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喜庆非常,一座八抬大轿,正朝着皇宫的方向前进,不紧不慢。
轿内的人倒没有披红盖头,而是以素面薄纱遮了脸颊,看上去很随意。尽管如此,从她微扬的嘴角和冷澈的眼神,也知道轿外的人只能嘴上说说,却不敢妄自窥探她的容颜。
“听说里面坐的是天下第一美女啊!”
“不会吧,真的假的,第一美女哪里那么容易找到。”
“据说皇上在梦中找到的,想不到梦竟然是真的。”
“是吗,可真想看看这姑娘长的啥样。”
“长啥样!我看你是皮痒了吧,快跟我回家,瞎凑什么热闹!”那男子话音刚落,一妇人已扯着他的耳朵从人群中拉扯出去,身旁的人自是哄笑,夹杂着他的声音,“哎呦,娘子,轻点轻点。”
笑声过后,议论如旧。轿中人依然不惊不喜,坐于轿中,却宛如立于峰首,遗世而独立,倾国又倾城。
街头市民还真是客气,虽然侍卫多加阻拦,却还是争先恐后地靠前,看上去至少是要把注目礼行完方肯罢休。
然而此情此景,对不远处的某个人来说,却像眼前的空气一样不起眼。
“小二,再来壶酒!”
“好嘞,客官,您稍等。”
福来客栈内,这一来一去的对话再平常不过。
要酒的这位,一副书生打扮,应是今年进京科考的考生。说来这放榜之日怕是近了,正一个人喝闷酒呢。
“怎么办”,他喃喃道,“如果今年还是考不上,我该何去何从。”。说着,又咕咚咕咚大灌了几口,像是要把自己醉死,头埋在桌上。过了半晌,他猛地抬起头,大叫了一声“好!”,随手把酒杯重重砸向饭桌,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酒溅了一地,杯却没碎,众人应声顾了他一眼,然后又接着吃自己的饭,该喝的喝,该乐的乐,在他们眼中,可能他也像空气般不起眼。
而街上的人却还是热情不减,直到无法靠近森严的皇城。轿子已逐渐脱离人们的视野,此时竟听到有人叹了一声。只是那一个“唉”字余音未尽,突然便狂风大作,一时间,众人都睁不开眼。
宣政殿内,却平常的很,诸臣躬身奏事,太监在龙椅旁伺候着,倒是龙椅,可能被坐得太久,已烫了屁股,皇上的眼珠忽东忽西,一副心如火燎,急欲离开的样子。
一位老臣正讲在兴头上,这时殿外却传来急报,“侍卫长杨大人求见!”
“哦?他不正是在护送美人吗”,这次皇帝倒听得认真,心念了会儿便道,“快宣!”
匆匆忙忙,踉踉跄跄,此时用来形容这位中秋之年的魁梧大汉却再合适不过。顾不上或者是忘了行这参拜万岁之礼,他扑地一声跪在了地上,只道,“臣罪该万死,但我那手下兄弟是无辜的,请陛下饶了他们吧。”说罢,散乱的头发下,一对虎眼却要沁出泪来,完全不像往日的双炯。
皇帝先是一怔,旋即又回过神,开口道,“发生何事了?”
“我们本来就要进入皇城了,可就在城门口,突然刮了一阵怪风,然后……”侍卫大人低下了头,不愿再说。
“然后怎么了?快说!”皇帝的语气重了许多,看来比椅子烫了屁股更加急迫。
“然后……然后轿子就不见了,皇城周围一点痕迹也没有,我派人已四下寻找,但还是没有消息。”侍卫长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出来。
“什么!!!”,皇帝猛地大声站起,“那朕的美人也……”,还未说完,这平日在大臣看来已虚的不像样子的龙体,却像吃了媚药般,突然怒目圆睁,面色铁青,尤其是握拳的胳膊,虽藏于宽袍大袖,但筋脉还是想不由自主地撑破皮肤。只是他这次面对的,不是让他心花怒放的后宫嫔妃,而是一群男人,一群不敢正眼看他的男人。具体还有什么不同,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
“废物,都是废物!”药力并没有很快失效,皇帝呵斥道,“一阵风就刮跑了朕的美人,朕还养你们何用!来人,把这个废物拖出去斩了,其他一干人等一并处死!”
