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回家,恰好母亲也在,若不是年初做了手术,她这会应该还在西安给我哥带孩子,但这手术又实在拖不得,前后几家医院做了检查,结果都是腰椎滑脱,已经开始压迫神经。母亲操劳甚多,除了家务,地里的农活也一样没落下,许是积劳成疾,又许是据她所讲多年前一次摔伤留下的隐患,总之,她的腰疾越来越重,年前去西安见她,出门买菜已经到了走几十步就要停下来歇息的地步,和记忆里那个干练的母亲完全对不上号。如今手术半年多,略微行走正常,但要完全康复如初,已是不可能。所以,她撇下不到三岁的大孙女,自己回到老家,也是出于无奈,但对我而言,却有些自私的幸福感。父母皆在,家,才是完整的家,前几次回去,只有父亲一人,就难免觉得空荡落寞。
母亲的腰伤尚在恢复,许多事都做不得,洗衣做饭买菜打扫这些日常的琐碎,便都着落在父亲身上,母亲只管动嘴指挥,父亲成了她的手脚。刚回家那天,便看见父亲麻利切了几盘菜,热油起锅,煎炒烹炸,母亲还在一旁不住口地指导工作,一会是醋多了,一会是盐少了,父亲这样一个向来不善庖厨的人,竟也做得一桌美味菜肴,想来也是有趣。
在家待了一周,渐渐找回了小时候的感觉,竟不舍得走,无奈我的假期不长,公司那边已经在催促。临行前夜,母亲非要买点吃喝给我带在路上,拧不过她,只得陪着一起出门,好在半月明亮,星辉可指路,不免想起朱自清笔下,沿一条曲折小路漫步在月光下,实在是一件美好的事。
我们村是沿着山坡一面自上而下所建,鲁中山区一带这种格局的村庄很常见,所谓依山傍水,其实更多是为了早些时候生活的便利,我家在半山腰,村里的商店在山脚河边。母亲行走缓慢,我便刻意压住步子,紧跟在她身边,所幸村里大小胡同都铺了水泥路,不像以前的土路坑洼难行,且水泥的灰白又将夜色逼退几分,衬得周围更亮堂。
出大门往下走,三两户就有一处拐弯,左手边二大爷家的墙头上爬满了丝瓜藤,影影绰绰透出院子里几点灯光,右手边是一处荒宅,半截石墙后边是几个新起的草垛,都是花生秧,想必也是二大爷所有,这村里喂养牲口的人家不多,我知道,二大爷家就有十几只山羊,这便需要提前备足过冬的草料,草垛站在一人多高的荒草从中,像守夜的卫兵,只是略微臃肿了些,平添几分喜感。
下个路口有极大的坡,坡下那户人家早早熄了灯,一点动静也无,墙上挂着几个长长的南瓜,南瓜藤里不时飞出一两只萤火虫,小时候常常在他家门口摘花,这户人家是很喜欢养些花花草草的,菜园子里总有一些凤仙花、波斯菊、大丽菊、美人蕉……于是凑近去看,果然,如今依然绽放了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朵,若是白天路过,定然又禁不住手痒,穿过竹篱笆,多少摘上几枝回去插瓶。
但这时忽然没了沾花惹草的心思,因为耳朵里传来一阵冲锋的号角声,很熟悉。小时候经常跟大人们去河边看电影,那时候有人不定期组织到乡下放映电影,一般会找个空旷的位置,或是一面高墙,或是几棵大树,扯起一块幕布高高挂起,放的也都是些老片子,抗战片居多,偶尔也会有武侠片,记忆里第一次看成龙的电影,就是在这样的场合。而每到放映的时候,尚未入夜便有许多小孩搬着小板凳去占据最佳位置,为此常有争执,甚至打闹,一旦入夜,整个村子的人都聚集在河边的空地看电影,记忆深刻。此时耳朵里传来的就是这样记忆里的声音,于是撇下了花草,继续前行,穿过几条胡同,到了“大队”——村委会大院,如今旧址已然拆除干净,据说上面拨了五十万下来,于是就有了面前这座气派的二层洋楼,楼前一片空阔的广场,水泥地面上有篮球架和一些简单的健身器材。
