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维钢 周末小议丨平均的终结:人不是工业品
人工才是
咱们日课曾经讲过一本托德·罗斯的书《平均的终结》,出版社看到了咱们的解读,以最快的速度把这本书引进到了中国,我非常荣幸地给这本书作了序。所以今天的内容,就是这本书的序言全文,我还是希望先让咱们的读者第一时间读到,也帮你回顾一下这本书的主要思想。文末还有一个送签名书的小活动,邀请你参加。
人不是工业品
托德·罗斯的《平均的终结》,并不是一本科普书。罗斯使用了最新的科学研究结果,引用了前人的学说,考察了历史,并不是为了“普及”一个什么旧思想,而是为了提出一个新思想。这个思想就是“人不是工业品”。
你可能觉得我这么说有点奇怪,人本来就不是工业品,这怎么是新思想呢?我要说的是,过去上百年间,工业化成功的一个秘诀和整个社会发展的一个大势,就是把人变成工业品。所谓工业品,就是按照固定规格批量生产出来的标准化产品。我们“现代人”的一个文化特征,就是认为符合“标准”的,就是好的、就放心了,一旦不符合“标准”,就非常担心。
大概是我儿子九个月大的时候,我和妻子带他去医院做例行体检。身体检查之外,医生还做了一些测试,看他会不会爬,会不会翻身,和人交流的情况如何。我们还按要求填写了一份很长的问卷调查,内容都是关于孩子已经掌握哪些技能以及不会哪些技能。
医生做完测试,又看了我填写的问卷,面带微笑、非常友好地告诉我们一件事 —— 你儿子的发育程度落后于平均水平。医生甚至还打算派遣一名义务的社会工作者定期来家里给我儿子做训练。
可能大多数家长遇到这样的情况都会很着急。人们相信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存在各种阶段性的里程碑。比如一个孩子从最开始学会爬,到最后学会走路,中间要经历一个固定的过程。从出生到会走,专家们还给制定了一个进度表,中间包括在不同时期要掌握的不同爬行动作。
这个心态,就是工业品心态。我们想知道“标准人”什么样,然后把自己跟标准人对比,一旦比不上就觉得肯定有哪里不对。职场中,人们认为存在一个“标准的”职务升迁轨道 —— 多少岁入职,多少岁升到公司中层,在多少岁上应该拿到什么职称。如果一个人四十多岁还在搞技术没有获得管理职位,可能人们就会觉得他的职业生涯是失败的。
而罗斯这本书用事实告诉你,所谓“标准”,其实只是一个人为的想象,根本就没有科学依据。罗斯指出,所谓婴幼儿成长进度表其实是过去的人用统计值平均出来的结果。事实上早在1998年,就有人实地跟踪观察了28个孩子,发现这28个孩子从爬行到走路的成长模式,一共有25种!
