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夏,满园的七里香都开了,灌木丛中有五瓣的米白小花细细地缀于绿叶间,像是谁打翻了调料罐,洒了满地的盐粒一般,经过时,淡香扑鼻。凤凰木亦是花红叶绿,一树着了火似的在穹顶燃着。天气如病患,时好时坏。昨儿尚是烈日当空,今晨便兜头浇下一盆大雨,整个城市的白昼陷入永夜,雷声隆隆,玻璃上尽是雨水逃窜的踪迹。我伸手关了窗子,却被狂风攻击,一脸湿漉漉的。此情此景,我孤身一人,竟有些寥落之感,只得匆匆逃离现场,躲进浩瀚的书海中,然,我追溯中华上下五千年文明,无诗可吟,无字可读,无一人与我遥相呼应。这样的境况,促使我提起笔来,刚落字,泪亦从眼中跌出。
我写,“沈复,我非常地想念你。”
相识十数年,我们亲眼见证光阴如何举刀在少年稚嫩的模样里雕刻出中年的刚毅,仿佛揽镜而照,在对方的眼中投影自己的成长。我们经历过千次分离,也品尝过万次相聚,却没有任何一场令我似此时,肝肠寸断。
仔细算来,我们之间的缘分始于中学,大学又在同一座城市,毕业后为减轻经济负担,我们很快便在郊区里找了一处房子开启了合租生涯。此地虽然偏僻,可胜在足够宽敞。入伙前,我们在宜家逛了足足一天,把一应家具购置齐全。地毯是沈复醉生梦死的所在,书架是我穷极无聊的寄托,它们看起来庞大碍事毫不实际,却是我们的必需品。在我们的观念里,房子是租来的,但生活不是,这里俨然被我们打造成了“乌托邦”,我们甚至可以在此相依为命,足不出户,相看两不厌,其余需求全靠外卖解决。而足够支撑我们这样颓靡度日的原因在于,我和沈复都不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我追寻所谓理想成了自媒体工作者,他从事销售行业,经营一家网店,偶尔往返祖国各地倒卖汽车用品,业绩渐渐好起来后,他便把野心扩展到了国外。
这是他离开得最久的一趟,只身一人奔赴泰国,没有具体的归期。走时,我去机场送他。他一身行头俨然旅行者,条纹衫,卡其色中裤,一顶印着字母的鸭舌帽,手上拉着黑色的行李箱。我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满腔缱绻,目光如网。他不惧地仰脸看我,一身坦荡,照得我无所遁形。而后,他结结实实地拥了我一下,明朗的兄弟情谊,无牵无挂。我仓皇地转身,不去贪看他的背影,生怕自己在下一秒会牵住他的衣袖,央求他为我留下,或将我这副愿随他天涯海角奔波的身躯带走。
自机场回来,我便驱车去了发廊。冰冷生硬的电推剪,在我的头顶上铲过,青丝飘落,我戏谑地调侃自己,是在故意营造一种仪式感,以示断尽六根。但在最后的关头,忍不住急急地叮嘱理发师,“请帮我剃一个‘F’的字母在左侧”。
我还是,尘缘未了。
白天尚容易打发。一觉梦醒,正午的阳光已经高悬,照得一室亮堂堂,客厅的玻璃水壶盛了透光的清澈,我一饮而尽,心情是清凉愉悦的。在厨房里简单做个三明治,算是过渡了两餐。盘腿坐在沈复扛回来的短绒地毯上,读掉一本书。或者直接背起相机,去园中逛逛,盯牢一株花一只蚁,直至黑夜的巨手攀上我的肩,我最痛苦的时刻随之而来。
起初,为了躲避这份难熬,我假意蹭晚饭,常跑妹妹家中,她已早婚,育有两名可爱的小朋友,我扮怪兽将她们吓得四处逃窜又嘻嘻笑着钻到我的怀中。待到半夜,妹夫加班回来,我们就守着一地的花生壳看球赛,偶尔忘形,高声喧哗,妹妹会对我怒目而视,一来二去,便是至亲,也渐消磨掉耐心,我佯作不知,仍殷勤拜访。直到某次餐后,妹妹一边洗着碗筷一边轻描淡写地对外头的我说道,“我托人给你介绍了个女孩子,改天见见面吧。你也老大不小,该安定了。”我窘得恨不能像小朋友一样用枕头蒙住自己的脸,但这庞大的身躯亦是难以遮掩,于是放下喝了一口水的杯子,悄悄地穿了鞋子推门离去。
