年多了,基本上三招就可以把你的头踩在地上。像烟屁股一样捻涅。我教练可强,单臂就能把我夹起来。我叫他撸哥,撸管的撸哈哈哈!Wow,每次都被他打得躺在地上。不过他说了,叫我不要老是和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你去的话他估计会给你脸色看的。上次撸哥还请我吃了饭,直接把他上了,那个套漏了,That’s terrible!我根本就没做什么呀,马马吃了一颗避孕药,吓死鼠鼠了。我把一个学员也一起上了,吃完安眠药上,那感觉呜哇哇!对了,给你看,我长跑也是校冠军。”她翻出一张举着奖杯的照片。“那边那个墙,看到没?”

“很轻松就翻过去了,就脚踩住上面那个铁环,那时候做核酸才能进小区,我一看队伍毛长毛长,翻了。脚趾骨折,啊啊啊,巨疼。”

“我大爹他不让我吃药,把我的药都丢掉了。说是有辱脸面,还说我为什么这么胡来,要积极,要感恩,不要再玩小孩子这一套,你懂的吧,就是那些傻逼的话,就刚才还在给我上党课。前几天说要找个人来跟我谈谈,是七院的科长,不过那天他好像特别忙,就我走到门口了,他和我说不好意思要去开会了。我说行那你去开会吧。然后他让我去加一个红老师的号,结果那天也没号,就特别尴尬,我回到门口那科长还在护士台,就那里有个护士,他在和护士调情。要带她去做头发。笑死鼠鼠。我直接就跑了。”

“啊,最近有个男的在追我,送了我一个拳击包,他说真的真的很爱我,一定要做我的狗。也就处了两天吧,我觉得超过三天没爱上我的男人真的算很强大了,因为我展示出来的东西都是他们喜欢的东西,不对,是我会变成他们喜欢的样子,我对每个男人都不一样的呀,变色龙吗,Yep!你可以理解为我在狩猎。我同学问我这样会不会迷失自我,笑死鼠了!不过我说我还要出国的,就拒绝了,他是个好男人,好男人不能下手,你说得对,那天我反思了一下,‘应该伤害应该被伤害的人’,本来他下午也要来看我。没上啊,我没上他,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四十岁的老男人上床啊!”

“哦,我妈出现了,下午她突然打电话给我,然后我们抱了十分钟,她给我开了个旅馆让我好好休息就又消失了,说是待了时间长要影响灵修的。”

“对了,我钢琴也是十级,本来下个月要在话剧社演出,我饰演的是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的《四川好人》的一个女一。纯德语哦。唉,我们班长,就是小婊子的头头,要和我抢这个女一,抢么又抢不过,就背地里找了帮人搞我。要是在社会上我早就找人弄死她了,妈的!唉,现在学校巴不得我不回去。”

她就像一只乱掉的收音机,完全无法刹车地东一堆西一堆地叙述着。晦暗的路灯忍耐着发出微光,我抬头,一棵皮肤病老的柚子树仿佛随时会幻化成日本传说中的木魅,奇形怪状地撑开枝丫,地上的草丛里有一片劣质咸蛋黄色的蘑菇灯,那条曾倒映着电线杆的小河流仿佛凝固的汽油,停止流淌,只有哔啵哔啵的小鱼呼吸声从底下艰难地穿上来。

“你和谁都这么话多吗?”我实在有些厌烦。

“也没有啊!”被我这样打断她倒也不生气。

“是吗?”

“帮我拿着面包。”她说。

“嗯?”

“我要开始唱歌了。咳咳。美丽的泡沫,虽然一刹那烟火......咳咳,喉咙。”

“喉咙怎么了?”

“洗胃后遗症,那个管子那么粗,直接给你插进去,cool!”

“coo......cool.”

“是不是对生活不太满意,太久没有笑过也不知为,咳咳,连这个也咳咳咳。”

“唉,这一管下去咱们的海魔女也废了。”

我无可奈何地坐到她身边,把包里的气泡水递给了她。

谢谢,给你唱个日语歌吧,特别准备,我日语也很好的,你给我乖乖听着别动。

嗯。

她把背在身后的拳击包拽到胸前,从里面抽出一把看起来十分劣质的尤克里里,面板上还有一块破损的污痕,那些令人惊诧的歌曲就是用这个弹唱的吗?她胡乱调了调旋钮,拨动了几个和弦,便开始急急匆匆地弹唱起来。

太阳落山了 黄昏把影子藏得不见了

街灯照在马路上 影子偷偷出来了

坐在门可罗雀的小店角落

窗外烛光 摇摇晃晃

不想回家 哪怕只有今夜

好想忘掉一切的一切

沉睡下去

她唱得嗓音嘶哑,一曲下来俨然一张脱了水的水母皮,可精神却异常的亢奋。她抓起身旁的汽水,一口喝完把瓶子丢进了河里。“怎么样,咳咳,我的日语咳咳咳,怎么样?”

“一塌糊涂,果然小说不能交给你翻译。”

“哦。”

瓶子叮叮咚咚一阵翻滚,最后卡在了河岸边的草丛里。

“如果是酒就好了,可惜吃了药,修治,问你个问题。”她长叹一口气。

“嗯?”

“你说家是什么?所谓的家人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不过我有时候觉得家是一个牢笼,你呢?”

“yep,名为‘家’的地方,或许不过是我们出生的地方而已,一个称呼,一个概念,但是在这个称呼和概念下的实质又是什么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也就是说,我想表达的是,名为‘家’的地方真的是我们的家吗?所谓的‘家人’,真的是我们能够爱和依赖的人吗?”

