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驼帮的领头告别,他祝我诸事顺遂。
之后,我背着不太多的行李,在沙地腾挪,强劲的黄沙吹面而来,从商道爬上一座低矮的沙丘,看到西北面有个巨大的岩障,其下隐约可以看见零落的镇房村舍,这就是我此行的第一站,离开繁华的烟柳画桥之地,来到这隐匿在世界边角的处所。
风沙比先前大了不少,我只得认准方向,低头赶路,直到一阵悠扬的驼铃把我叫起,寻声望去,一座四脚的沙堆在向我移动,是来接我的吗?不是也得是,我稍稍偏转了一点前进的方向,迎着驼铃声挪步。我心想,如果骆驼走失了,谁能在黄沙之中将它找到呢?他们简直和沙漠融为一体。江南的精灵是那些依依的柳,这漠北的精灵,一定是那些呆呆的骆驼。
一个维族的小伙用汉语向我表明,是他家大人派他来接一位远客,并问:是你吗,我的友?
“正是在下,可是,你又如何知道我来呢?”
“我不知道,所以我每天都来走一趟,今天是第三天。瞧,我的阿达西,你这不是来吗?”
他全身上下都是沙漠的颜色,唯独这一笑,两排白牙倒是显眼。他没见过多少外来人,显得有些生硬的热情。他必然也不知道我此行正是要住在他家大人的家里,睡在他的房檐下,吃他的东西,喝他的奶酒,直到那该死的叛军从中原被驱赶回北方,虽然我有一封书信作为介绍,但一想到远离战火中的家乡,来向素未谋面的人作这些要求,我还是觉得难以启齿。
当我到达治安官的府邸,呈上介绍信,一位身体强健,面色褐黑,热情憨态,年纪大约三十五岁的人走出来抱住我肩膀的时候,先前的那些顾虑,就一扫而光了。他转而握住我的手,让维族的小伙安置我的行李,又唤了一个手下给我送上酒来,他打断了我的客套。
“老弟,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能够招待你,在此地,难逢远客,万万不要考虑在此地落脚是麻烦于我,事实恰恰相反,老弟想在此住多久,便住多久,最好住上个一整年。”
我非常开朗的大笑,他将日常的事务搁置下来,还安慰我说:“没有什么公事是不能留在明天的,况且今时今日,国家离乱,我又能耽误的了什么呢?但兴事只能在当下,一点都不能耽搁。”
然后我们就一起在庭院的木凳上坐下,边喝边聊,等天最热的时候过去,他还带我去附近的胡杨林跋涉了一番,回来的时候我已然有些精疲力尽,吃完丰盛的晚餐,又喝了一些酸甜的奶酒,我已是不胜酒力,太想躺下,安安的睡上一大觉,然而我的主人,明显还想拉着我聊上一整宿,我只得连连想他告饶,恳请他放我一马,允许我回去睡觉。
“那好,我最后再陪你去客房看看一切是否安排妥帖。”
那是一间空旷的大房间,有雕花的窗户向内开着,独属于沙漠干燥又舒适的风充满了整个房间,虽然家具很少,但中间却摆放着一张特大号的床,四周都用帷幔包的严严实实,我感到很满意。
“这张床很硬,你介意吗?”
“怎么会介意呢,我很庆幸,今晚不用睡在沙地或者骆驼背上了。”
我的主人看着这张大床,思绪却仿佛被拽走了。
“上次睡在这张床上的人,是个范阳人,你想听听他的故事吗?”