“陛下,我死不足惜,可我的那帮兄弟是无辜的,陛下要杀就杀我一人吧,只要能泄陛下之气,千刀万剐我都愿意。但他们还年轻,还可以为国效力啊,他们有的还没娶亲,有的孩子还没喊一声爹,有的还有年迈的父母等着送终……”说着,这身长八尺的汉子竟泣不成声。诸臣看了无不动容叹息,摇了摇头。
“陛下息怒,杨家四代忠良,自杨大人承袭侍卫统领一职,事必躬亲,尽心尽力,可谓劳苦功高。我和其祖父不仅同朝为官,更是知己好友。我曾允诺过,只要我还活着,定要照顾好他的子孙。如今,他的孙儿犯错,是我管教不严,请陛下治罪就治老臣吧,饶了这孩儿一命。”之前因此事停止奏事的大臣,却上言道。
“皇叔!”,药效貌似开始消退了,皇帝挥了挥袍袖,似是很无奈的说道,“算了,既然皇叔求情,饶你不死,先打入天牢,听候发落,其余人等,立即处死。”
本来保住了性命,应该很高兴。可被拖下去的杨大人,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神里只剩下死寂和绝望。
“谢主隆恩”,那老臣接着言道,“那科考一事……”
“科考?”皇帝还没听完,已抢先说道,“难道又要为朝廷增加一帮废物!传朕口谕,今年科考作废!”
“可是陛下,就差放榜……”,这皇叔刚想解释,就听见一句,“够了!不用再说,退朝!”
皇帝带着一脸的余怒转身离开了,大臣们似是很久未见过龙颜大怒,皆愕然呆立,良久才缓过神来,四下散了。
而此时,那顶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轿子,早已飞到了长安城外的一座小山上。山很普通,但有一树却生得奇特。本在孟春之末,花树大都醉于冬眠,不愿在不够温暖时苏醒。此树不仅像要拥抱蓝天一样拼命张开臂膀,每片叶尖也生出小花,颜色不一,正好与树身的一枝独秀相得益彰,在略显光秃的小山上,颇有独木成林之势。而稳稳坐于树顶上的正是那轿子和轿子中的人。
“你让我来这里是什么意思?”,轿中传来简单的一句,初闻清澈似水,又觉冷艳如冰。
“哦?美人生气了?”,恰似蜻蜓点水,悠踏枝头之上,锦带束发,玉符缠腰。长白的披风遮盖不了键拔的身姿,俊俏的脸庞分明似咬了两口,笑迷清风,音醉行云,此时万籁俱寂,周围如同婴儿入了一个恬美的梦。
“我说过,要叫我女王陛下!”风动了,云低了,方才熟睡的婴儿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都在好奇是何等的声音才能将其唤醒。
“可是人间皇帝都这样称呼,我就不行吗?”他也同时醒来,但似不甘心,立马驳道。
“怎么,难道你也想做昏君?”她还是冷冷道。
他弯了一下眉头,很无奈的说道:“好吧,女王陛下,你不会到人间就是为了戏弄昏君吧?”
“你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吗?”话方说完,他已料到是这样的回答,只惜口出太快,覆水难收。心想道:“是啊,你一向恣意妄为,我都习惯了,整个六界都习惯了。上天宫盗过仙丹,下地府改过生死,纵是历任妖王,也找不出几个敢如此做为的。更何况,这完全不像一个女子的作风。可为什么你越这样做,我干涉不了,却越是觉得欣喜。看来我是真的爱上你的任性与冷艳了,而且已越陷越深。”想着,两个酒窝又偷偷溜了出来。
“女王陛下,可否出来说话?”易千辰还是顺了她的性子。
纤纤玉手拨帘门,楚楚美人出碧云。他正期待着这万妖女王出来的样子,却突然感到背后一阵清凉。一回首,女王却已在他背后,失落是必然的,转念他又笑了,这才是她的个性。
蛾眉横翠,不输远山;明眸泛波,犹比星辰。耳垂一缕青丝,气若一谷幽兰。冰簪弄髻,似有飞仙之势;云发掠肩,更显婀娜腰姿。华裳一袭,犹如盛夏开到极致的红莲,水光潋滟,妖冶摄魂,却又如同置身瀚海的一簇火焰,惹人惊羡,不可亵玩。这种美,明明可以沁心入骨,却偏偏与世隔绝,明明已人尽皆知,却还是孤芳自赏。其中的因缘所在,大概只有她自己才会知道。
那一朵朵小花像风车一样旋转飞起,倏地碎了半空,再抬眼去看,杜鹃,芙蓉,金菊,红梅等几百盏花竟在风中合抱成圆,来不及数清却又散开,剥落为一片片花瓣。忽而鹊语莺蹄,忽而蛙咏蝉唱,忽而叶落风萧,忽而冰瞑雪泯,万千声音在这漫天花瓣中穿梭萦绕,分不出是花儿的舞姿吸引了声音,还是这声音本就存在,是花儿甘心为之起舞。
“魔音幻笛,果然名不虚传。”颜丹心开口言道。
“怎么样,喜欢吗?”易千辰听了称赞,很欢喜地收起了笛子。
“我只是说这支笛子不错,不过这种把戏,以后还是拿去哄人间的女子吧。”,颜丹心接着说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说完已向东飞去。
“诶,”易千辰伸出手,似是要挽留她,但欲言又止,心叹道,“哎,哄人间的女孩子,我还需要用魔音幻笛吗?你不喜欢,我以后怎么还会为别人吹奏。”
“以后我的事不要随便插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天空看不见她的身影,却传来她的声音。
本来还有些沮丧,听了这话,他却浮起嘴角,“这一世,我跟定你了!”