“我不知道。”

“我从小妈妈就不在身边,只有大爹,不过现在才发现大爹也是完全无法依靠的,他根本不明白我在学校遭遇了什么,也根本不care,他只会教训我,在家也像个领导,要不就是打游戏,Unbelievable!他打游戏能拿到赛区前三。四十好几的人了。所以我有时候在想,虽说是至亲之人,常常竟也形同陌路,然而人与人的‘亲密’与否,本就不应该由相处的距离或者是血缘的亲疏而定。”

“的确。”真是令人惊叹的见解,我有些敬畏地凝视着她的双眼,沉思道,“这么说来,我和我的父亲甚至算是仇人呢,如果不是因为血缘关系,又同处一室,我和他可能这辈子不会有半点关系,说不定吵完架就会杀掉对方。他总是否定我的一切,包括我的小说。”

“maybe every thing is wrong.”她转头看着我,话题又飘忽一转,“海魔女,克鲁苏神话吗?我喜欢这个名字,不过我其实,是阿尔忒弥斯。希腊传说里的狩猎女神涅。我最近活得特别嚣张!”她抬起头看着星空。

“我想和他做朋友。”

“谁?”

“就是追我的那个老男人啊。”

“这怎么可能,男女之间没有纯友谊。”

“怎么会没有呢?”

“笨蛋,生理原因啊!”

“那我们呢?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们?我们只是病友吧。”

“病友不是朋友吗?”

“不是吧。”

“那你把吃的东西还给我。”

“嗯?面包吗?”

“那是给你的呀,不然呢。河水好臭啊,我该回家了。不然我大爹要报警了。”她忽然站了起来。

“这就要走了吗?”

“嗯,来吧。抱我。”她自由地伸开双臂,微笑着看我。

“什么?”我大感惊讶,“这不太好吧?”

“it’s a bummer!不是你说要抱的吗?我他妈都——那我走了!”

真无奈啊,我站起身抱住她,那身体原来十分瘦弱,我用力地嗅着她的头发,想要把这味道永远地记住。真该死,双手不听使唤,越抱越紧了。

“好了,我真的要走了。”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将我推开。

“什么?不要走。”

“真的不行啦。”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如晚风般燥热的身影狂奔着消失在小石桥上,我低头翻看手机相册,石桥上只留下了一个桔灰色的幻影。一时间真觉得人世如梦,生死如梦,就是这样一种梦幻的感觉。缓过神来,才发觉已经快要十一点了,我提着一大袋面包赶回地铁站,在十字路口时抬头望了一眼宁静的星空,在微蓝色的浮云间悬着一颗巨大的晨星,嚣张地闪烁着。

十二

“生而为鼠,我很抱歉。关于口吐白沫这件事,请大家务必抛诸脑后。”

那天我仰面躺在地板上,阳光照着我就像照着一只死老鼠干,我在脑海里想着往后回到鼠鼠国怎么和一众弟子交代这件事,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模仿傻瓜修治的傻瓜大哥的口吻,言简意赅,极致浪漫。最近后脑勺一直很疼,就连金枪鱼罐头也索然无味,话说傻瓜修治见我垂垂将死,终于大发善心,最近买了二十个北海道罐头堆在我的笼子边上。唉,望罐兴叹,真想出门找几只猫击爆他们的蛋。

“银耳啊,你们还真像啊!”

“我和谁像啊?”

“海魔女啊,你看她今天早晨也头疼,刚才还给我发信息呢。”

“怎么回事呀?”

“她也撞到墙了。”

“啊?”

“她说她连续失眠,头疼欲裂,我建议她撞墙。”

“?”

“给大脑一点刺激啊,改善神经递质。类似于经颅磁治疗,哈哈哈,结果没过半小时她就真的撞墙了。不过是她自己不小心撞到的吧,应该不会那么傻吧,哈哈哈。对了,墙不知道有没有撞坏。”

“你还真是没心没肺啊。”我有气无力,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这男人怎么话会这么多,和女人一样,还说什么要学太宰治一样殉情自杀,还得是在樱花树下,得在女人的怀里,我看未来一定得是死于话多吧!

“今天我陪她去复诊了。唉,这个颓废的家伙,怎么喊都喊不动,说什么‘你不要再管我了,其实我的内心不承认自己有病,我彻底放弃了’的丧气话,结果还是被我硬拉到七院去了。她家里人都不管她,还是没有一个人来陪她复诊。”

“噗涅,所以红老师怎么说呢?”我的小心脏里有些小虫子咬我的疼痛。

问及此处,傻瓜修治徐徐点燃了一支烟,兰州,就知道是这种装逼文青的牌子,烟雾徐徐升起,在空中郁结成了一只鸟状物。他岔开话题道,“那晚我正在创作《火鸟》,毫无思路,就把那朵花放在了书桌边。”

我用力回忆起他说的那朵花,后脑勺又是一阵疼痛,对,那晚主人在黑暗的书房里欣喜若狂地转来转去,往那朵花里塞进了一粒射灯,那朵花瞬间就像燃烧了起来。“啊,文学之花啊!”他这样神经兮兮地大叫了一声,就跪倒在了地板上。“缺乏灵感的话,你就每天对着花磕头吧!”那女孩给她发了一条信息,约莫两点了吧,傻瓜修治不仅不生气,还马马回了一句“嗯,我已经安静地跪好了,阿尔忒弥斯您早点休息吧。”涅,我后脑勺更疼了。

“我就是因为这朵花才完成了那篇小说啊!复诊的时候我们在七院对面的小河边并排趴在石栏上,她当着我的面读着我的小说,哇!简直是,那个桥底的灰蓝色水泥天花板倒映着河流的莹绿色波光,而且天花板上的深褐色随污迹与河面上的深绿色水藻交错重叠,一静一动,而且她还化了妆啊!她终于化了妆!她第一次化了妆啊!那个眼影,那个睫毛,我的天哪,银耳!没戴眼镜,那颜值简直!浑身上下散发着相当高级的一种风骚啊!走过医院门口那个红绿灯路口的时候,没有一个司机不回头狠狠地瞟她一眼啊!”