这25种模式各不相同,如果你强行搞一个平均值,然后说这个平均出来的模式就是标准成长模式 —— 你会发现没有哪个孩子符合标准模式。
我们那时候还不知道有这个研究,但是也没把医生说的当回事儿。我拒绝了救助服务,没去查阅资料,也没有搞什么特殊训练,我们只是单纯地对孩子有信心。我儿子现在上小学二年级,一切正常,还被学校认为有数学天赋。
事实上,不但成长模式不能平均,连人的身材尺寸都不能平均。罗斯书中一上来就列举历史上的几个研究,发现用众人数据平均出来的“平均人”,其实毫无意义 —— 你几乎就找不到一位符合“平均人”尺寸的人。
我在“得到”App有个个人专栏叫《万维钢·精英日课》,我们专栏去年连载解读了罗斯这本书。有一位读者分享了自己的经历。他曾经做过两年儿科医生。他说,他当儿科医生的时候也相信成长进度表,还曾经据此给发育“迟缓”的孩子家长提过到更大的医院积极检查的建议 —— 可是他后来遇到好几个没有按时间表发育的孩子,结果都很健康。那项1998年就出来了的研究,显然至今都没有成为儿科医生的普遍知识。
这是因为“平均”和“标准人”思维,已经太过深入人心了。
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身材是不是太胖了?那你可以用体重(公斤)除以身高(米)的平方,计算一下自己的“身高体重指数”,也就是 BMI。如果你的 BMI 是在22到24之间,那你就拥有一个理想身材。如果你的 BMI 偏离那个区间太远,那你就是太胖或者太瘦了……—— 这个说法,其实并不科学。
但是它非常好用。BMI 是十九世纪中叶的统计学家阿道夫·凯特莱的发明。当时欧洲各国政府开始大规模地统计人口数据,凯特莱借鉴了天文学家对观测结果取平均值的做法,开始对“人”也取平均值。
据罗斯考证,从那时候开始,对于“平均人”,就有两派思想。一派思想以凯特莱为代表,认为“平均人”是最标准的人,是人中的楷模。偏离平均值代表错误!如果你太高或者太矮,太胖或者太瘦,那说明你没长好。
另一派思想以人类学家弗朗西斯·高尔顿为代表,认为“平均人”其实就是“一般人”,优秀的人应该高于平均人。凯特莱关心的是身高体重这些数据;高尔顿关心的是智商和能力指标。凯特莱用一群人的平均值来代表一个人,说明什么叫“正常”,并且作为公共政策的依据;高尔顿用偏离平均值的距离,来给人排序和分类。
这两派思想,一直影响后世的工业生产和教育。
1890年代,美国人弗雷德里克·泰勒借鉴凯特莱的“平均人”思想,发明了“泰勒制”工作法。“泰勒制”的核心思想是标准化。我不要求你做得多,也不要求你做得快,我要求你在标准的时间内完成标准的工作量。这是一个以“系统”为本的工作法 —— 人要适应系统,而不是系统为人服务。泰勒制不需要什么高人牛人,只需要“标准人”。
对当时那些文化程度不高,无组织无纪律的粗人来说,变成“标准人”,可是对自我的提升!泰勒制极大地提高了工人的工作效率,在各国掀起一场管理革命。工人不见得喜欢泰勒制,可是泰勒制实际上造福了无数工人家庭。
泰勒制在工业上的成功,很快就引发了教育界的改革。美国普及了高中教育,而这种高中教育的目标,就是给泰勒制工厂提供标准工人。学生被按照年龄排列好,每一学年,每个学期应该学习什么内容,完全标准化。
那特别聪明的学生怎么办呢?这时候高尔顿的思想也被用上了。高尔顿发现人的智商和人的各种能力都是正相关的 —— 也就是说智商高的人,其他方面往往也不错,比如说自律能力,经济水平,包括身体条件都更好。那既然如此,教育系统的另一个任务就是按学习成绩把人分类,把不同类型的学生输送到不同的社会岗位上去。
这不就是这么多年来,我们的公立学校教育吗?整个教育系统就是一个大工厂。这个工厂干的事情不是什么“启蒙”,也不是什么“培养人才”,什么“传播知识”,而是把人分类。大部分人去泰勒制工厂当工人,一部分人去当经理。每个人都被贴了标签,评定了排名。你作为一个个人的个性、想法和感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相对于“平均人”是个什么状态。
人,在泰勒制工厂和公立学校教育构成的这个大体系中,只不过是个劳动力,是个生产单元,是个工业品。
而罗斯这本书说的恰恰是,这个体系已经过时了。凯特莱和高尔顿原本的思想就有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化指标,智商和其他能力的相关系数没有那么高,单独用一个数字描写一个人是太过简单粗暴的做法。