转眼过了晌午,城中贴出告示,众人围观,不乏一些举子。有人仰天长叹,有人捶胸顿足,有人失声痛哭,更多的是围观者的议论纷纷。醉意朦胧的他,这次不像上次对看美女那样漠不关心,踉踉跄跄就过来了。他拨开人群,头和脚一并伸了进去,顺眼扫了下墙上的告示,然后突然紧瞪着墙,面无表情,许久许久后,他大笑三声,又拨开人群走了出去,像个多年酒徒摇摇晃晃。有人看着他摇首叹息,毕竟十年苦读,仕途之梦,就此毁于一旦,换作谁都会惋惜。
叶初阳心里明白,自己不是真的醉了,只是恨醒的太早。原本还打算祈祷上天佑自己一举成名,这下上天连祈祷的机会都剥夺了。他只能大笑,苦笑,因为他真的哭不出来。自出生时,他就没哭过,所以他给人看到最多的就是笑。只是他的笑往往并不代表开心,他自己也不记得多久前是真正因为开心而笑了。
一下午的光阴很快过去,就这么走着,叶初阳也离长安有二十里了。回望身后的都城,再看看眼前崎岖的小路,他想着,“是该结束了。”
像被什么吸引一样,他侧身径直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一条小河前。河面不宽,也较平静,他看着清澈的河水,也看着河水中的自己。虽然称不上貌似潘安才比子建,但至少也是昂藏七尺出口成章,只可惜这清秀的脸上多了几许憔悴,这满腹的经纶都将付于一江春水。
“你想死?”
他四下环顾,终于发现不远处的树上站着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长发冉冉,红衣飘飘。
“难道是她在和我说话?”他心想着,说道:“姑娘,你站那么高很危险的,还是下来说话吧。”
“将死之人,有必要关心别人吗?”
叶初阳一怔,马上又说道:“姑娘,如果你想劝我,还是算了吧。”
“不,我只是在等着给你收尸。”
听完这话,叶初阳是又惊又气,心想自己真是倒霉透顶,图个死也不清静,于是双脚并拢,正要跃入河里。
“慢着!”冷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像是冻住了他的步伐。
叶初阳看着她,听道,“你可有家人?”
“家人?”他低下了头,“自我记事时起,我的父亲就嗜赌,十余年来早已家徒四壁,母亲靠着针线活和东借西拉撑起了这个家,可从小被誉为神童的我已连续三年落榜,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既愧对母亲又无颜回乡。”
“哦?原来是觉得丢脸。你当真认为只有登科做官才能有颜面?可做的官小,比你大的官又会给你颜面吗?你只是不够强,如果你足够强,就是上天也要给你几分颜面。”
“强?”吕初阳读书多年,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字。
“愧对母亲?你觉得你是活着愧对她还是死了更愧对,你觉得你和你娘,谁才更想死?”
叶初阳沉默不语,脑中一一浮现关于母亲的画面。
“你的母亲知道为何而活,而你实际上并不知道。不知为何而活,又怎知为何而死。像你这样的人,死与活已没有区别,我还是送你解脱好了。”
叶初阳还未反应过来,整个身子竟已深陷水中。他下意识地扑打着水面,脑中的画面却随着河水的涌动愈加清晰。父亲搀着身怀六甲的母亲,悉心照顾;母亲每天开心地抚摸肚子,说要诵诗书给孩儿听;母亲分娩时一脸痛苦,看到这个小家伙却露出了三个人的笑容……母亲向人借钱遭到白眼,母亲每天工作熬到深夜,母亲深夜暗自落泪,可看着酣睡的孩子还是微笑着继续工作,可望着遥远的长安还是微笑着继续工作……有些画面或许不在他的记忆之中,有些画面或许不是他亲眼所见,但现在都真真切切呈现在眼前。他的脸上都是水,没人知晓其中是不是有泪。但他看着画面本已沉默的双臂却突然奋力挥动,只听到一声大喊,“不!我不能死!”
如梦初醒,他睁开了眼。衣服丝毫未湿,河水依旧平静,四下也没有人。难道只是一个梦?他惊疑着。但这个梦实在太真实,说是噩梦,却让其寻回了遗失的美好,说是美梦,却也让他心有余悸。尤其是那位神秘的女子,就像这日暮西山的云霞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可遇而不可求,但她的美丽却不能立刻从天边磨灭,即使消失,也已经深深烙在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