“她随意地往杆子旁一靠,对我说,我说男人都是狗,并非指他们像狗,就只是狗,我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着强烈的‘啊,我要做狗’的气息。今天你看到的不过是我的三成火力。你知道男人为什么为我疯狂吗?”

“我说,现在知道了。”

“然后呢?”

“她说,‘不是和你说过,已经有两个前男友为我自杀了嘛,真没骗你,未遂,我玩玩就丢了,之后我也不知道了,反正我负责把痛苦留给他们就行了。我要让男人都为我去死。’我当时听到这里竟也萌生了为她而死的想法。”

“那她估计会叫你跳河的,把你的稿子丢进河里,让你跳下去捡,然后看着你和你的文学梦一起湮没于世,可怜的败犬文豪。”我都快睡着了。

“不!她居然十分不屑地对我说,‘你可以为我去死,为什么就不可以为我而活呢’,你爱我就为我而活不是很好吗。”

“涅唔,她发现你爱她了。”

“谁爱她了,十六岁的小屁孩,怎么爱啊!”

“就连红老师都发现你爱她了。”我趴在他键盘上用爪子无聊地拨着一颗坚果色小圆球,强撑着眼皮。自从我口吐白沫以后就有了比以前睡厕所稍微好些的待遇。

“卧槽!那个是关机键!要死啊!”我的后脖颈毛又被拎起来了。

“关于我的小说,她也有见地,他的文学造诣也相当之高啊!”

“她又说了什么?”我佯装兴趣十足,眼神却死死地观望那颗关机键,再来一下吧,就一下,就能雪耻了。

“她说,你的文字充满了对非现实生活的憧憬。越怪越好,就是大家都活成你笔下妖魔鬼怪的样子。感觉很‘轻盈’,yep!我想到的就是这个词。特别是你想通过这些故事改变大家对精神疾病患者的固有认知,这是相当有意义的呢。”

“戳中了你的心吧。”

“不,可怕的在后面,当时我叹了口气,能够当面被人理解我的作品,真是感动得想哭啊。可惜,我写的这些作品没有人读,无法影响更多的人。我说。文学的时代早已落幕,就像山后的斜阳走向了黯淡。然后我哭了。谁知道她见我落泪直接开启了心理咨询师模式。”

“噗!”我放了个屁。

“干什么呀,我要说正经的,不是,是她要说正经的了。”

“那我先睡了。”我在心里悄悄说,然后使劲把两只耳朵转向地面,然而耳朵怎么也垂不下去。

“被接纳确实就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呢,尤其是当你发现自己某方面不融于群体,其实这个时候我们需要的并不是要融入,更多的是希望被接受吧——被认可存在 ——我觉得要融入身边的环境对我而言是一件蠢事,这样的话我就被迫不得不忍着想草饲他们的念头,假惺惺相处着,那我会疯掉的。讲真的,你认为人文学科——就拿你的文学来说吧——的本来目的是让人类走向彼此理解,你会发现这是一个很费力的努力方向,我相信你也认识到了,这是完全不可能达到的一个社会目标。可以说是徒劳。人永远不可能真正彼此理解——认知差距太过于可怕、可悲以及不可逾越。我目前的状态 ,我认为可以做到是在那帮小孩儿对于我的极度不理解和不适宜的行为下,仍然接受她们的存在,换言之,接受她们在那里,但是这里所谓的接受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把这个操了屎的世界合理化,自己心里会好过很多。我也没有办法,我还要回去、参加考核、考上预科、滚出国——学不学得会都得学会面对的涅!返回到你在文学上的追求我觉得是很好——你想通过自己的文字改变别人的思想不是吗——但是我常常认为,当自己的志向有了企图对别人做出改变和影响的这一个部分在里面,我们就要接受徒劳无功的可能性。因为大家都是拿一个鸟笼把自己的思想抓起来牢牢关在里面。所以你的志向是你自己的,别人是否被影响可以是你在乎的,但绝不要是衡量自己的最大标准和最终目标涅。希望你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得到的更多是更深的思想积淀以及你自身的一个价值观体系的巩固。最简单的说法就是三个人读你的东西和三万个人读你的东西,在你的感觉上应该是放到一样的。我不是要教你这样做那样想,绝无此意!只是觉得这样想会轻松很多,不管怎么说,还是祝你的文字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另外在歌曲中表达的情感这方面我和你持同样的态度 ......”

我被叫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关机键上,口水顺着键盘缝流到了非常深邃的机械内部,我是自然睡着,还是意外晕倒,这都不重要,问题是为什么还没有关机呢,关机吧,让傻瓜修治那深陷回忆不可自拔的大脑和这台整天噼里啪啦吵我睡觉的电脑一起关机吧。我在心中暗暗念诵鼠鼠降魔咒。没有用。啊啊啊!

“我听完几乎是傻了,无法思考,银耳。”

“废话,我听完你说的也傻了。你就不能消停会儿吗。”

“啊,抱歉。”

我第一次听到人类对我说抱歉,心一热便又顺着他回了两句,“想必她身边都是这样的高人吧,英特外国语不是吗?精英中的精英,相当于鼠鼠灭猫团。”

“的确,她说她有个闺蜜,也是她在那里唯一说得上话的人,也是搞文学的,是个小说家。十七岁啊,十七岁就在写小说了,还是用法语写的。”

“这倒挺有意思,你还是说说她吧。你不就想找个女作家吗,说不定你那泛滥的爱情很快就会转移的,对你精神状态比较好。”拜托了,否则会得花柳病的,还是花痴病来着,没心情搞明白了,总之这个男人这样下去两病必居其一。

“行啊,然后我说,你真是个天才。或许正是因为你的天才才使你生病吧。”

“不,不是天才生病了,是这个无法理解天才的社会认为天才生病了。她斩钉截铁地打断我。”

“或许是这样。那么该去看病了,要过号了。我的天才。”

“好。”

那天半夜,傻瓜修治失眠,在马桶上蹲着,我头疼,在马桶边的水槽里躺着,他手里捧着一本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青铜色旧书,看着约莫像是一本诗集,只听他一边拉一边读,“我心情黯淡——啊!”

