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袖中刀
一连三天,苏符都没有见过徐典,徐红衣也没有找过苏符。
傍晚十分。
苏符出了徐府,因为有老管家支过声,倒也没有人出声阻拦。
按照之前入城前便印在脑海中的地点,苏符找到一家客栈。
客栈并不处于集市地段,青砖黑瓦都透着一种年旧失修的萧条。
苏符抬头看了一眼写有东来客栈四字的陈旧招牌,拢了拢之前于集市花十五个铜板换来此刻藏匿袖中的短刀。
约摸是生意不好,客栈伙计杵在桌上昏昏欲睡,待看到客栈来人后也并未就此殷勤几分,只是拭去嘴角口水摆出个相对正常的脸色问道:“你要住店?六十文一晚。”对做生意似乎不怎么上心的年轻掌柜说了,能选这家店的人无非便是贪图价钱较其他客栈便宜一些,一般家境都殷实不到哪去,没必要逮谁都当大爷伺候着。
苏符看着面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客栈伙计,笑道:“我找你们掌柜。”
客栈伙计皱眉,问道:“你找我们掌柜干啥?”
苏符沉声道:“有些正事得跟他商量一下。”
伙计一听是正事,也就不在出声,领着苏符来到二楼尽头一间屋子,指着门道:“诺,掌柜就在里面。”
门没关,苏符推门而入,太师椅上有个打盹的青年胖子,传来轻微鼾声,面前火炉上一壶开水烧得沸沸做声。
苏符自顾在屋内走了一遭,屋内俱是些寻常之物,待看到东侧挂着一副儿童涂鸦似的字画后,微微松了口气。
青年胖子呓语了几句,似乎在梦中遇到了好吃东西,咂了咂嘴,开始磨牙。
苏符一阵头大,大声道:“死胖子,别睡了。”青年胖子被吵醒,揉揉眼睛要发牢骚,待看清来人后,睡意全无,朝立在门边的伙计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掩门离去,胖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恭敬道:“殿下。”
苏符自然而然的坐在屋内仅有的太师椅上,看着桌上的青釉茶杯怔怔出神,年轻胖子本名李术,比自己大几岁,小时候曾与自己一道读书,待到再长大一些,就莫名其妙消失了。
苏符苦笑道:“起来吧,扶离都不在了,那还来的殿下?”
李术起身恭敬起身:“殿下还在,扶离就还在。”
苏符长叹一声,笑道:“死胖子,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会说话,一相比我倒变成了我最不喜欢那一类人。”
李术噤声不语,从炉上取过开水冲了一壶热茶,给苏符倒上一杯。
苏符端过茶杯喝了一口,暖心暖胃,看着李术肥嘟嘟的脸道:“好长时间没工夫喝茶了,细细一品,这茶比起扶离的却是差了太多。”
李术捉摸不透这句话的意味,也就不去深思,犹豫道:“不知道殿下可还打算复国?”
苏符笑笑盖上茶盖放回桌上,说:“复国复国,我也没存多少心思想着复国啊,只是想杀几个人罢了,天玺皇帝是一个,将军白起是一个,还有名义上站在扶离背后拿了不少贡品最终又不干实事的所谓仙人,可惜我现在连武夫境都入不了,也就只能想想。”
李术听闻此话,脸上肥肉一阵抖动,心中翻起掀然大波,白起,天玺皇帝,殿下竟然还想杀那些高高在上虚无缥缈的仙人?须知虽然世人崇尚修行,但修行一途极不容易,能踏入大道的少之又少,白起天玺皇帝之流地位不低,一身修为岂会简单?何况那些每次入世都能将世间捅个通透的仙人?若不是对面前少年品行了解个五六分,只怕便会抛出一句你一个亡国太子,凭什么?