我其实很想上床,但客随主便,尤其是我更明白憋着一个故事却不能讲给听众是多么的痛苦。
“他跟你一样,也是随着商队的路线西行,他来到这里,先是打听客栈,我告诉他这里没有客栈,不过我不介意招待他,如果他无处可去的话,他高兴的接受了我的邀请,我让他把行李搬进来。”
“我的行李全在背上了。”他说。
“他稍微转了个身,向我展示他那个瘦瘪的包袱,看着着实有些寒酸,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于是我就邀请他上前坐下,正在这时,背对着他的门打开了,可能是他觉得太过于突然,总之,他大叫了起来,立马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瞬间跟我那端着托盘送水的仆人形成了荒谬的对峙。
“你这是何意?”我问。
他看见来的是我的手下,整个人才放松下来,他将匕首慢慢插回腰间,手臂连带着上半身都在颤抖。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有些大惊小怪,我太紧张了。”
“可不是吗。”我说。
“我对他也没有之前那么客气了,我甚至有些希望自己当初没有大发慈悲收留他,他看起来像是个犯人,或许正被官府通缉,只是告示还没发到我这里来。但是他又没有罪犯那种凶狠狡黠的感觉,即使是罪犯,他大概率是个外强中干的罪犯。
我告诉他让他去房间好好休息一下。到了快接近晚上的时候,他和我一起吃晚饭,经过了一阵休息,他明显恢复了许多气色,整个人看起来正常多了,范阳人,你知道的,个子高高大大,身体宽阔,大圆脑袋,头发粗又硬,剃成了毛寸。但是他总是神经兮兮的,眼神习惯性的往后瞥,好像能看到什么细小的动静似的。当我跟他喝了两杯之后,他开始变得话多起来,带着浓浓的北方口音,游历广阔,见多识广,我至今仍然认为,他是一个非常不错的聊天对象,听他讲话是一种享受,当然他也非常擅长倾听。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一些奶酒,因为聊的很开心,我拿出了珍藏的葡萄酒,他妈的,他真是个不错的人。我觉得白天那会儿我们俩都绷得太紧了。”
“大概是都喝的太多酒了,他终于借着酒兴告诉我他来到这里的真实原因,那是一个非常古怪的故事。”
主人家突然愣住了,看着我,嘴巴微张,似乎是又想起那桩奇怪的故事,再一次被这个故事给震惊了。
“这个范阳人之前在北方,好像是得罪了不得了的大人物,对方扬言要取他的性命,他一开始并未在意,但是的确有好几次被两个契丹人跟踪,甚至还有不长眼的高头大马想要踩踏他,这件事就变得让他很烦恼,于是他决定暂时出去躲躲风头。他先是一路南下,去了扬州,决定在那里好好过一阵子,可是不到十五日,他就看见面熟的那两个契丹人在他落脚的客站附近鬼鬼祟祟,他们竟然一路跟踪上千里,从范阳来到了江南,所幸契丹人的模样实在是太醒目了,他转身收拾好行李,去到码头,随即跳上一艘商船,跟着商船的队伍朝西,后来上岸又雇了一辆马车,他想着去人多的地方,淹没在人海里,这样谁也找不到他,那样才安全。
他来到了神都洛阳,宽六百米的青砖道,两侧都是商贩,延绵没有尽头,中间来来往往的是数不清的各式人等,就连骆驼在这里都不稀奇,更别说一个背着行囊普普通通的汉子了。
他在这里感到十分安心,有一天,他在茶肆里跟新认识的朋友吃茶,那两个契丹人就直直的站在茶肆门口,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直的盯着他,双手环抱,任凭腰间的马刀在人流中来回摇摆,偶尔有什么物件横亘在他们中间,但那股杀意不减,冷冷的如箭矢一般穿透一切,钉死在他的身上,如果不是神都的治安比较好,他怀疑那两个契丹人会直接抽出马刀抹断他的脖子,而他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他当时就明白了,那两人是真的要杀掉他,他几乎要崩溃了。”
“他为什么不直接报官呢??”我问。
“不知道,我猜他也是做了些什么触刑的事,不希望,也不能够报官吧。”
“他到底因为什么得罪了人呢?”