我随即听到‘扑通’一声,惊得跳了起来,不想他纹丝未动,“啊!”又来了一声。

“你神经病啊!”鼠鼠我忍无可忍。“拉屎就拉屎,啊个头啊啊啊啊!”

“别吵,我在读诗。啊!快快挑拨,我还能耐心聆听的琴弦,且让你柔美的手指弹出,她柔柔的哀怨到我耳边。但要那歌调深沉而狂暴,也不要你欢乐之音先来。我需要痛哭,否则这沉重的心会爆开,因为它一向被悲哀抚爱,痛楚于静默的不眠。”

我感觉头晕逐渐加剧就像吃了老鼠药一样,“狗屁不通。还自称作家。笑死鼠鼠。”我骂道。

“白痴!这是拜伦的诗!没文化真可怕,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就是没文化。银耳!说的就是你!你自己好好读读原文吧!”

“你们人类还真是悲哀,喜欢人家直接上不就完了,还整这些酸梅汁一样的蚯蚓条引以为豪,噗噗,真搞笑。”哦,这是不可能的,否则我真的会被他烤成老鼠干,想想而已,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哇,好厉害呀!原来要看到原文才有文学的感觉呢!”

“是呀是呀,来,我受到了很大的启发,也写了一首。”

只听连续‘噗通’三声,他便又开始发出“啊啊啊”的怪叫。“啊!阿尔忒弥斯喜欢养狗,狗的品种我数不清楚,她是开宠物店,抑或是饲养场,她要草饲全世界,能否先来草饲我。”

“怎么样?有没有拜伦的感觉。”他把稿纸怼到我面前,蚯蚓边上又多了一排密密麻麻的甲壳虫。

“好吃。”我对着面前这一张一股腌肉味的书页情不自禁地说。

“什么?”

“好诗。我上次摔了以后吐字困难。”

“真的吗!银耳!”他猛地按下了冲水开关。

“涅。感觉很轻盈。” 就像你冲自己的大便一样,我心想。

十三

傍晚四点多的时候,诊室门口的那条走廊尽头,玻璃门上沾着一层绵密的雨滴。我望向不远处的破旧的居民楼,美国红榆树光秃秃的枝丫上缠绕着一只透明的蓝风筝,有一阵风来,它就飘一飘,有一阵雨来,又静默不动。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缠住,又要什么时候才会坠落,它希望被缠住?还是坠落?我转头看着她,“那里有一只风筝。”

“哪里?哦。”

“也不知道是谁在这种都是树枝的地方放风筝。”

“有没有一种可能?”

“什么?”

“是从别的地方飘过来的,风筝自己挣脱了那根线,飘了一半掉在这里了。换言之,风筝自杀了。”

她放下拳击袋在玻璃门边靠墙而坐,我也放下了书包,靠在墙边的感觉嚣张之中有点丢脸。

“我觉得我没病。吃药没用,心理咨询也没有用的。”她忽然带着一些哭腔自言自语,“是这个社会在嗑死我,这个社会一直在告诉我你不能死,你有爸爸,你有朋友,你有责任,这样那样的,但是我就是想死,我死了以后一切的一切都和我无关,我觉得所有活在阳光下的人都是傻逼。或许别人会觉得极端,但是我是我自己的,我就是宇宙的中心,我爱怎么活就怎么活,爱怎么死就怎么死。”

为什么几个小时前还在开导别人活下去的准心理咨询师,几个小时后就说出了这样一番怪论呢?我大为不解,愣愣地看着身边的这个女人,就像看着某种不应该存在于世的神奇物种,抑或是病人云集的七院本身具备这种让人绝望的低气压或者说那低气压里飘荡着我所看不见的怨灵呢,就像那只透明又诡异的风筝一样?

“喂,来看帅哥吗?”她思维又突然跳转,叮咚一声解锁了手机屏幕,我瞥了一眼,都是些令人反胃的肌肉块。

“我不喜欢男人。”我笑着叹气。

“我也不喜欢,我喜欢玩男人。”

“那你喜欢女人吗?”

“以前喜欢,我觉得女孩子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后来发现也很恶心。”

“是吗?”

“yep!只要是人我觉得都很恶心。除了我,我最棒了!”她诡异地一笑。“不过你是个好人,想不想学点英语?想学我可以帮助你,就是给你设置课程,准备材料,也就是当你的老师。”

“哎?要当我的老师?”

“开玩笑,我已经在做家教了好吗,现在有两个学生,一个大一,一个研二,他们语言非常薄弱,到现在都没有一个系统,那就我来给他们造一个系统。”

“为什么你的英语会那么好?”

“嗯?为什么我的英语会那么好?那为什么别人的英语会那么烂?这是我不能理解的。”

“所以我到底要给你多少钱。”

“不用,真的,我可以帮助你,而且我现在很行。这样,你给我磕个头。但是真磕的话我觉得比较变态,做一些类似磕头的事情,不过真磕也可以接受。要不舔我鞋子?”

我望了一眼诊室,门口的病人已三三两两地离去,我手撑着地站了起来面对着她蹲了下来。

“啊!你真要舔啊!”她瞪大了眼睛。

“白痴啊,给你带了点小东西。”我伸手去包里摸索。

“涅!水晶球?这个是富士山,这个是——自由女神哈哈哈。”

“是啊,我逛书店的时候看到的,一颗想给自己的,一颗给你,你不是想爬到自由女神像上拉屎嘛。”

“啊呀!我两颗都收下了。还有吗?”