我们走近时,篮球架旁边果然在放电影,只三五个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看得津津有味。母亲说,这季节,每天下午都有许多人在这广场跳舞,从下午五六点能跳到八九点,说到这里,借着路灯的光,我见母亲脸上有些憧憬,有些落寞,我才想起,母亲确实是很喜欢跳广场舞的,只是此后与广场舞无缘了,她心里定然不舒服,这不舒服又不仅仅是因为无法跳舞,而是她自此不能干重活,事事都需要人照顾了,这对一向好强的母亲而言,是一时无法接受的,只是她从不在我们面前表露,她觉得自己成了家人的负担累赘,而不知道,在我们做儿女的看来,即便有一天她们老得不能动了,我们依旧很乐意有这样的负担。
穿过广场,东边是一条河,自极北的山沟里蜿蜒而下,路过村庄,又一路向南奔流而去,河道里被堤坝截出许多大水坑,均种满白莲藕,这季节,荷叶尚未衰败,正是“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处视野平阔,近处的桃林,远处的学校,更远处的东山、松林,尽在这月光下一览无余了。夜色如水,配上远近起伏的虫鸣,零星响起的犬吠,转身望去,依山而下的村庄在薄雾里透出点点灯光,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乡村夜色了,流水声划过耳畔,叫人不觉心生贪婪,想要将这夜空下的乡村以及远山近水尽收在一幅画中,携卷回家,据为己有,幻想着每每摊开卷轴,几排杨柳,几声蛙鸣,该是多美的一件事。但这贪心毕竟是奢望,乡村的夜色在这片土地上传承了千百年,一代代人看过,听过,想过,念过,最后都成了过客。恰如海子的诗歌:
以前的夜里我们静静地坐着
我们双膝如木
我们支起了耳朵
我们听得见平原上的水和诗歌
这是我们自己的平原,夜晚和诗歌
走过石桥,商店在河岸上的柳荫后面,陪母亲进去选了些零食饮品,收钱的是老板家小儿子,我记得上一回见他还是个上初中的小胖子,如今已然比我高出一头不止,时间总在不经意间给我们制造一些感慨。
找零钱的工夫,店主夫妻二人从里屋挑帘而出,见了母亲便热情招呼,随后聊起来,也无非是同情母亲这两年带孩子的辛苦,又询问这半年来身体的康复情况,女人格外善谈,母亲不好拂了旁人的好意,正好借机在商店里歇息一会。
“这是你家二小子吧,长这么大了,结婚了吧,有小孩吗?”我心中讪讪,果然在中国,这是个永远绕不开的话题。母亲便露出吃了黄连般的苦恼神情,随后两人惺惺相惜似的握住了手,各自诉说一番生活的苦恼,这才同我出了商店往回走。路上并没见到别人,只是我与母亲缓步慢行,又有几户人家熄了灯,这时候,两边高低错落的房屋,眼前曲折的小路,以及越过屋顶排瓦照在身上的月光,以及远处蒙蒙的夜色,反而活起来似的,愈发可爱。
路上再次闻到浓郁的花香,母亲先驻足停下,我跟着抬头看看门户,也是熟人家,他家孙女是我小学同桌,只是自从五年级随同父母转到外地生活,自此再未见面,而此刻,眼前却是几株一人高的月季,枝丫曼妙,花团似锦,我知道,母亲素爱月季,又莫名记起小时候电视上常常放送的一首歌,名字就叫“月季花”,歌词也还记得大概:
月月给你个春天的消息
你的生活就有了乐趣
月月给你唱一首新的歌曲
你的爱情就会更甜蜜
月季花,我不算最美丽
可我最懂情和意
当你身边的花开匆匆来又去
我却月月伴着你。
人说花无百日红,而这月季却真是月月相见,倘若我所爱的人都能像这月季,月月可见,长久地相伴,自然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但我也知道,世间许多事都强求不得,便如这首歌,如今已经听不到了,一切随缘而已。
我伸手折了两支月季递于母亲,母亲接过去,竟有些紧张地窃笑起来,这大半夜的,我们竟成了偷花贼,万一给人碰见,岂不是难堪,但这得手后的乐趣又实在叫人欢喜,如同做坏事得逞的小孩子未曾被人抓住把柄,又是得意,又是忐忑。于是慌张地加紧脚步往回走,又怕母亲动作太大引发了伤口,如此走走停停,伴着花香,沐着月光,家门已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