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阳光如炽热的火焰一般,烘烤着干裂的水泥地面。山东已经很汗了,这连年的干旱,可苦了吉村里的老农民。庄稼点缀了淡黄色的青斑,有气无力地飘摇着,像许久没洗澡长了赖趴在槐树下的乡村土狗,撕拉拉地张着舌头,吐着气,期盼着主人舀一瓢水过来。庄稼是最需要喝水的,尤其是地里种得土豆,是三天两头就要浇的,还有那玉米也是,玉米秆上窸窸窣窣飘摇着那些由饱满颗粒组成的小骨朵,像一条条给农民挠痒痒的小虫似的;还有那包裹着颗颗玉米软软长长的褐色绒毛,总是能落得钻玉米地的农民一身痒。女人就算戴了方头巾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也是满面黄毛搔首弄姿的。不浇吧,可不毁了一年的收成,你说这靠天吃饭的老农民苦不苦。
“赶上个风调雨顺的年头实在不容易啊!”
走在吉村最宽的那条大路上,就听着村里老人家们在树荫下边打着牌边叹嘘着:“哎呦,又是旱年头,都是人自己造的孽呀,你看看咱庄河都枯了多少年了,我家的井水都打不上来了,这是老天爷在惩罚人呢!”
“可不是吗,人早晚就把人自个儿给作死了。”
……
九暖侧着身子,屏住呼吸,躲避着在小卖部门前拴着的大土狗。土狗很瘦,舌头伸出嘴巴,喘着粗气,披着一身荒草似的黄毛,眼睛咕噜出来望着她。
村子里的狗都拴着,拴在大门外,它们见了生人总是汪汪汪地狂叫,有着得意的看家本领。它们不像城市里的狗,可以在主人的怀里撒娇。它们甚至不能进到那铺满光滑地面砖的平房里,更别说得到主人的宠爱了。它们或许是想着把家看好了才有口饭吃,才不至于流浪天涯吧,也不知道有没有傲娇的土狗宁愿去流浪天涯也不愿束缚在这要热死狗的干村子里呢?
九暖想:要是这些土狗看见了城市的狗过的舒服日子,它们或许会恍然大悟,哦,原来还有这种好日子,那它们也就不看家了,它们也要整天琢磨怎么凑到主人跟前去跟主人撒娇,谁规定的它们这些狗天生就是看家的呢?
“唉,你要是城里的狗就不用在这挨晒了,我也就不用害怕你了。谁让你不脱了链子自己跑出去看看呢?”九暖侧着身子与大黄土狗对视着叹息。
九暖也算是吉村里数得上的漂亮女孩子,一双特色的北方人的细眼,一张白里透红大饼脸,但鼻梁高挺,五官清澈,从小就肉嘟嘟的,壮实实的,给人一种憨憨傻傻的感觉。
九暖掀开小卖部的网帘子,一进去,就听到了孙佩君高扬着唢呐一般的嗓门喊起来:“呦,九暖来啦,听说高考成绩不错呀,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真厉害呀。”小卖部的孙佩君说得脸上的筋都要起舞纷飞了。
九暖边趴着冰柜扫视着各种花样的雪糕边说道:“没有,没有,就是一普通大学。”“那也挺厉害啊,去北京多好呀,你学的文科理科啊?”孙佩君又问。“文科。”“哦,文科啊,不太好找工作吧,报了什么专业呀?”
“额,汉语言文学,就是语文吧。”九暖想了想又通俗地应道。“汉语?汉语还用再学吗?中国人谁不会汉语?”孙佩君边整理着后面的货架边说道。
“额,孙阿姨,这些多少钱?”九暖拿了几块奶油雪糕,几包卫龙辣条,想赶快回家去,家里电脑上的综艺节目才放了一半,她得赶回家去看完呢,她才不愿意在这听孙阿姨的大嘴巴子瞎叨叨。
“嗯,一共八块。”九暖递给孙佩君十块。孙佩君边找钱边问道:“你这个专业以后出来能干什么呀?”九暖随便应付道:“当老师呗。”“哦哦,当老师不错啊!尤其是女孩子,挺好挺好。稳定,假期又多,真不错呀!”孙佩君满眼喜出望外。九暖拿过找回来的钱,说:“那孙阿姨,我先回去了。”
“回去吧,回去吧!再来啊!”孙佩君招了招手,几乎招揽了千里之外的热情把九暖送走。九暖走后,孙佩君转过头就对在另一间屋炕上坐着的男人说道:“还是上学管用,你看人家一出来就是个老师,多好啊,不知道咱们佳佳能出息上个什么样?”