“什么?”

“还有别的要送我的吗?”

“啊。不是,那个是我自己的,贪得无厌啊你。”

“不让你磕头已经很好了。”她不由分说便把两颗都收入囊中。“我去看看,该轮到我了。”

“你。”

“你什么你,陪我一起进去呀!”

“等等,还差一个号呢。”

“啊啊啊,好慢啊。”

“把你的手给我。”我说。

“嗯?”她说。

我轻轻抓过她的手,抚摸着每一根手指。土黄的,像生姜,也不纤细,更非柔弱,强势隆起的骨节上竟还带着一个个小小的老茧。我忽然想起谷崎润一郎笔下曾描写过的一名叫阿具里的女子的双手,比起温室的花朵,仿佛野生的嫩草,平易近人,可爱得可以像福禄草那样栽种在小盆子里。啊,她的手我连种植的兴趣也没有,指不定佛手状的果实里会飘出什么酒吞童子之类的东西呢。

“啊呀,劳动人民的手,没什么好看的。”她笑着凝视着我,也不把手抽回。“我不是你的文学少女。真遗憾哈哈哈。”

“的确遗憾。”

我沉思半晌,不觉心中一疼,便取下了自己手指上的文学之花。

“戴在哪根手指?”我也笑着凝视着她。

“什么?你要送我吗?这看起来很贵。”

“别废话,哪根手指?”

“中指吧。涅!”她仔细地观察着玻璃中的花朵,“这是什么植物?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她说着朝我比了个中指。

“这是永不凋零的文学之花,某家古着店的镇店之宝,全世界没有同款了,希望它守护着你,从此不会突然死掉。”

“这怎么行呢?你要不还是拿回去吧。啊!完蛋,卡住了,啊,好痛啊!”

“雨心进来吧!”诊室门开了一条缝,里面传出那熟悉的、慈爱的声音。

我们推门而入。

她一坐在椅子上,就像变了一个人,小女孩一般,一言不发只顾着微笑,样子像是慌张,也像是害羞。

“雨心,最近怎么样?”

“喂,你别这么怂啊,嚣张呢嚣张。”我悄悄贴在她耳边说。

“还好。”

“哦,那有按时服药吗?”

“还好。”

“额,红老师,还是我来替她说吧。就上次回去以后,她天天哭,也不睡觉,就前几天在学校自杀了。和她交流语速很快,思维跳来跳去天马行空。”

“啊,这样吗?人有没有感觉特别兴奋。”红老师的双眉又紧紧地皱了起来。

“还好。”她轻碰嘴唇像鱼吐泡泡。

“她天天都在约炮啊!”我忍不住插话。

“啊?是这样吗?雨心?”

“还好。”

“这或许是你的解压方式,不过你年龄还小,一定要注意安全,其他的红老师我也不做评判。不过你这个情况,我还是要求你住院的。先住一个月看看好吗?”

“要住院?”她瞪大了眼睛。

“嗯,有必要的,你联系一下你爸爸,需要他来陪护的。你先去联系,明天或者后天再回来找我哦。”

天空阴沉沉的,诊室窗外一颗光秃秃的梧桐枝杈让人想到老化的电线。我和她推门而出,我拿着她的诊断书,一边阅读一边往大厅走去,上面写着:

病人主诉:复诊。现病史:最近一周病情加重,服安眠药后效果不佳,难以入睡,终日哭泣,常感胸闷,有时腹泻。近期压力事件:父母准备离异自己将要做出选择,学校遭遇霸凌,和好朋友关系紧张,三天前突然吞服安眠药自杀,经洗胃抢救治疗。平时偶尔会有想死的念头。诊断:抑郁状态,睡眠障碍,疑似双相障碍。处置意见:住院治疗。加强陪护,防止自杀。陪同人员:其他。

我看着陪同人员那一栏写着的“其他”二字,内心仿佛冒出了许多酸涩的毒蘑菇,回头一看发现她一个人靠在墙角边打电话。

“嘟嘟嘟嘟嘟。”

按掉电话。

“嘟嘟嘟。”

又按掉电话。

“嘟。”

索性把手机随手丢在了地上。

“怎么了雨心?”我走回她身边捡起手机。

“我妈不会接的。”她接过手机摊到我面前,如同交出一张零分试卷,那里有七八个未拨通的电话。

“那你爸呢?”

“他不会同意我住院的!!!”她突然向我怒吼一声,蹲在了地上。我蹲下身,赶紧给她递纸,眼泪猛地顺着她的脸上滴落在我的手指上,竟让人感受到一种被热水灼伤的刺痛。

“就这样死吧?”她呓语着。

“死不用着急。”我轻轻环抱住她。

“不需要!”她愤怒地推开了我,“我不需要别人同情我!”

“那就哭一会吧。”

“不要!我不要当一个弱者!修治,你带我离开这里,我,我好累,我真的好累呀!这里的低气压让我喘不过气,我不要住院!我没有病的,不可能,我绝不会患精神病!我再不要回到这里来了!”

她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而无力,轻轻颤抖,手指间能触摸到湿漉漉的汗水。指甲或许是昨晚才涂的珠光月银色,在医院冰冷而沉闷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住院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强者也会生病不是吗,那就先走吧,来,站起来。”

大厅里人声喧嚣,大厅里万籁俱寂,我和她手牵手,像是情侣,却又不是情侣,像是兄妹,又不是兄妹,就这样穿过人群向院外走去。遥远的马路尽头,一轮灰红色落日在积木般的楼群间颤动着,一列又一列车流向那红日驶去,越来越小,越来越细,最终都熔化在了一片暗紫色的烟尘之中。

看着眼前的暮色,我说:“接下来要去哪里?”

“不知道。”她转头看了我一眼,“你怎么哭了?”