现在我们已经进入了“不规则人才”的时代。Google 对内部工程师的研究就发现,一个人的 SAT(相当于中国高考)成绩、大学毕业院校、是否在编程比赛中得过奖,这些“指标”和这个人的实际工作能力毫无关系。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一流公司注意到了这一点,用一个或者几个简单数字来描写一个人,是不行的。
没有标准人,没有标准能力,甚至连所谓“性格”,现在都被证明也是不标准的。人,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罗斯这本书,非常符合我们这个新时代的精神。像 Google、微软这些公司,已经开始尝试用新的方法录用和评价员工。传统的统计方法,包括现在非常热门的“大数据”,都开始被人质疑。罗斯并不孤独,2017年还有一本新书,Christian Madsbjerg 的 Sensemaking: The Power of the Humanities in the Age of the Algorithm (意会:人文学科在算法时代的力量),也在呼吁在这个时代我们应该“理解”人,而不是简单地“统计”人。
泰勒制那个年代的时代主题是“生产”,而我们今天的时代主题是“创新”。
你不可能用泰勒制管理程序员,或者任何但凡有一点创新任务的人才。标准化的教学大纲和分类考试不适合培养真正的创新人才。这个时代不再需要那么多工业品式的劳动力,我们需要的是有血有肉、有主见有个性的活生生的人。罗斯这本书,指向的是我们这个时代迫切需要的新指导思想。
万维钢
最后留个思考题:你能感受到,哪些领域的平均和标准已经开始不好使了,正在被个性和创新替代吗?欢迎在日课留言区举例和我们分享,在周四前获得点赞最多的20名读者,我会寄送一本《平均的终结》中文版签名书给你。不用着急写,多思考,多观察,留言不看标准,看个性。
逻辑思维 第279期丨游戏化工作
和你一起终身学习,这里是罗辑思维。
上周五我们谈到,游戏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按照清华大学刘梦霏的观点,游戏是让我们回到一万年前狩猎采集时代的精神通道。
游戏成瘾,被看成是一个负面现象,但并不是游戏本身的罪过,而是体现了人类生活方式的一种断裂——是我们的脑子和身体还停留在一万年前,而生活和工作又不得不适应现代社会。
而在未来,随着技术的进步,人类有机会弥补这个裂缝。
在游戏精神的基础上,重构下一代人类文明。也就是说,人类文明的方方面面,都面临一个“游戏化”的前景。
在工业时代,处理问题的通常思路,就是分割和分类。职业要分类,学科要分类,就拿游戏来说,我们也把它看成是一个单独的事。上班八小时,你不能玩游戏,下了班可以娱乐。孩子,上学不能玩,做完作业可以打一会游戏。
你看,我们承认游戏的正当性,但总想限制游戏的范围:一旦越界,占用了过多时间,就叫“游戏成瘾”,会引发全社会的焦虑。
但是工业化时代这种分割和分类思维,正在受到挑战,未来时代的总逻辑是融合和融通。所以,游戏能不能从单纯的娱乐圈子跑出来,成为一种泛化的现象呢?
也许不可避免,为啥?
因为游戏有一种能力。过去,我们总是把游戏和严肃认真对立起来,但这种对立是经不住推敲的。因为,严肃可以排除游戏,但反过来,游戏却能很好地包含严肃。
也就是说,严肃认真的时候不能玩,但是玩的时候却可以严肃认真。
所以,很多人就开始思考,能不能让游戏成为一种激发创意的媒介。利用游戏的框架,或者游戏的其他衍生品,来解决工作生活中一切非游戏的问题,把应该很严肃的东西“游戏化”。
现在全世界很多地方,都在进行这方面的实践。比如,美国的一些设计师,就在尝试用游戏化改变中小学教育。他们做了一项很简单的改变,主要是把考试从减分制变成加分制。
你想,我们小时候经历的考试,其实都建立在纠错和惩罚的观念基础上。考试是假设你本来应该满分,但是有的地方没学好,做错了,要扣分。通过受挫让你接受惩罚,下次得改。
但是加分制就不同了,这里面没有满分。
每个学生都从零分开始,每完成一次作业,或者考试做对一道题,就取得更高的分数和级数。然后还引入了班级总分制,孩子都知道,自己是班级团队中的一员,班级的总分是要和其他班级比的。你得的分数越多,给集体的贡献就越大,你帮助其他同学得分,其实和自己得分是一样的。
这就促进了社交和互助,而不像原先系统中冷漠和竞争的关系。
还有,他们把课程体系变成了通关制。比如,这一周是数学周,下一周是语文周,大家协力通关。在某一门课上有专长的同学,还能为班级赢得特殊的附加分。这样一来,团体中的每个人都感受到自己的独特之处。
你看,一个惩罚系统,变成了激励系统——从竞争系统,变成了合作系统。那学习过程就变成了游戏过程,可以想象一下,孩子在这样的学校学习,学习动力问题是不是就改善了很多?
