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假币
袁俊宏
甲申年岁末一个周日,与几位诗友小聚小酌小吃后埋单。服务生从我手里接过钱后送给我一个感激的笑,碎步走了出去。没两分钟,服务生又小步走到我身边,附身对我耳语,先生,能不能将这张钱换一下?
这钱怎么了?我问。
验钞机过不去。服务生的声音更小。她声音之小和没说是假币,似乎是为了我的面子。
假币。怎么可能?假烟假酒我碰过,假证件假处女听说过,假话假笑听过也见过,可假币我还是头一次谋面。我身上怎么会有假币?我吃得是皇粮,薪金由银行发,不可能有假。我不做生意,除薪金之外,唯一的来钱途径是闲来写几行歪诗几句随感随想发在报刊,挣点喝酒打牙祭的小钱,而这钱也是通过邮局汇来的,也不可能有假。
这假币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对一个服务生不好说什么。她说验钞机过不去那一定就是假币。验钞机是国家指定的专业技术厂家生产的,不该说假话吧。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换了一张五十元给了服务生。服务生依然是感激地冲我一笑,又碎步走了出去。
她前面那个笑我想是感激我们到此消费,给他们酒店创收,鼓了老板的腰包,增加了她个人工资的厚度;这第二个笑,我想她是感谢我没有胡搅蛮缠。如果我说这假币不是我的,坚持不给她换她又能怎样?因为这钱交给她后,她从楼上拿到楼下并经过一个长长的大厅才能到收银台。如果我说我的钱是在她这七拐八弯的传送过程中调了包,我想她长八个嘴也说不清道不明的。
可我没有这样,我觉得她不会。我认定她不会的原因是,在诗友上桌前,我在跟她闲聊中得知,她是距此千里之外的一个小山沟里来的。我也出生在一个叫九沟十八岔的山沟里,所以一见到农村来的,无论是在酒店饭馆或宾馆打工的穿着干干净净长得漂漂亮亮的小丫头,还是在建筑工地、劳务市场见到的邋里邋遢的民工我都感到亲切,我嘴上不说,但我的骨子里认定他们就是我的父老乡亲,我的兄弟姐妹,我的亲戚。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如那厚厚的黄土地一样朴实。我喜欢这种朴实,我信任这种朴实,跟自己信任自己一样。
尽管各种媒体上经常有关于农民工偷窃抢劫敲诈勒索甚至卖淫等等报道,但我对他们依然非常信任,而且这种信任是从骨头中生出来的。即使看到这样那样的报道,我也会从心里为他们开脱,认为他们之所以那样,一定是逼不得已。
令我稍稍有点不悦的是那个服务生那近似耳语的举动和比低八度还低的声音。她这样,似乎我就是那贩假币者,她这样,似乎是为了不让我在朋友跟前丢面子。按这样的逻辑推理下去,那我还得冲她回一个感激的微笑。
我兜里怎么会有假币?我感到委屈。尽管五十元钱对我没有对一个民工一个农村来的酒店服务生一个农村的小学生一个靠天靠地谋生的农民那样意义重大,但我还不至于因为手里有了一张假币就偷着乐吧。如果我真的充满感谢地冲那服务生一笑,说不定那服务生的小脑子一转,立马认定我是个贩假币的。如果她那小嘴出去再一广播,说她看到了一个贩假币的,我这黑锅是背定了,起码再到这个酒店就餐,会立马被人贴上标签,被当成另类格外小心对待。即使拿着真币埋单,他们也会用验钞机多查几次,拿在手上多摸几下多搓几次,再对着灯光审示几遍,这样,人家也不一定放心。若在钱柜里发现了假币,他们第一个就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我是这家酒店的常客,在人家的订餐本上多次留下过单位名称及手机号码,人家一找一个准,到那时,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辩不明了。
好在我没笑,我没理由笑。我有点心疼。尽管五十元钱对我来说就是少抽一包烟少打两次的少喝一顿酒的事,但细一算,它可值二十五碗牛肉面,二十五碗牛肉面就等于二十五个早晨的早餐。它能买两本二十五万字左右的书,两本加起来就是五十万字,如果这五十万字是英语单词,是五十万字的唐诗宋词,如果把这五十万字的东西全装在脑子里,那自己就不是个普通人了。这样一算,觉得自己的损失还是很大的,第一次觉得这五十元纸币跟一枚金币一样耀眼。
这张假币是从哪个渠道流进我的钱包的呢?