“不知道,大概是人到晚年了吧,看到斜阳也会落泪。”

十四

你们听过一个荒诞的传说吗?

一只猫在睡梦中变成了老虎,一改过去在主人家受奴役的地位,吆五喝六地变成了主人。他那庞大的身躯甚至堵塞了过道,家里人看到他都低三下四,无论是鸡肉也好,大雁肉也罢,即便是鼠鼠我听都没听说过的西川牛里脊,只要他微微打个哈欠露出几颗牙齿,他们就立刻屁滚尿流地滚出去买了呢。

真想不到涅,这样幸福的事情某天也发生在我身上,鼠鼠我啊,变成了一只蜥蜴了!一开始,我是不能够接受的,因为真是奇丑无比的存在啊,我反复挣扎了几次,想从噩梦中醒来,可是没有用,我试着用爪子捋直这绕成毛线团一样的舌头,把四肢也用力地向心脏方向缩回来,尾巴剧烈甩动应该就会自己断掉吧?涅啊,没有用。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好像都没有用。原来这根本不是梦啊!我趴在地板上等死,谁知体内渐渐酸液上涌,一种恶心的感觉就要从喉咙冲出,我还以为要和倒霉的傻瓜修治那样抑郁发作了,幸好我发现自己只是饿了。于是我向厨房爬去,傻瓜修治爹正在切虾干,看起来一脸阴沉。不管了,我直接吸附着厨壁爬上砧板,悄悄蹲在一盆仙人掌后面,伸长舌头,悄无声息地勾起一只就啃起来。

“打死我也无所谓,反正已经再也做不回俊美的鼠鼠了。”我一闭眼,等着手起刀落,谁知他竟毫无反应,按部就班地咔吧咔吧切落那些虾头,还唱起了“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

那声音嘹亮,不,简直令人浑身战栗,有点儿像鼠鼠国的猫斯拉,涅,就是那种受到污染以后变异的超巨型猫猫。我默默忍受这闻所未闻的兽叫,心想他何以对我视而不见?虽说他那对巨大的玻璃球有高度近视,可不至于连那么大一只活体动物也无法识别吧?难道是那三颗小小的仙人球庇佑了我?我连勾三只虾干,用爪子擦了擦下巴,低头一看大呼神奇!鼠鼠我的爪子竟变成了干乎乎的绿色!覆盖着颗粒的皮肤看起来和仙人球表面没有任何区别!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这样才没有发现我吗?不管他!

我立马悄悄爬进饭厅,顺着桌角爬上了餐布,傻瓜修治妈正紧咪双眼刷着大妈舞,她的左手边有一盆巨大的咸水鸭,我索性不再寻找掩体,旁若无人地爬过去,贪婪地趴在鸭腿上,咬之前悄咪咪地瞟了她一眼,她竟也无动于衷,还照着手机左右扭起了脖子,涅,真是有伤大雅的运动,人类女性为什么要模仿鸭子呢?也不管她!我使劲一甩尾巴,果不其然,它变成了鸡屁股一样的颜色。

我鼠鼠也有今天!涅吼!真不知道这是什么生物,鼠鼠国虽然有蜥蜴,可是这种变来变去的从来没有见过!我大喜咆哮,喉咙却只发出“呃”的一声怪音,真难听,不过鼠谚说得好,“男子无貌便有财”,这些外在的东西就通通不去管它!下一个目标,卧室!涅,终于可以报仇雪耻啦!鼠鼠我一天之内连变十七八种颜色,鱿鱼干、薯片、蟹条、曲奇饼、泡芙、半个披萨......那些被心怀恶意的人故意放在高高的柜子上的食物,我通通吃了一遍!比如傻瓜修治坐在书桌前闷头看书,无意识地伸手抓了一片海苔,我算准时机,吸伏在墙壁上,飞出舌头一勾,零点三秒内,那在空中的海苔有半片就入了口中。

“唔。最近的海苔真是偷工减料呢。”他低头吮吸着手指。

差点没笑死鼠鼠。可惜怎么也没有找到牛排。话说这副身体真是好用涅,我吃饱了以后肚子就鼓成了一颗巨大的波力球,我伸开四肢,感受平衡,垂下尾巴和脖子,放松脊椎,在稿子和书堆间优哉游哉地滚来滚去做消食运动,我心情十分舒畅,就像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次吐白沫事件。

就这样惬意地在房间里吃了三天三夜。有一天傻瓜修治从外面走回房间,也不知道是去酒吧撩妹还是又去七院搭讪,总之不出所料,毫无魅力的他又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以为他看着满屋消失的零食,必定会感受到生命之绝望,抑郁情绪上头一狠心就自杀,于是我在心里默念:去死吧,混蛋!

谁知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又像是被抽干了氧气的样子,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后脑勺和地面接触的一瞬间发出怦然一生巨响,涅!我猝不及防,尾巴被压在了他的肩膀下。完蛋了,我心想,该如何是好,此刻我既不能求救,亦不能装死,真是痛苦万分。我忽然想到蜥蜴貌似是一种可以断尾保命的神奇动物,于是我使出必死之决心,用力向前爬去,用力拉,再用力拉,涅,就像牙齿拉扯披萨的那种狠劲,“噗”,我放出了一个屁,回头一看那条癞蛤蟆皮般丑陋的尾巴纹丝不动。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我还不能操作这副身体吗?