游戏化的方法,不仅可以改善系统,也可以用于自我管理,也就是对付自己。很多人,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都有两种负面感受,要么觉得无聊,要么觉得焦虑。
这两种感受,说白了就是难度问题。如果事情太简单,你会觉得无聊;如果太难,你又会觉得焦虑。
而游戏,恰恰可以改善这些感受。游戏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制造一种心理状态,叫“心流”。也就是全神贯注地沉浸其中,去做一件事。
那游戏是怎么做到的呢?
其实通过就是调节难度,调节到正好的程度,不无聊也不焦虑,就会进入“心流”状态。
理解了这个原理,我们就可以想方设法来对付自己了。
有一个90后游戏大神,叫龚攀,他就告诉我,如果你觉得一件工作很无聊,原因就是太简单嘛,应对方法就是增加难度。
怎样增加呢?
比如,缩短时间:过去2小时完成的工作,今天玩个小游戏,有没有办法90分钟搞定?
还有,改变方式:过去用键盘写作,觉得很枯燥,今天玩个小游戏,能否用语音加上文字转换软件的方式来写作?
再比如,增加规则:假如我比较容易以自我为中心,可能过得很无聊,今天玩个小游戏,能不能试试看一整天不说一个“我”字?
你看,增加难度,提高限制,会增加工作的趣味性,把工作变成游戏。反过来,如果你觉得一项工作太难了,难到让你产生焦虑,怎么办?
你想,游戏想要通关也很难啊,但是很多人沉浸其中,一点也不焦虑——因为游戏的办法是四个字:任务拆解。
在游戏里,假设你是一个1级的新手,系统提示说,想通关就要打败99级的大魔王。这个时候,你就处于焦虑,因为大魔王一个脚趾就能打倒你。
如何打败大魔王呢?游戏系统会给你一些任务目标来做。
比如,去村口杀十只野猪,你就可以升到10级;然后去城镇完成什么任务,可以升到50级;然后要拿到什么装备,进而就可以杀死大魔王。游戏会给你一步步的小指示,通过这些指示去解决问题,这就是任务拆解啊。
游戏设计,就是让你通过任务拆解,来逐步接近一个大目标。所以,游戏再难,也会黏住很多人。
那在现实工作中,我们该怎么做呢?罗辑思维之前有一期节目,专门讲这个话题,有兴趣可以去听一听第274期节目《任务分解》,这里就不重复了。
总之,就是通过把大难题拆解成小任务,去一步步完成。这个原理,和游戏是一样的。
解决现实生活中的焦虑,还有一个重点,就是要重新理解“失败”。
现实生活中,有的学生考试失败,就会大哭、崩溃。去追求女生,很多男生在表白前,会紧张得坐卧不宁。其实从局外人看来,这些失败都没什么大不了,但当事人,总倾向于夸大失败的后果。
但是在游戏里,失败是常态。
有统计说,玩家80%的时间,都用在失败上。但是,好像玩家们并没有在这些失败面前很沮丧,为啥?
