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七、八年前我读到一本叫《艽野尘梦》的书,这是本私家笔记,薄薄的大约六万余字,是一个叫陈渠珍的人记述了他在1909至1912年进出西藏的一些人和事。
这本书的推荐语是这样写的:“《艽野尘梦》是一本蒙尘已久的历险奇书,一部刻骨铭心的爱情经典,一份清末民初西藏实况的珍贵史料,‘湘西王陈渠珍’以其戎马生涯和旷世才情,写下最为惊才绝艳的文字,谁读过它,谁将终身铭记......”
好奇心使我翻开了这本书,真的难以忘记。
1909年的7月,陈渠珍二十七岁,是一位生于乱世却胸怀大志的年轻军官。时逢西藏局势动荡,陈渠珍所属川军奉命援藏,他们从成都出发,经雅安、泸定、康定、道孚、炉霍、甘孜、德格,过金沙江进入昌都直至林芝等地。一百多年前的川藏地区没有国道317、318,陈等是骑行入藏历经艰辛。
在这严酷的环境中,陈渠珍参加了思达、江达、工布等平叛战役,后又远征波密叛军,屡建大功。陈因素有胆略,本人亦由一位队官(连长)升至援藏军一标三营管带(营长),统率近千余人。
陈渠珍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之时驻守在德摩,在此地的平叛及招抚工作,赢得广大僧俗民众的爱戴。一日,德摩地方官携其舅加瓜彭错与陈相识。彭错邀请陈渠珍去其家做客,第二天陈渠珍来到相距不过十余里的彭错家。彭错夫妇六十开外,在村口迎接。
在正餐之前,彭错在庭院中为陈安排了十余位姑娘跳歌庄表演,又引陈至园中搭弓射箭。
“射毕,彭错又牵良马十余匹,云:“儿女辈能驰怒马,拔地上物,请试观之。引余至河干。一望平原数里,细草如毡。地上每三四十步,立球竿一。竿高尺许。乘马女子,皆束丝带,袒右臂,鞭策疾驰,其行如飞,至立竿处,则俯身拔之。以拔竿多少定输赢,中一女子,年约十五六。貌虽中姿,而矫健敏捷,连拔五竿。余皆拔一二竿而已。众皆鼓掌。”
“余亦盛夸骑马女子连拔五竿,虽丈夫不及也。彭错曰:‘此既侄女西原’,余赞不绝口。第巴(地方官)笑曰:‘公如属意,那以奉巾栉如何’,众皆大笑。余亦大笑漫应之。”
那一日,素不能饮的陈渠珍饮酒不少,回到驻地天色已黑。
几天后的清晨,陈渠珍去山上的喇嘛寺游玩,德摩地方官告诉他,西原的叔叔已将西原送到营地,并再三强调了西原本人很是愿意。陈渠珍愕然,当初的一句戏言,竟缔结了一份姻缘,不知如何是好,德摩寺的大活佛告诉他这是好事,并要为其证婚。
陈回营后,“彭错夫妇导西原来见,靓衣明眸,别饶风致。余亦甚爱之,既而来宾益众。”当日,陈宴请宾客与西原成婚。
随后西原追随着陈渠珍,并参与了进攻波密的系列战斗。数次解围陈渠珍于危难之中。
1911年武昌起义(辛亥革命)的消息由《泰晤士报》传至拉萨,援藏清军自身哗变。陈渠珍为求自保,率115名湘西籍及滇黔籍士兵逃离西藏。而西原也义无返顾地追随陈渠珍返乡。他们选择的路线是走青海出甘肃(青藏线)。由于线路不熟,误入羌塘无人区,荒野求生,处处惊心。书中这样描写他们的经历:
“入酱通大沙漠(羌塘无人区)后,终日狂风怒号,冰雪益盛。士兵多沾寒成疾,或冻肿裂”。陈渠珍下令除行李之外,一律焚之清除。其与西原“仅留搭袋一,薄被一,皮褥一。”“西原左负搭袋,右负薄被,腰系连枪。余则负皮褥,佩短刀而已。从此昼行雪地,夜卧雪中。又无水濯,囚首垢面,无复人形矣。”
“自江达出发时共一百一十五人,牛马二百四十余头。此时已死去四十二人,亡失及屠杀牛马一百九十头矣。粮食将罄,食盐亦已断绝。”
陈渠珍的逃亡之路极其艰辛。
曾几何时,陈渠珍等人“由江达出发时,皆着短袄,裘帽,大皮衫,穿藏靴,内着毛袜。”而现今,“行沙漠久,藏靴破烂,则以毛毡裹足而行。行之久,毛毡又复破烂。于是皮肉一沾冰雪,初则肿痛,继则溃烂,遂一步不能行。”
士兵因此“日有死亡。初尤掘土掩埋,率众致祭。继则疾病日多,死亡日众。死者已矣,生者亦不自保。每见僵尸道旁,惟有相对一叹而已。”
在过昆仑山口之前,陈渠珍身边仅有三十余人,为果腹随行的牛马已届杀尽,士兵四处行猎无果,西原强求陈渠珍共同外出狩猎。书中这样描写西原:“西原行甚速。闻砰然一声,余前视之,竟毙一野骡。”“乃截两腿,以带系之,牵曳回。”“操刀割肉,为多数方块,以通条穿之,燃之烘热。制作肉干。”再次日复降大雪,士兵连日出猎,皆无获。
一次,“断食已两日矣,饿甚。所储干肉,仅余一小块。以其半分西原食之。西原坚不肯食。强之再,泣曰:‘我能耐饥,可数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且万里从君,可无我,不可无君。君而殍,我安能逃死耶。’余则泣下。‘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公’之语,不图子藏族女子中亦见之。痛哉!”
就这样,陈渠珍等人边狩猎边行进。饥一顿饱一顿,走走停停。饥时,甚至争抢冻死后被狼吞噬几尽仅剩两手一足的同伴食之,还有人提议密杀同行以苟延残喘。这期间,陈渠珍和西原与他人走散,被狼群围堵在沟中死里逃生。
1912年6月24日陈渠珍等人走到青海省湟源县,来到了人间,距其从西藏江达出发已整整223日。随其生还的士兵由最初逃亡的111人,仅剩7人。
陈携西原又辗转月余到了西安。友人提供了一处久无人居的住处。陈渠珍与西原在此相依为命。陈家的汇款迟迟未到,而他们二人已分文皆无了。在穷困潦倒时,西原又患得天花,病日加剧,虽医无效。“至夜,漏四下,西原忽呼余醒。硬咽言曰:‘万里从君,相期终始,不图病人膏肓,中道永诀。然君幸获济,我死亦瞑目矣。今家书旦晚可至,愿君归途珍重。’言讫,长吁者再。遂一瞑不视。时冬月□□日也。余抚尸号哭,几经皆绝。”
在友人的资助下,当日午后陈渠珍将西原以薄棺暂时安葬于西安雁塔寺。“余既伤死者,复悲身世,抚棺号泣,痛不欲生。渊波(陈的友人)百端劝慰,始含泪归。入室,觉伊不见。室冷帏空,天胡不吊,厄我至此。又不禁仰天长号,泪尽声嘶也。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