我已戒断生命中种种恶习,不酗酒,不抽烟,不参与任何夜间狂欢,惟愿长寿健康,清醒自律,守护我的爱情蓬勃生长。却连最后的藏身之处也已失去,走在漫街的市灯下,与影子相互嫌弃,觉得自己身形猥琐,只好躲回家中。
唯一得救的时刻,便是沈复偶尔在玩乐之余与我互通消息。我牢牢握住话筒,像是濒临死亡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但那头传来的爽朗笑声,又几乎使我不忍再听下去。我知是我卑鄙,然而有谁能够一世扮演伟大,我不过凡夫俗子。
又不由得想起沈复临走的那一夜,一众朋友来我们家中,为即将远游的沈复送行。酒过三巡,人人似玻璃酒樽东倒西歪。我因情绪不佳怎么也不肯醉,几场游戏下来,输得焦急。损友们起哄玩起“大冒险”,让我与一同性友人接吻。私欲如我,自然借机接近沈复。我煞有其事地捧起他的脸,假装热恋的情侣一般,他刚冒起的青色胡茬像出芽的小草般粗糙,在我的掌心留下一种发痒的触感。我终于还是吻了下去,原计划浅尝辄止,他唇间烈酒与烟草的味道却如蛊毒使我沉醉,我一时意乱情迷,竟欲攻破他的皓齿。众人惊叫,沈复跌退,我大梦初醒,才知自己多么不该,慌乱之余猛地灌下一杯酒,佯装是借酒行凶,脸上的红潮涌起,才使人们信服,包括受害者沈复。于是他继续行乐,神态自若,而我的心情比苦酒更涩,他真当我是醉了吗,还是对我的情意置若罔闻?即使疑窦丛生,我亦不敢鼓起勇气追问。遮羞的面纱已揭开一半,再袒露下去,怕是自取其辱。
那一晚过去,我再不能坦然看他。他无谓的态度是我所料到的,也是我最不愿接受的。或许天意如此,在临别之际要我彻底断了无妄的念想,再以漫长的孤独抚慰心伤。但因确信了自己的感情,我的思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浓烈,尤其是夜阑人静的时分,我的身体似有虫啮,而最令我沉痛的是,他通通不知。
过了一些时日,他自微信上发来消息,告诉我,今天的出行计划是往普吉岛浮潜,并传来一张照片。东南亚炙热的阳光将他英俊的五官晒得黝黑,更显现出男性的健美,一口白牙撑得眉眼弯弯,足以窥见他的心情大好,可让我挪不开双目的不在于久违的他摄人心魄的笑容,是他臂弯里的一名比基尼少女,两人在蓝天沙滩的背景下,纯洁美好如神祇。我早该知道有这一天,却仍是那样的猝不及防。我隐隐地感到,这将是我们永久的分别了。在脑海里遍搜适当的祝福句子,竟一时语塞,连调侃也做不到,于是心虚地关掉手机,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到。
而后昏睡了一天,断断续续的梦魇,以“离别”为主题,我与沈复做主角,相似的场景折磨得我心力交瘁,待醒来,已是天色大暗。打开电视机,却被一条新闻惊诧:
“泰国普吉海域一船倾覆,无人生还!”
不祥的预感如惊雷击中我的身体,我跌坐下来,颤抖着拨打沈复的电话,回应我的只有死一样的沉默。我开始陷入崩溃,为着自己的倔强和骄傲,我没有倾吐过一句思念之情,假使我催促他提前回国,结果会不会不一样?我甚至来不及跟他好好告别过,这将成为我毕生最遗憾的事情。
整整一个月,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客厅里枯坐如钟,双眼因为憔悴迅速凹陷。我以为在我失去沈复之后,也会慢慢失去语言,失去我求存的意志。直到一个陌生的包裹寄来,我打开发现,是沈复的遗物,里面有一本我送他的书,他竟带着它流浪天涯?
书页已经翻到卷边,我急急地看下去,扉页上是他用自己蹩脚的汉字写着我的姓名,下一句却是:ผมรักคุณ。
我哭着却笑了。
久雨初晴,我走出陋室,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生死无常,爱憎难料。得失皆在,此心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