因为大家心知肚明,这是游戏,没有那么多对失败后夸大的恐惧。
所以,很多公司就在这上面下心思,重新塑造员工对失败的感受。比如,Facebook 有个规定,一旦某个员工任务没完成,就会在他的桌子上放一只可爱的小熊:这既是惩罚,也很好玩,没有那么严肃。长此以往,大家对于失败,就没有那么恐惧了,虽然有点丢面子。
这方面的例子还有很多,今天做个广告,古典老师在「得到」App里的订阅专栏《超级个体》中,刚刚用了一周时间,专门讲怎么把游戏精神用于工作。我看了深受启发,推荐大家订阅这个专栏。
这几天,我们讲游戏这个话题,小小总结一下:
游戏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游戏的精髓是重建人生的意义。游戏让我们有可能回到,人人都有主动性,一切都有紧密联系的世界。
未来时代,可能一切都是“游戏”。
好,这个话题就聊到这里,明天见。
熊逸 13.1 | 哲学方死方生
霍布斯的哲学基础是伽利略对万物运动法则的新发现。
哲学研究的课题逐渐分解到各个新兴学科,现代学术之生来自古代哲学之死。
从天地自然之理推衍出人间的政治哲学,这是古典学术的经典做派。
接下来是今天的正文。
(1)贵族世界里的寒门精英
回顾一下上周的结尾,当时留下了一个很八卦的问题:如果你看过2005版的电影《傲慢与偏见》,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幕呢?对我来说,当伊丽莎白第一次走进达西先生的庄园,由表及里的一层层的绝美景观实实在在地震撼了我。也许你想不到,这座庄园和本周的主角霍布斯有着很深的渊源。
这座庄园名叫查特沃兹庄园(Chatsworth House),是英国老牌贵族德文郡公爵卡文迪许家族的产业。我选了威廉·马洛的一幅画,画的是查特沃斯庄园在18世纪的样子。我为本周的内容配了许多插图,如果你只听音频,就会错过它们了。
查特沃斯庄园早已对游客开放,是英国最著名的旅游景点之一。英国很有一些源远流长的老牌贵族,卡文迪许家族就是其中之一。这个家族至今已经传承了十几代人,最著名的一位就是发现氢气、称量地球重量的那位科学怪人卡文迪许,剑桥大学的卡文迪许实验室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查特沃兹庄园在18世纪的样子。画家威廉·马洛(William Marlow, 1740-1813)
卡文迪许家族的封爵历史可以追溯到1605年,当时威廉·卡文迪许受封男爵,1618年加封伯爵,以后要到1694年,他的曾孙才成为公爵,登上爵位系统的最高一级。
在古老的贵族传统里,教育子弟不仅仅是送他们上“贵族学校”,最重要的一环是所谓“大周游”(the grand tour),请专门的教师陪同,到欧洲大陆的各个国家游历一番,拜访各个领域的文化名流。亚当·斯密在做经济学研究之前就接过这种差事,那时候他还是一位伦理学家,以《道德情操论》闻名。
正是这次陪同贵族子弟游学的经历启发了他对经济学的理解,而丰厚的报酬使他可以在回国之后辞去一切工作,专心创作《国富论》。
有机会一定要游学啊
对于缺乏门第荫蔽的知识精英来说,能给贵族子弟做家教,就足以改变人生了。当卡文迪许男爵要给孩子聘请家庭教师的时候,有人为他推荐了一位学霸型年轻人,托马斯·霍布斯。
(2)从静止的世界到运动的世界
1588年,霍布斯出生于一个很普通的教区牧师家庭,传说他的母亲听闻西班牙无敌舰队来犯,受惊早产。所以霍布斯后来有一个著名的自嘲:“霍布斯和恐惧是孪生兄弟。”他这一辈子确实活得担惊受怕、谨小慎微。没办法,谁让他的见解太独特呢。