似乎是知道李术心中所想,苏符自嘲一笑,道:“我也觉得这是痴人说梦。”
李术闻言,走到北面打开扇窗,回头咧嘴对苏符笑道:“火炉有些燥,透透气。”
约莫过了半刻钟,客栈外似有马蹄声响起。
茶水渐冷,人心渐凉。.
苏符仰头看了一眼李术,后者依然一副恭敬无比的做派,苏符起身透窗看去,几十铁骑已经将客栈堵得水泄不通,苏符坐回太师椅,一阵头疼道:“倒没想过你会这样做。”
李术欲言又止,他本是扶离安插在天玺的细作,扶离亡后,原本以为终于可以抛开见不得光的身份安生过日子,却在半旬前收到一张纸笺,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殿下欲进城,见机行事。细作李术原本也想过,若是殿下甘心做他的亡国太子安稳过日子,他怎么都得保他一世吃穿不愁,便是自己这些年在扶离拥有的基业全交给他也无不可,可若殿下不甘心要搭上他手下哪八百细作去干那以卵碰石的傻事,自己断然是不会随他一道去送死的。
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不甘心要去杀那些全没可能杀得了的人,李术态度依然恭敬,眼神却有冷冽泛过。
苏符又道:“我也没看见你去叫人啊。”
李术第二次递过茶杯,恭敬道:“之前与伙计商量好了,开窗便是暗号。”
苏符接过茶杯的手微微颤抖,茶水外溢洒在手上,李术取过毛巾,低头提苏符擦去,道:“殿下,李术对不起你。”
苏符哈哈笑道:“我不是你口中的殿下,也别跟我开这种玩笑了。”
李术接着道:“扶离亡国后,我就是想多过几年安稳日子而已。”
苏符眼神一暗,道:“你手下人也这样想?”
李术道:“八百细作,如今只剩一百了。”
苏符点点头道:“以前听人说人不该有期望,现在总算意会了个七八分,早知如此,我是不会来找你的,把我送出去有多少赏可领?”
李术愕然,低头道:“不知。”
苏符轻啜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回原位,艰难起身道:“走吧,我成全你。”
李术看着面前苏符脸上毫不掩饰的挫败之色,心里有淡淡悔意,叹了口气,推门朝外走去,边走边道:“殿下,我知道你很不甘,可我这久过惯了安生日子,又怎么会随随便便陪你去……”
送死两个字硬生生没说出口,李术只察觉到背后一阵刺痛,他缓缓转身,看到苏符紧握在手中通体腥红的短刀,艰难道:“殿下?”
苏符甩甩有些颤抖的手,平静道:“这是我第二次杀人,倒没想过会杀你。”
李术伸手往后背摸了一般,看到满手猩红后瘫坐在地上,丧气道:“我就要死了,我还没活够,我还没娶媳妇。”
苏符蹲下身子,看着李术眼睛,冷声道:“最近死了很多人,他们中有很多人都没活够,可惜他们再也没机会说出来了。”
李术一怔,低声问道:“我爹还活着么?”
苏符想起半年前扶离皇宫被包围后自缢的李大学士,摇了摇头。
李术道:“我哥呢?”
苏符继续摇头。
李术黯然,而后狰狞骂道:“死了,都死了,为什么你苏符还活着?就因为你姓苏?就因为你是狗屁扶离太子?还是因为你注定比我们高人一等?凭什么你爹昏庸就要死这么多人?”
苏符平静道:“骂完了?”