“快行了吧,人家的事少羡慕,卖你的货吧。”男人吐了一口烟圈,就把烟把杵到了烟灰缸里。
知了在大道两旁的杨树上像炸开了锅似的乱叫。头顶的太阳似乎是生了气地膨胀,一张大脸红红鼓鼓的,整日挂着一副不烤干大地不作休的姿态,如果人冷不丁地抬了一下脑袋,那刺热的光线倾射下来能闪瞎人的双眼,让人着实畏惧。大大的太阳追着九暖跑,把九暖的影子杀得小小的。九暖信步走着,她才不管什么天旱不旱,工作好不好找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呢。她只知道过完这个悠闲自得的长暑假,她就可以去上大学了。
九暖拐了弯,身上的汗早已浸润了她白色的雪纺T恤,脸上的汗珠吧嗒吧嗒地滑落到她雪白的脖颈上,她擦着汗,心烦意乱地在心里骂着:“什么破天,热死了热死了。再也不稀得出来了。”
这个夏天九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虽说不是什么像样的好大学,但至少可以走出村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这令九暖兴奋不已。
不仅九暖高兴,小时也兴奋坏了,小时是九暖的妈,皮肤很白,比九暖还要白,也是白里透红的,大概九暖的颜色就随了小时。
小时圆筒般鼓鼓的身体支撑着倭瓜状的大脸,一副富态状,别人要是见了小时就夸她有福。
小时年轻时候可不这样来着。她年轻的时候体态匀称,可以用面如芙蓉花耀眼,神若秋水采照人来形容了,皮肤玲珑剔透的都能掐出水儿来。你看她在长春火车站前的冰川旁拍的相片就知道了,那就是一副时尚女郎的模样。她头戴酒红色的小礼帽,梳着当时流行炸卷儿的披肩发,脸上最突出的就是她那张抹得通红通红的大嘴,身上披一件红色的长大衣,大衣里头是一件黑点雪纺的棉白衬衫,两手交叉在胸前,露出黑灰格子裤的裤脚,一双黑色的细高跟皮鞋,任谁看了都得来上一句:真是好看呢!
这岁月的划痕在小时身上也现得明显。小时生了九暖之后身材就走样了,粗腰肥臀的,整个一大水桶的形状,而且这个大水桶呈着一副不抛弃、不放弃的姿态坚定不移地追随着小时直到现在,真是折磨人呢。不过小时倒也没怎么在意,她倒是觉得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要不说母亲总是伟大的呢!
小时比九暖的爸爸老薛小几岁,外人却说小时像老薛的妹妹。听到这话,九暖就帮着老薛说话,说小时也就得了皮肤白的便宜。可小时才不管呢,听到这样的话,她总是喜于形色,摇摇摆摆地迈起东北大秧歌的步子。
“得,这能嘚瑟!”老薛就开玩笑似的说。
小时从来没想过老薛家还能培养出个大学生来,她小时候要上学家里可是连五块钱的学费都拿不出来。这让她上到四年级就辍学了,识了一些字,没忘。九暖小的时候,小时就教她念字,教她算术,唱着歌哄她睡觉。可是九暖渐渐长大了,她学的那些东西小时也看不懂了。
不过她倒是经常跟九暖说,要不是家里拿不上给她上学的钱,她保准儿能考上个好大学。她小时候学习成绩好,一直都是班里的前几名呢。每次听到这,九暖就不说话,九暖知道她又在给她灌输一些让她好好学习的蠢话了。
没错,九暖认为那些话蠢到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