霍布斯十五岁进入牛津大学,学习亚里士多德哲学。如果他不是一个勤学善思的人,很可能会按部就班地成长为一位正统风范的学者。雪上加霜的是,陪同小男爵游历欧洲的经历使他大开眼界。他在欧洲拜访过的所有名人里边,伽利略给了他最深刻的影响。
今天任何一个读过小学的人都知道“两个铁球同时落地”的故事,其实伽利略并没有真的在比萨斜塔上做过这个实验,但不靠谱的故事很凝练地反映出很靠谱的观念——伽利略确实打破了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上的权威,世界观从此天翻地覆,静止的宇宙忽然变成了运动的宇宙。
在亚里士多德的世界观里,万物的自然状态是静止的,只有施加外力,它们才会运动起来。没错,这很符合最直观的常识。比如摆在草坪上的一只足球,你不去踢它,它永远也不会动。而伽利略发现,运动才是自然状态,那只足球之所以在草坪上静止不动,是因为受制于相反的力量。这个发现,就是后来的牛顿第一运动定律,是我们在初中物理课就已经学过的知识。
世界的本质是静止还是运动,这在今天看来只是一个纯粹的物理问题,但是,请你千万留心,这是学科高度分化之后的现代思维,古人是不会这么想问题的。这涉及一个很关键,也很伤人的问题:哲学是干什么的?
(3)哲学的伟大与尴尬
哲学在今天处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科学家,尤其是物理学家,对哲学家最有微词。这也难怪,哲学的时代已经悄然落幕了,原本属于哲学范畴的研究被分散在各个更加精细的学科里。“我们从哪里来”,遗传学家接手了这个问题。“宇宙的本源是什么”,物理学家接手了这个问题。即便是那些偏于文科的哲学内容,也被语言学、逻辑学、政治学、心理学瓜分掉了。现代学术之生,源于古代哲学之死。这样的生死转换,完全称得上“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这是一个自然而合理的过程,因为哲学属于古代,它是货真价实的古代学术。
从古希腊的源头来看,哲学的本质有两点:一是超脱,二是爱智求真。这两点其实是一体的两面,因为爱智求真本身就是一种超脱的生活态度。每天为生计发愁的人不会爱智求真,追名逐利的人也不会爱智求真。他们对所有的知识恨不得都可以现学现卖,拿来就用。这样的知识,无论多难掌握,也仅仅属于“手艺”,而不是哲学。
探究宇宙和人生的本源,这种事对生活并没有很直接的益处。就像我这个专栏,你都听到第十三周了,也没有一点干货能帮你升职加薪。所以能陪我走到最后的人虽然一定不多,但一定都是富贵闲人。这样说来,会不会有人想给孩子请家教呢?^_^
从实用意义上讲,哲学家都是社会寄生虫,衣食住行都在享用别人的劳动成果,整天研究一些对谁都没好处的事,甚至“求真”往往还会伤害大家的感情。
那个时候所谓哲学,也可以说就是原始科学。即便到了霍布斯生活的时代,科学也还没有从哲学当中完全分离出来,所以在霍布斯的哲学研究里,还包括数学和光学的主题。我们必须有一个明确的认识:科学和技术是两回事。古代中国很有技术传统,但缺乏科学传统,而缺乏科学传统,其实也就是缺乏哲学传统,这在古代是一回事。有些西方学者认为中国没有哲学,就是从这个角度来说的。王国维当年立志学习西方哲学,就是想从西方学术的根源学起。当时的社会主流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只想学来西方的实用技术。等而上之的人想到西方技术有它特定的土壤,所以去学西方的政治、法律。王国维走得更远,觉得西方的政治、法律也有它的土壤,那就是哲学。这个思路虽然很高明,但也有一些纰漏,那就是在王国维的时代,哲学已经算是一种“夕阳产业”了,而更要紧的是,哲学的最大效用并不在于哲学本身,而在于追求超脱的“无用之学”的哲学精神,现代科学正是从这种精神里萌芽出来的,而现代科学的核心精神仍然是“无用之学”。