李术一愣,低头不轻不重说了一声嗯。
苏符看着李术脸上挂着的泪痕道:“我已经不是太子了,我还活着是因为要报仇,至于高人一等,你爹教扶离经的时候你就背的比我快,要高也只是你比我高,还有,我父皇不昏庸,只可惜他那套明哲保身遇错了世道。”
李术又恩了一声。
苏符惆怅道:“扶离虽然不在了,但还有好多明里暗里的力量,你刚那些话我就当你太冲动,以后不能说了。”
脸色苍白的李术点了点头,痛苦干咳一声,随后扬起沾满血的手自嘲道:“可是我那还来的以后。”
苏符起身道:“刚在你房间里看见了小时候送你那幅字画,我刚哪刀只捅是捅进了你后背,离心还有半寸,没伤到根本,你不用死。”
李术沉默不语。
片刻后客栈外有马蹄离去的声音。
李术不顾背后疼痛,挣扎起身跪在苏符身前道:“殿下,李术这条命是你的了。”
苏符丢下手中短刀,悄悄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照吩咐办事的伙计回来邀功,却刚好看见这诡异一幕,心想掌柜的是不是昏头了,怎么跪在他口中的远亲面前了?
本名便叫李小二的店小二知道自己掌柜不是普通人,否则也不会事先吩咐自己打点好那些官老爷,掌柜三天前说了,这几天会有个跟自己关系不好的远亲来客栈借宿,如果把窗户打开了,自己就去叫迎北城里那些官老爷,只管说客栈来了个强盗,掌柜的会自己把他领出来,若是掌柜的半晌不把远亲领出来,只消让那些官老爷回去就行,就说是误会。李小二在外面等了半柱香时间,本也有些犹豫该不该领人进去,可又想到既然是掌柜的远亲,应该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便陪上笑脸拿出掌柜交给自己的三十两白银将那些官老爷打点回去了,看着领头哪位看到白银后脸上的哆嗦,李小二想想都肉痛,那些银子足够自己过半辈子了,他本也想私自吞了,可掌柜的说了,事成之后会给自己封个大红包,想起掌柜平时对自己还不错,李小二犹豫一番后还是规规矩矩将事情办完了,也不知道生意不好的掌柜哪来这么多钱。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李小二看到掌柜浑身是血,看样子好像还是他哪位远亲动的手,心想这闹的又是哪出?
...
天玺帝都。
已经年过花甲的白发老人不理会身边中年人有些奉承意味的搀扶,弓腰登楼,身后中年男人亦步亦趋,跟着老者节奏丝毫不敢快行一步,待登至顶楼,花甲老人负手抬头望北,缓缓说道:“先是坑杀投降兵,又是闭城冷观大雪埋人,李世真,你手下好大的手笔。”
老者语气不善,被直呼姓名的中年男子也不恼,讪讪笑道:“都是白起不懂事,回来我狠狠拾缀他。”
老人斜斜看了一眼中年男子,鄙夷道:“你敢拾缀他?”
中年男子苦笑道:“这都被老祖宗你看出来了,我是不敢动他,这不早朝都来不急上就来找您老支招了。”
老人看了一眼中年男子头上白了一半的竖肩长发,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吐露三字:“继续赏。”
中年男子恼道:“这些年赏完了,已经没什么可赏了。”
老人睁眼道:“扶离宫。”
中年男子咂咂嘴,似乎有些舍不得。
老者讥讽道:“不舍得?你去问问他的铁骑有多少听你号令?还是你真以为我这把老骨架可以拼掉那一月踏平扶离的五十万军卒?”
李世真苦着脸道:“真没办法?我西边还有六十万军队坐镇,也不是没有一拼之力。”
老者手指不轻不重的敲打着扶杆,缓声道:“也不是没有,扶离尚有余孽,你大可做山观虎斗,自有你的甜头就是了。至于被你当做底牌的六十万军队?可曾杀过一人?”
李世真被指中要害,也不见恼,出声问道:“要不要帮一帮弱势的一方?”
老者挥挥手道:“你自己看着办就好。”
天玺皇帝李世真见老者挥手,知道等于下了逐客令,也就忍住还想多问几个问题的念头,缓缓下楼,他与老者并不常见,只有遇到头疼解决不了的问题时才会见上一面,而后者每次都能给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李世真看着满天鹅毛,心底无由生出一股豪情壮志来,放眼整个天下?可不尽是我天玺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