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在这个城里发生过一起有点奇怪的车祸,那时候汽车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多。市中心广场的十字路口,冬天凌晨五点偌宽的大马路上,连行人都稀少,只有两辆车,一辆货车,一辆出租车,它们就相撞在一起,出租车上一人当场死亡,司机倒无大碍。
这个死去的人,就是覃俭。
覃俭是我们单位的职工,用我们所长的话说,他就是专门挖我们单位社会主义墙角的。
我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单位时,直接领导是苗主任,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瘦棱棱的,精明利落,热情真诚,与我十分投缘,又看我踏实肯干,她处处呵护我,关照我,单怕我年轻天真着了道,吃了亏。
我刚来她先给我介绍单位的历史现状、人情事故,我们单位成立于八十年代初期,当时从各单位抽人时,谁也不知它的未来走向,各单位都是把老弱病残调皮捣蛋象甩包袱似的甩了过来,谁知十年过去,时来运转,真是人少钱多工作闲,我分配时,已经是个炙手可热的地方。单位总共五六十个人,在机关待着的二十多个人,都是后来调进来的,用所长的话说都是有腰有腿的,各路领导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占了一多半,莺莺燕燕环肥燕瘦不一而足。那些原来从各单位抽调来的工人,基本都放到了下属的林场,颇有几个难消停的,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苗主任主管林场工作,林场还有一个场长负责日常事务。
为了让我尽快熟悉情况,苗主任让我抄一份花名册。那时还没用电脑办公,连复印机都少见,一切都是手工抄写。她站在我边上,一边给我念名字,一边给我介绍这个人的本性、脾气、特点、好恶,哪个要小心相处,哪个不敢招惹,一一为我道来。好似还没见人,就先认识了这个名字后面的本质。当写到覃俭的名字时,主任强调你千万别弄错了,他叫qin俭,可不是tan俭,还说她第一次就叫错了。接着她说这人名字可真没叫错,那叫一个勤俭!过日子特别节约仔细,还喜欢占单位便宜,下班不从单位往家捎点东西,就觉得吃了亏。于是一个尖嘴猴腮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之后不久,我第一次见到了覃俭。
那天他不知为了什么事到办公室来找苗主任。苗主任先向他介绍我说是刚分配来的大学生,然后介绍他说这是覃俭,我赶紧叫覃师傅,他谦恭地与我打招呼,还说苗主任你的队伍又壮大了,多了个得力助手,这话说得我和苗主任都高兴。不象之前来过的几个,有还没上楼就吵吵嚷嚷来找领导麻烦的,有来办事坐了一早晨都不说话的,用苗主任的话说就是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大部分是苗主任介绍后胡乱打个招呼,转头跑别的办公室打听我底细的,就好似我是占了他们的位置,才让他们来不了机关似的。
覃俭是第一个表现比较正常的人,他的热情活络和落落大方都给我留下了好印象。但他的相貌彻底颠覆了我先入为主的想象。他穿着一件单位发的制服衬衣,紧紧绷在粗壮短胖的身上,脑袋和脖子一般粗,我都想不出这样一个长相粗豪的人是怎么过细日子的。他走后我和苗主任说了我的观感,苗主任说:“他倒是会说话,挺贼的,你以后就知道了。”
没过几天,苗主任带我到林场检查。到林地里走了一圈,已经快到下班时间,我们回办公室时,见覃俭从花房里出来,抱了一大袋子土,正放到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我感到苗主任明显的不悦,问他:“覃师傅,又带咱们单位点土回家?”他似乎并不在意其中的质问调侃意味,很自如地回答:“老婆要种几盆花哩,我寻思咱这儿土好,就带点。”然后大方地跟我们打过招呼,骑着一辆看起来历史悠久的破烂二八自行车唏哩哗啦悠然而去。
他一走,林场场长不由苦笑着说:“苗主任,看见了吧?这今天你们在下面检查,不好意思下去摘菜,也不敢拿花,就连土都得拿一把。你说有啥办法?自己的职工,配好的花土,认识的人来了还给一捧呢,你非不让拿不好看,让拿吧,他妈天天如此,把林场地皮都能铲下去一寸厚……”
以后这样的场景还碰见过很多次,每次主任都故意问他:“又带咱们单位的土回家呀?”而他每次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种种理由,丈母娘、小姨子、弟弟妹妹、朋友邻居……让人不好驳回。
每次苗主任都暗地里气愤地跟我说:“你看见了吧?咱这职工就这素质,你说着都不脸红。”