我在前文提到的那位发现氢气、称量地球重量的科学怪人卡文迪许,就是一位很典型的爱智求真、从不考虑功利目的的人。当然,富可敌国的家族财富完全支撑得起他的任性。许多伟大的发明都是由卡文迪许这样的世家贵族研究出来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哈耶克会反对遗产税的理由。游手好闲有益于社会发展,这是题外话,等我讲到哈耶克的时候再仔细说。
所以,王国维犯的错误,既可以说是刻舟求剑,也可以说是买椟还珠。但即便他不曾看清这个道理,在他那个时代,这份眼界已经算是超一流了。至于后来继续钻研哲学的人,比如冯友兰、金岳霖这些名家,纵然使出通天手段,也不会再有多大的作为。形势比人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再看西方世界,萨特也好,海德格尔也好,他们的哲学在很大程度上只能激发文艺趣味的想象。至于拉康等等名噪一时的后现代主义哲学家,他们的哲学研究更像是一门现代派的语言艺术,一百个读者会做出一百零一种混乱的理解。
大约二十年前,一个叫索科的人搞了一场恶作剧,学着当时的学界流行腔,胡编乱造了一篇不知所云的论文,题目很惊悚:《超越边界:通向一种量子力学的变化诠释学》。论文投给美国一家知名学术刊物《社会文本》,结果竟然被刊登出来了。索科就这样揭开了皇帝的新衣,后来专门写了一本书,书名是《时髦的废话》,一石激起千重浪。
当年我尝试过翻译这本书,结果只译出了序言,而正文里的那些引文,也就是那些后现代哲学家的文字,实在把我难住了,最后只好放弃。这本书的序言写出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我把它放在周末彩蛋里,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简单浏览一下。
让我们说回哲学。哲学在古代越发展,就越是显示出有用的一面。霍布斯就很强调“知识的目的就是力量”。这也算是顺理成章的想法,因为哲学家发现自己搞清楚了宇宙运行的一些规律,那么顺理成章的想法是:人类如果能顺应这些规律,就能越活越好,反之就越活越坏。比如我总结出一条规律:白天很喧闹,夜晚很寂静。那么根据这条规律,如果我们白天工作,晚上睡觉,那就是合乎天道的明智之举,对我们一定会有好处的。于是我周游列国,劝告那些昼伏夜出的人把生物钟颠倒过来。这可以衍生出额外的道德意义:我们之所以不该做夜贼,因为这不合天道。
我们看古罗马哲学皇帝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比如这样一段:“早晨当你不情愿地起床时,让这一思想出现——我正起来去做一个人的工作。如果我是要去做我因此而存在,因此而被带入这一世界的工作,那么我有什么不满意呢?难道我是为了躲在温暖的被子里睡眠而生的吗?——但这是较愉快的。——那你的存在是为了获取快乐,而全然不是为了行动和尽力吗?你没有看到小小的植物、小鸟、蚂蚁、蜘蛛、蜜蜂都在一起工作,从而有条不紊地尽它们在宇宙中的职分吗?”