一连想了几天也没想出个眉目。那段时间我没到银行取过工资,也没到商店买过东西,唯一使过钱的地方是出门打的,遂认定这假币一定是出租车司机给我找钱时找的。主渠道似乎清楚了,可是哪次打的打的哪家公司的是从哪儿到哪儿司机长什么样儿,一脑袋浆糊,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
理不清就不理了,为五十元把一个聪明的脑袋弄成一堆浆糊就太不划算了。
不想了。可不想又不成,这五十元的假币拿在手上,就如一根鱼刺扎在喉咙,不拔也不行。
假币怎么办呢,是撕了扔了还是烧了?不忍心,这可是我的血汗呀!向朋友取经,朋友说,是谁给你的你就再处理给他们,来个以牙还牙。再说,出租车上不可能装有验钞机,出手更快更保险。或者到小摊小贩小商小店小馆老头老太处买个针头线脑之类的小东西花掉。
我也琢磨,谁知道是哪个司机黑的我,如果我也这样黑人家,我的心我的行为岂不是跟这人一样黑?黑一个无辜者比黑自己还黑。如果被黑的人再去黑别人,这样一路黑下去,一张五十元的假币会黑掉多少人道德的底线黑掉多少人的良心。我不愿在这条道上一路走到黑,把自己的心也让黑了去。进而我又想,如果这司机要真是个假币贩子,那坑害的人可就多了。我不敢往下想。如果这张假币经由我的手流通到那些小摊小贩小商小店小馆或老头老太的手上,那些视一分钱比一滴血还值钱的劳苦大众,一旦发现他们几天辛辛苦苦的血汗换来的竟是一张废纸,他不把你祖宗八代骂个遍才怪。我不想让我的祖宗的灵魂受惊扰。这条路不能走,坚决不能走。
不就是五十元钱吗?多大的事,费这神,就让它坏死终结在自己的手上,留个纪念吧。一直觉得对国家贡献太少,有这样一个机会,就舍五十元报效一次国家吧。
从此没再想。一日,打的送女儿学画画,付费时见没零钱,遂取了一张老人头递给了司机。司机眼尖,在我取钱时瞄了一眼我的钱夹。他说你有零钱,给我这么大面值干啥?我把钱夹伸到他眼皮子底下说,你仔细看,哪有零钱。
这五十块不是零钱吗?
是啊,五十相对老人头来说是零钱,可这是一张假币,我能给他吗,我忍心给他吗?
我犹豫了一下,手不自觉伸向了钱夹。心想,这可是你主动要的,可不是我有意给你的,吃了亏可千万别怨我,怨就怨自己吧。
就在我的手指与那张假币亲密接触的一霎那,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一个紧急刹车。
我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一张假币,不知是哪次打的时司机找给我的。
刚还满脸堆笑一脸感激的司机脸色骤变,把手里拿着的那张老人头,一下扔到了我的怀里,同时脸上还溢出一丝鄙夷的神情。这神情我读懂了,似在说,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穿得人五人六怎么干这样的龌龊事呢?诚实招来这样的贬损,我亏得心慌,心中叫苦不迭。
这张钱是真的不是假的。我解释说。
司机身子斜到了一边,冷漠地说,对不起,我刚接车,没钱找你,麻烦你到对面换成零的给我吧。那意思是说,谁知是真是假,你千万别给我,要坑你坑别人去吧。
我很尴尬,怪自己多嘴。事已至此,我能说什么我能说清什么?
我摇了摇头走下车到对面一个小商店买了一包烟,把那张老人头花成零钱付了车费。司机接了钱看也没看我一眼,油门一轰猛地一下蹿出了我的视野。我站在那里一派茫然。这是什么社会,真他奶奶的。
我骂了一句,一连几天心情不畅。
一日,到一熟悉的银行办事,将那张假币拿出,想让他们验一下,如果真是假的就交由他们处理,这样,我就不用为怎么处理而费神了。
营业员反复验了几遍又拿到手上看了看摸了摸后明确告诉我说,这张钱是真的,只是有人在洗衣服时不小心洗了一水。
他奶奶的。我很想骂一句。是骂那个酒店的收银员服务生还是那个鄙夷过我的司机?但我知道最该骂的是自己。
幸好没撕没烧。可我没有失而复得的兴奋,没感到心情有一丝的舒展,感觉心上像落了一层尘埃。
出了银行,和女儿到一家小饭店吃饭。吃完饭,我大大方方掏出那五十元钱埋单,服务生接过钱用手摸了摸搓了搓告诉我,先生,你这张钱是假的,请换一张。
他奶奶的。我差点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