据说他还经常把家里的衣服拿到单位洗,大盆小盆、大件小件,场长说话很损,但他并不在意。那时还没有象现在这样的种种罚款,空口白话他不惧怕。你说你的,我洗我的,时间长了,场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转眼到了冬天,那时林场还靠炉火取暖,是消防安全的重点处所。上级要去林场检查,所长让苗主任和我打前站,先去检查一下有无漏洞,他和上级人员随后到。我俩急匆匆赶往林场,见院子里临时拉了两条长绳,搭满了花花绿绿的床单被罩,苗主任一见就火了,说这哪像个单位的样子,叫场长来批评一顿,让立马收了。场长说是覃俭的,赶紧叫他来收,他一溜小跑地从花房里跑出来,陪着笑脸说:“苗主任,你别生气,家里地方小,洗衣服不方便,你说我也不知道刚洗了,就来检查的……我收、我马上就收喽!”苗主任说:“单位就不是让你洗衣服的地儿,不来检查的这花花绿绿的搭在院子里还象个单位吗?”他倒好脾性,只管陪笑说好话。
冬天的早晨,手洗的衣服含水多,早冻成了硬梆梆的冰棍儿,好不容易拿下来一整张铁板似的,叠没法叠,他小心翼翼地在那里用手摩挲软了才叠一折,急得场长又叫了几个人来帮忙,那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下来就大刀阔斧地胡乱折在了一起,急得他自己也不收了,在几个人之间跑来跑去,一迭连声地叫着:“慢点挝慢点挝,别给我挨(方言弄的意思)坏了!”那些人得了场长要快的指示,哪里管他,一溜烟收了,气得他顿足捶胸,大叫:“完了完了,全给我挨坏了!”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又可气又可怜又可笑。
覃俭不但勤俭还很勤快,当然不是干单位的活,他爱帮私人的忙,比如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了,他总是拍着胸脯说:“你的事,就是咱的事,咱兄弟姊妹谁和谁呢?”然后早早就去了,干活不惜力,而且见的场面多了,遇上办事人家不知道规矩,他还能说个七七八八,但大家背地里都说他是为了混烟抽混酒喝。所长就直说:“你他妈的成天请假帮这个忙那个忙,不就是为了混烟抽混酒喝?”他并不恼,嘿嘿嘿笑着,辩解着,还是死乞白赖着把假请了。
我估计就因为他经常请假,所长才规定一天以上的假要到所里找苗主任来请,弄得苗主任不胜其烦。
有一天下午,他又跟主任来请假,说明天朋友孩子结婚,请他做总管,他象个小孩子一样又兴奋又得意地说:“我这个朋友可好哩,怕我骑车子冷,特意给了我五块钱让我明早打车去……”他絮絮地强调了好几次明早要打车去的事,仿佛打车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主任嫌他烦,赶紧准了让他走了。
那时打车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他这样再四强调,待他一走所里几个男同事就笑话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都说他从未打过车,我想难怪,打车对他来说还是一件值得纪念与炫耀的事情吧。
第二天,早上刚上班,苗主任悄悄跟我说:“有人说广场上出了车祸,死的好像是咱覃俭,也不知真的假的。”我大吃一惊说:“不会吧?哪里就这么背?打一次车就出了车祸?”主任也说:“就是哈,人家所长恨不得上个厕所都坐车也没事,他坐一回车就送了命,不至于吧!”但是接下来单位都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窃窃私语,无心工作。
到了九点多钟,单位得到确切通知,早上五点他坐的出租车与一辆货车相撞,司机无碍,他当场死亡。所长匆匆出去处理他的事情去了,回来郑重其事召开会议要大家出入小心,注意安全。有个平时喜读周易爱看风水的同事,平时常被人请去看风水卜吉凶,这时悠悠地说了句:“覃俭这名儿就起得不好,他爸妈也不知咋想的,给起个这么倒霉的名儿,一辈子就是受苦,享不了那福。”此语一出,单位的人仿佛恍然大悟似的,纷纷议论说他就是穷气,没坐车的命,一辈子勤俭,奢侈一回就丧命。
我想他活得可真亏,还没弄明白为啥活着就已经死了!还成了许多人的谈资与笑料。
但他人已去,终归可怜,单位帮着处理后事,他的老婆带着两个女儿到所里来办理抚恤事宜,那时还可以照顾子女接班顶替。
他的老婆在税务部门工作,按说也是不错的单位,但与他如出一辙地来了几回都是穿着单位发的制服,撑得圆鼓鼓的,胸口处的扣子都要绷掉了,烫着卷的头发乱蓬蓬的,有狮子头那么大,沧桑的脸上,经了此事更见憔悴与风霜,她倒是和覃俭一样,还算有副好口才,她向苗主任哭诉向所长求情,想将女儿安排在我们单位工作。
但我见到她后面缀着的两个女儿第一眼,就知道这绝无可能。两个女儿一个二十三岁,正在待业,一个十七岁还在上学。都如父母一样矬粗短胖,同样穿着晦暗的衣服,也是绷得滚瓜溜圆,怯怯地跟在母亲后面,木肤肤无一语,坐在椅子的边沿上,总想向后退缩,好像这样能隐身消失了似的。姐俩遗传了父母的样貌,却连父母的巧嘴都没学到分毫。小小年纪,没有一点少女的清透气质,就象农村里生了好几个孩子的胖大婆娘。果然所长以接班顶替的人要听局里统一分配,他做不了主,我们单位已经超编等种种理由坚决拒绝了他的老婆。
我心里暗想,倘若他的女儿姿容艳丽,或只是清秀可人,所长一定有办法把她给弄到所里来。因为每次有莺莺燕燕在他身边缭绕,看他那乐不可支的样子我就知道。
好几年后,只有我们所长用覃俭警告那些挖单位社会主义墙角的人:“你小子小心象覃俭一样!”的时候,大家才会想起他来。
已经有新来的人悄悄问老职工:“覃俭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