这个道理很朴素,看到天道自然之理是“植物、小鸟、蚂蚁、蜘蛛、蜜蜂都在一起工作”,所以自己不能睡懒觉。真该庆幸,奥勒留皇帝生活的环境里没有大熊猫和树懒。
(4)师法天地
更高一级的领悟,就是从天道推衍出政治哲学。古代中国的诸子百家,很多走的都是这种实用主义的学术路线,逻辑理路基本都是这样的:因为天道如何如何,所以人道也应该如何如何。比如《周易》最著名的两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君子向天学习“自强不息”,向地学习“厚德载物”。《庄子》很另类地说“道在屎尿”,听起来很不让人愉快,但逻辑理路并没有变,屎尿也值得我们学习、效仿。
上周讲到的《老子》哲学也是这个套路。钱锺书在《管锥编》里讲过自己的看法,说《老子》所谓师法天地自然,不过是借天地自然来作比喻罢了,并不真以它们为师。从水的特性上悟到人应该“弱其志”,从山谷的特性上悟到人应该“虚其心”,这种出位的异想、旁通的歧径,在写作上叫做寓言,在逻辑学上叫做类比,可以晓喻,不能证实,更不能作为思辨的依据。
是的,尤其在我们打开视野之后,看到《中庸》也说“君子之道,察乎天地”,称圣人“赞天地之化育”,如果单从字面来看,儒家和道家一样,也都在效法天地。天地只有一个,而儒家的天地和道家的天地竟然迥然不同,再看其他学派,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天地,那么谁才是真正的师法天地呢?
钱锺书接下来举了几个很精彩的例子:禽鸟昆虫也属于“万物”,但《老子》不拿来作例子,却以“草木”来作示范,教人柔弱的道理,但是,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说道:“栖波之鸟,水化之虫,智吞愚,强捕小……”杜甫《独立》也说:“空外一鸷鸟,河间双白鸥。飘飖搏击便,容易往来游。草露亦多湿,蛛丝仍未收。天机近人事,独立万端忧。”杜甫这时候看到的是:高天大地,到处都潜伏着杀机;天上、河里、草丛里,飞鸟鱼虫都在弱肉强食。由此感叹“天机近人事”,自然界的这种现象和人类社会很像,让人越想越是忧愁。《中庸》明明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而事实分明是“万物并育而相害”,这不正是达尔文进化论里的世界么?如果“圣人”师法天地自然的残酷一面,立身处世一定和师法草木之“柔脆”很不一样吧?
甚至,师法草木就可以吗?《左传》有记载,郑国的行人子羽说“松柏之下,草木不殖”,陶渊明《归田园居》也说“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可见草木为了争夺生存空间也不手软,其强硬不减鸟兽鱼虫。如果“圣人”看到了这个现象,恐怕就算取法草木,也不会去学草木的“柔脆”吧。
钱锺书总结说:《老子》这套理论,说是要师法天地,但根本学不来;话说得自相矛盾,事也根本办不成。
钱先生还举过一个很刻薄的例子,说莫里哀剧中的一个角色,一脸的道貌岸然,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他有一句自白说:“世界诸多快乐都犯上天的禁忌,但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和上天通融的。”钱先生说,一些宗教人士与神秘主义者的歧舌二心,以为方便妙用,和这是一个道理。
我们看这些年有很多讲《老子》的,有讲老子的大智慧,有讲老子的养生之道,有讲老子的管理智慧,有讲老子的人生励志……但好像没人引过钱先生的话,这不是没有道理的。想想钱先生的《管锥编》如果不是写得那么枯燥难懂,恐怕早就招来人民群众的一片骂声了。人们尊敬一个人,往往因为不了解他。
但是,为钱锺书忽略的是,《老子》的这种逻辑其实蕴含着一种很伟大的科学精神——政治理论不是来自神启,而是基于对宇宙运作模式的观察和提炼。观察难免粗疏,提炼难免草率,这在古人身上是完全值得原谅的。即便在现代科学的萌芽时代,许多靠谱的科学发现都来自不靠谱的哲学观念。
今日思考
话说回来,霍布斯的哲学也在效法天地自然之理。天地自然之理既然从“静止”变成了“运动”,那么,人间应该做出什么相应的改变呢?
这就是今天的思考题。
今日得到
今天的内容告一段落,让我们回顾一下今天的知识要点:
霍布斯的哲学基础是伽利略对万物运动法则的新发现。
哲学研究的课题逐渐分解到各个新兴学科,现代学术之生来自古代哲学之死。
从天地自然之理推衍出人间的政治哲学,这是古典学术的经典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