“我也不知道,即使喝的七荤八素了,他不肯告诉我原因,不过从我问他的时候,他的神情让我猜到应该是一件很恶毒的事,所以,我觉得他心里其实非常清楚,就是无论他被如何被那两个契丹人折磨,都是他自作自受。”主人家说着,打了一个沉闷的酒嗝。
“那后来呢?”我有些好奇的问。
“商队,西域的商队,他恰好跟一支西域的商队头头在一起喝茶,他们认识有些日子了,他当时从茶肆的后门溜走了,他换上了一身异域的服装,用头巾把头和脸完全遮起来了,混在一大群骆驼中间从洛阳往西行进,这一路,他始终非常慌张,至于在哪里落脚,他也没了主意,甚至想如果西边有个大海,他直接渡去海的对岸,他真实害怕极了,西边?西边只有沙海。
他也记不清跟着商队走了多久,从平原走到山地,从山地走到草原,又从草原走到戈壁,每当有商队以外的人路过,他都会浑身战栗,真是个可怜的人,在野外露宿的日子对他来说简直是折磨,他无数次在群星的围观下惊醒,他梦见自己的脑袋就稳稳的摆在马刀上,干瘪,僵硬,甚至连血都没有。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身子一直在抖,声音也因为恐惧而变得沙哑,眼睛空无一物,只剩下一些硌人的泪珠子在打转。他几乎很少跟其他同行的人说话,终日跟骆驼为伍,那些少的可怜的能够睡着的时间,也是依偎在骆驼的肚囊旁。”
“可是,他为什么最后会选择来到这里呢?”
“哦,那个商队要一直要到大月氏国,而且路线是固定的,他其实也没下定决心在哪里停下,他觉得到处都不安全。有一次,他们非常突然的遇到了沙尘暴,商队头领不得不离开原定的路线,来的这附近的岩障下躲避风暴,正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灵机一动,他正需要这样的变故,谁都无法料到的意外让他感到非常轻松,于是就决定在附近停留,一路的担惊受怕,他也确实需要停下来,让几近被恐惧掏空的精力恢复一下,好思考接下来怎么办。”
“这里像是老天爷给我的生机之地,从各方面来看,这里都非常安全,我安心多了,在这里。”他放松的向我说到。
看得出来,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这让他感到一阵久别的放松,我很高兴他能在我这感到舒适,我于是对他说:“你在这想住多久都可以,在这准保你安然无事,如果你愿意,我明早可以带你去认识一下我的家人和镇子上的人。”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领着他去到房间,他很谨慎的关上了窗户,还来回的拉扯,检查是否真的关死了,虽然我跟他重复说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他还是趴到地上看了一眼床底,幸好房间没什么家具,不然睡前检查都够他忙活一阵了。我走出房间之后,他把那唯一的门也锁的紧紧的。”
“第二天早上,下人,就是接你来的那个维族小伙,他给我送早饭,我问他有没有请那个范阳人起床,他说一早打扫院子的时候看见窗户开着,应该是已经起来了。我让下人去请客人来一起用早饭,今天我打算再把工作放一放,领范阳人去镇子上逛一逛。”
“我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听着下人的敲门声,门敲了又敲,用力重重的的敲,还是没反应,我立马去帮着一起敲门,甚至用脚踹,动静闹的非常大,哪怕是个死人也一定能听见,但范阳人还是没反应,我只好破门而入。”
“早晨沙漠的风,又干又冷,把床四周的帷幔吹到半空中胡乱摇摆,稍微走上前,才看清,他的一部分就躺在床上,死得透透的,片刻后我才注意到他的脑袋正正的摆在床脚前的马刀上,眼睛还睁着,被风吹的干瘪,僵硬。”
“你可别说我是骗人的,我对天老爷发誓,绝无虚言。房间里也没有其他人。是不是觉得很离奇?”
我惊诧之余,立马闪过一个念头头,我对主人家说:我今晚睡的就是那张床吗?”
“是啊,我已经没有别的房间了,我这里就这么丁点大,而且早就清理的很干净了,你不会介意的吧?”
“呃,我不介意,但是我更希望你明早给我讲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