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在夜幕降临以后回到我所居住的小区,就不得不穿越一条长长的“黑暗之路”。矗立在道路两旁的路灯自有一种肃穆的威严,仿佛外星文明留下的遗迹,在人类诞生之初就被废弃了。人类文明的璀璨灯火为了他的统治一路高歌猛进,到了这里也只好纷纷偃旗息鼓。在这里盘踞的黑暗仿佛连灯光也能浸透。在没有月光的夜晚偶然经过这里的行人,有时在这条坑坑洼洼的路上走的久了,恍惚间甚至会产生行走在月球上的错觉。这时如果一辆汽车开着远光灯呼啸而过,周围多半会闪现出几张和你同样惊恐的面庞。
在这条“黑暗之路”快到一半的时候,你会遇到一个有着昏黄灯光的岗亭,里面往往会坐着几个性格张扬的老头。他们大声吹牛的声音此时有着镇定人心的功效。除此以外,我从未见过他们干过别的工作。
在岗亭的前面左转,迎面遇到的第一座楼就是我所居住的单元。走进楼道之后,你往往需要在电梯门前等上好长时间。电梯门口的数字跳动告诉你电梯在每一层楼都曾停下过,最后电梯开门的时候里面却只走出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性。
我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年头,但是这里对我来说始终深不可测。
我推开家门的时候,邻居阿姨还在那里。一见我回来,父亲立马终止了和她兴味盎然的交谈。虽然我早就和他说好晚上不回来吃了,他却依然给我留了一份水煮鱼。
“肚子饿吗?家里给你留着饭呢。”
“爸,我在任栋家已经吃过了。”
我冲那个阿姨点头微笑了一下,然后就一头钻进了自己的小隔间。我在隔间的门后屏息倾听着两个人的谈话,他们没再说什么。我只听到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门的声音。阿姨要回去了,她每次回去时父亲都会一直把她送到她家楼下才肯回来。也不知道父亲是觉得大家就这样彼此心照不宣比较好,还是真把我当成了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他始终未曾对我公布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我预感这一天的到来已经不远了。
这次父亲回来的比往常要快。我听见隔间的门被叩响,刚想走出去,父亲就推门进来了。他走到我的床边坐下,摆出一副酝酿多时的郑重表情。
“善善,爸有事想跟你说。”
“是关于那个阿姨的事吗?”
“你这孩子从小就这样,什么都骗不了你。”父亲有些尴尬的笑了。“我之所以现在才跟你说,是希望等我和你阿姨的关系足够稳固了之后再公布这个消息。善善,你妈已经离开了我这么多年…”
“爸,不用和我说太多。你和谁在一起是你的自由,用不着征求我这个小辈的同意。要是哪天觉得我碍事了,和我说一声就行。”我尽量轻描淡写的说道。
“善善,你记住。无论我和谁在一起,你永远都是我的儿子。”父亲说这话时的语气如此的认真,使我也不得不拿出与之相称的态度。可我一向不太懂得怎么郑重其事。
“你也永远都是我的父亲。”我说的是真心话,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糟糕的演员。
我看到父亲的眼眶有些湿润,我好怕他真的哭出声来。在我的一生中,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应对眼泪。
“爸,咱们都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说罢我下意识的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背,却没弄懂自己这一动作到底想表达什么。
夜阑人静的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不知道此时一墙之隔的父亲是否也在想着他的心事。这些年来,我们父子二人相依为命,过着没有一丝女人气的生活。我以为这样的日子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可是父亲显然不这么觉得。是啊,有什么理由让我觉得父亲也和我一样孤僻成性呢?我从来都不善于体察别人的心情。
一个时期就要结束了,一天之内,我的脑海中竟第二次浮现出这个想法。在那个行将结束的时期里,我是父亲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依靠。因为这点,我才一次次忍住了寻死的念头,死皮赖脸的活在世上。如果真像父亲说的那样,他和那个阿姨的关系已经足够“稳固”了,那么一直以来支持我活着的理由还能成立吗?一想到自己俨然成了父亲通往新生活的障碍,我不禁哑然失笑。
当晚我走出隔间上厕所的时候,发现父亲没有关灯就睡着了。我打量了一下四周,才发现家里竟前所未有的整洁。不用说,这一定是那个阿姨的手笔。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给这间房子注入了新的秩序,并且按照她的标准决定这个家里什么该走什么该留。
我注意到客厅的电视柜上多了一个红色的月饼盒,那明显不是应该现在出现的东西。好奇心驱使我打了开来,里面竟都是我以为已经遗失了的物品:几个学生时期的档案袋·、一张毕业照、几本发黄的笔记本和一摞信封。要不是这些来自过去的遗物,我差点忘了自己也曾有过学生时代。
我拿出初中时的毕业照,一眼就从照片前排的孩子中辨认出了一脸灿烂的小春。那时的他身材瘦削,一头浓密的秀发根本看不出日后会有谢顶的危险。任栋则站在最后一排,魁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两个人的身位,冲着镜头憨态可掬的笑着。我突然有些害怕看到初中时的自己,于是匆匆把毕业照放了回去。我又拿出那些档案袋,放在手里沉甸甸的,猜不出里面究竟有着对我怎样的记载。就在我把那些档案袋放回去的时候,我发现初中时的档案袋封皮上的字迹与其余两个档案袋上的明显不同,清秀的字体像是来自一位姑娘。会是谁呢?在用那个字体写成的我的名字的下方,有着明显的被小刀刮过的痕迹。如果仔细看,还能在那痕迹里辨认出一些没有被完全刮干净的笔画。然而关于这件事,我懒得再做进一步的思考。时间已经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