我也万念俱灰,趴在地上,想起傻瓜修治嘴里常挂着一句“回首过往,尽是可耻之事”,我的一生可谓幸福,特别是这三天三夜的狂吃猛喝,让我感觉人间值得,下次还来。身体越来越麻了,就在我感觉快要溺水窒息之时,后脖颈一阵熟悉的剧痛,啊,我醒了,身下是一团飘散着米饭香气的稻草。

“银耳,你在这里睡觉吗,会着凉的。怎么掉了这么多毛啊。”他有气无力地说,面色哀愁。

“给,这是给你过冬的小草屋。”

不是,这还是傻瓜修治吗?怎么温柔得娘儿吧唧的,话虽如此,鼠鼠我还是颇有些感动,我低头一看,满地的银毛,环顾四周,那些零食原封不动地堆在储物柜上,“美满的梦境,填补的,是我遗憾的鼠生。”我脱口而出一句三行诗。

“银耳。唉。”他叹了一口气。

“怎么着,写得不好吗?”

“她真是令人担心呐。”他的眼泪顺着眼角滴落在地板上。

“怎么了呀,和我说说。”我心一软,就准备开导开导他。

“她说,阿哥,安眠药好苦,用剪刀剪开半颗,用温水吞下去,啊,一下子整个喉咙都好苦,到了第二天早晨醒来,舌头上还是一股苦涩。所以每次吃安眠药之后都会舔一口你给我买的那根柠檬色的超大棒棒糖,这样就不那么苦了。”

“这确实是个太宰治式的凄美故事,不过话说你什么时候变成他阿哥了。”

“她是独生子女啊,缺哥。”

“你正好缺妹是吧。”

“什么呀,我只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那颗棒棒糖她舔了一个星期了。真的可以吗,不会细菌中毒吧。她说她每次都会用热水化开一层再舔,即便如此,还是很担心。万一中毒死掉的话......”

“行吧, 那你也不至于老是流泪吧,真是娘儿吧唧怪叫人笑话的。”

“可是我好难过。”

“很难过,你就尽可能地留住她吧,轻轻地托起,不用强握在手心里,她会感受到的,我想她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可是这个病必须接受系统的、长期的专业治疗,如果真是躁郁症,一辈子都没有自愈的可能,就算用药也未必有效,患者情绪状态常处于极乐极悲两级跳转之间,痛苦的感觉更加强烈,比抑郁症更容易自杀啊。”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其实我们鼠鼠国也有类似的病,应该是‘燃烧殆尽综合症’吧,也可以说是‘被社会榨干综合症’吧,看似一内一外,实则是同一种病因的,在我们鼠鼠国,是这么叫的。木瓜博士曾经给我们讲过。患上这种病的鼠鼠一般来说不会自杀的,只是变得非常脆,一碰就会裂开,心脏不停地往外流血。我们的治疗方法很简单,就是鼠鼠们把它围起来,贴贴,帮它舔干净伤口,再把自己的毛拔下来给它堵住伤口。很快就会痊愈呀!可是人类却很奇怪呀,莫名其妙地害怕这种病,避而远之,明明是同类,可要是患上了就会被嫌弃、被鄙视、被踢到角落里去呢。真是悲哀。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死掉吧,可是死掉了,那些人还要笑着说——‘你看他怎么这么想不开呀!’‘好软弱!’‘远离负能量的人啊!’——本哲学家真是看不下去了。那么家里人不管她,学校排挤她,她自己对患病这件事又不愿意面对,那些男人也不过是与她互相玩弄而已不是吗?”

“是啊,他们对她说什么:宝宝,不要觉得自己在吃药,就觉得自己在吃糖嘛。没有什么的,一个人不开心就大家一起去酒吧啦。诸如此类,她发了聊天记录给我看。”

“吃了药不是不能喝酒吗,他们是要害死她涅!她现在在家里吗?”

“她在她朋友那儿,搞文学那个。复诊第二天就动身去了宁波,什么也没带,说走就走,真是狂躁得令人摸不着头脑。”

“精神倒是不错。”

“是啊,可好着呢,说是要去渡劫,这不,把我送给她的水晶球捏爆了。匪夷所思,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玻璃啊,怎么捏得爆?你看,这是她发给我的。”

我眯眼盯着手机屏幕,打了个哈欠,是一封语无伦次的忏悔信:

阿哥,说来话长,我坐着,手里拿着,然后我想起那个美国,想起来前夫哥那张逼脸,就是那个前男友,然后我又想起你那张逼脸,我就把它拿在手里面下定决心,我也不知道要下什么决心,正在下决心的时候,它就已经爆了,我真的没有把两个努力捏在一起,真的是那个蓝色的,单独拿在手上,我只能说,里面汁液丰富。

“喂,她是洗胃以后语言功能受损吗,说话真费劲,活像个白痴。简直......”

我话还没说完傻瓜修治立刻把手向我伸来,我一看大有被捏爆之势,下意识一甩脖子准备变色,鬼知道还是被他一把捏在了手里。

鼠鼠我已经不是蜥蜴了涅。我脑海里闪烁起灭猫团的一句口号“要打倒敌人,首先要打倒自己”,立刻眼含泪滴,模仿那种哀愁之音道:“虽然如此,她依然是那么惹人怜爱呢。涅呜呜。”我甚至大哭了起来。果不其然,他霎时转怒为喜,两坨烤肠状的油腻嘴唇亲到了我的头上,涅哇!要吐了!

“话说你那颗粉红色的富士山也危险了涅!”我心中窃笑,干得好!这就是圣少女之怒吧,下次就应该趁他躺在你腿上的时候捏爆他的狗头,如果有这么一天的话。

“银耳那女孩也相当了不得,满屋子的书,都是些欧美文学原著,不是那种摆在玻璃窗里吓人的纸壳子,是真正的外语啊。她十二岁的时候写了一篇叫《黄房子》的小说,我读了开头感觉很像玛格丽特·杜拉斯。”

我静静地伏在地板上,左摇右晃,阳光落入屋内,一不小心四脚朝天翻不过来了,涅,正好用阳光来放松一下过于紧绷的肚皮。

“他妈的,又是个天才,我快三十了都没她那种水平,要不还是自杀了吧。”他忽然情绪失控了。

“你就不能说点重点嘛,你看到谁不想自杀啊真是的。你们人类整天比来比去的真够无聊。喂,你快把我翻过来好不好,肚子皮要焦了!”

“啊啊,酒多麻袋,她说她们可惨了,因为她想劝那孩子和她一起退学,结果被那孩子的母亲冷嘲热讽地嫌弃了一番,说什么‘你可以一个人烂掉,但请不要拖我女儿和你一起烂掉’,这两人就窝在小阁楼里,过着鼠鼠生活,这不住了三天就买了车票滚了,我还以为她会去看看大海呢。”

“涅,那个低俗的家伙我想她估计又去看帅哥了吧。”我一不小心又说了半句真话。

“啊,你别说还真是,她在一路边摊上左右为难,左边一摊卖油赞子,右边一摊卖辣哭饼,她说右边那个明显比左边那个好吃,但是左边那个小哥明显比右边那个肌肉含量高。问我怎么选,我当时听完直接关机就睡了。”

“果然无聊。”

“唉,她说她在回程的绿皮火车上哭了十个小时。”

“那可不得把车厢淹成游泳池嘛,涅,大家都从座位上飘起来,在各种各样的行李中间游来游去,想想就浪漫啊!海魔女果然厉害!”我赞叹道,突然幻想那怪物倘若能在这个卧室里哭一下午就好了,那房子就会被咸咸的海水淹没,鼠鼠我就可以在潜泳中更好地消化食物了,真有点人类所谓的“轻轻的奢侈”涅!而且,从此再也听不到眼前这个傻瓜的废话,他的游泳技术很差,必死无疑了。

“太棒了!”我情不自禁大叫一声。

“混蛋!你们这些鼠辈真是没有同情心啊!”他又伸出手来想要捏我。

“等一下,那么她到底为什么哭啊。”

“她没说啊,不过她的那个闺蜜顶不住她妈和同学的压力,公开和她绝交了——那可是她在学校唯一一个朋友啊。想必是因为这样吧,备受打击。谁知道呢,综合因素,扑朔迷离,唉......你看,她在火车上写的。”他把手机屏幕递到我眼前:

我在最后一秒被破例放进了闸机,只来得及跳上车最末第十节车厢。卧铺公共的门廊连着三三四四的、开着或是关着的门,架着七七八八、属于男人或是女人的腿。我在其中穿行,嘴上不断礼貌地说着借过,望着满车厢的人,好似除了我,一时间简直完全忘记了衣冠楚楚和文质彬彬的概念,同时又窄又密的床铺让我想到那种嵌入墙壁里的神龛,感觉一个个都像是神龛里的各种活佛,都被安顿在一个个隔夹中间,是否安适却不好评说。

我能感觉到他们在看着我,我不断在狭窄的过道中与原本彼此不相识此刻却攀谈着的人擦肩而过,许多散发着奇特气味的人已经近到了生理上令我不适的距离。我几近麻木,在此刻我似乎已经融入了乘坐着绿皮火车的一众人中,大家不再看着我。年轻的,白色的,或许有些格格不入的我。

我面对着三个人坐下来,看着打牌的一众大爷,听着各种大声的手机外放的声音,闻着时不时飘来的一阵有形的二手烟。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车厢里的温度,大爷们从兜里掏出十元或是五十的纸币,这是在半年中我所没有见到过的。我没有纸币。我买了两份鸡丁,一百元,却发现没有人愿意与我分享,反诧异地望着我。我尴尬极了,刚刚开始生出的一点点融入的感觉生生消失了,我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只是仓皇的从朋友家逃窜,在车站拉屎误事,不得已才辗转改签到这绿皮火车上,或许并非这车原应载的人。在三号车厢里充斥着的鸡零狗碎中,我再次环顾一番周围的这群人。没有任何一个二十岁以下的乘客,我似乎松了一口气,或许是因为有了一个不会在同龄且见识相近的人面前出丑的保障。

我又想,我或许真的不应在这里。虽然我有我必须向前赶的理由,也有在终点暗候的人,但这于我而言不如说是体验。但对终于接下我的宫保鸡丁、与熟悉的售票员拉扯着家常的大爷们,这样可悲的生活却就是生活。

我又自诩鹤立鸡群地想,短短个把小时后,迎接我的是杭州热闹繁华的西餐厅,而在绿皮火车上忍受长长的煎熬的他们所期盼的终点又是什么呢?又或只是茫茫地赶路,却又不作为煎熬呢?

“文笔不赖,而且比你简洁多了,特别是‘在车站拉屎误事’颇具鼠鼠文学之风骨。另外这种谁也看不上的感觉和你还挺像。假以时日,”我看着这些废话,尽量挑好的说,“假以时日必成贾浅浅第二。”其实心想这不过是小资产阶级的无病呻吟,涅,昨晚啃了两页《毛选》,现在胃里还不舒服,这下可算是吐了一点出来。“不过怎么回事,一边是‘十个小时’,一边是‘短短个把小时’,到底哭了几个小时?”

“什么?这不是关注的重点好嘛!她真的哭得很伤心啊!”傻瓜修治捂着胸口,仿佛坐绿皮火车吸二手烟、被坑了两份宫保鸡丁、鹤立鸡群顾影自怜人的是他一样。

“是吗,没准只是辣哭饼吃多了而已吧。”

我一说出口便觉懊悔不已,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完全落入了那个女孩所编织的捕狗网,连逻辑也乱掉了,谁知道接下来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涅啊!都怪那条夏天的比目鱼,我被他笔下那只做白日梦的猫拖着一起烂掉,哦不,嚣张了。捏爆就捏爆吧,我仰面朝天,闭目等死,谁知耳边传来了怦咚怦咚的心跳声。原来他把我搂进了怀里,那声音就像一列疲惫不堪的绿皮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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