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墨       一章 1

      穿过南里村无边无际的金色麦海,沿着笔直的官道径直向北,不远处就可以眺望到定宁城的容貌。

      站在宽广的城郊凝望前方,那高耸的角楼,挺拔的箭楼,庄严整齐的伫立在八丈八尺高的城墙之上,整座城池不怒自威。此时,它与皎洁的夜色浑然天成、融为一体,好似一座精妙绝伦且泛着银光的山峦。

      盛夏的南里村,无论几时,都会让人觉得它是最美的地方。温润的细风吹拂着田间的作物,一浪又一浪。那小巧精致的村落,如一条泛在湖面的轻舟一般,悠然自得。

      南里村的夜晚,是京师一带绝无仅有的,它的田野里在这时节,会有无数的萤火虫。时而聚拢,时而分散,飘忽间,作出一幅幅令人动容的画作。这景象,过目不忘。

      日间,行走在田陇间幽细的小路上,总能看到辛勤劳作的农户。人人晒得黝黑,口中飘出的小曲儿,甚有味道。并且,是那么自在、恬逸。农户们都很热情,乐于主动和来往的路人打招呼,像是尽微薄得地主之谊。与城中多数百姓不同,这里的人才是京师最原始、质朴的真正主人。

      当年叶权初次入京为官时,在马背上背这清新自在的格调深深吸引,且无法自拔。忽闻一女子从背后叫住他:“先生怕是神游吧,别恍惚间踩了我家菜园子。”叶权转过头,傻呵呵的对着女子笑着。

      今昔忆往昔,往昔东流去。如今,叶权只能在书案前挑拣着那些回忆,以此驱赶着忧郁的心情。

      今夜无风,听不到麦穗间的私声窃语,但草虫们叫的正欢。在此番喧闹间品味,其实也算得上是另一种静谧。

      不远处沉重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村庄的美梦,被无情搅扰了。最近这两个月,这算是常态。任州的南部、北面卫州的边塞、东边丰州的徐阳,皆有战事。尤其任州的魁州城,那是抵御剽悍似虎的敏州大军的前线战场。

      如今的中原大地,山河破碎、满目疮痍。昔日珏族人建立的繁盛之邦,以被帝国内外无数势力折磨的四分五裂。

      战马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头上下抬动的频率很大,嘴角处都印着白沫。马背上的人也摇摇晃晃的,行将坠下。人、马身上具染斑斑血迹,看样子应是前线送下战报来的传令兵,而且定是几日人马未休,体能都已经到了极限。月光下,士兵和战马的甲胄都泛着光,兜鍪随着马匹的频率上下起伏。目光坚定的士兵,似一只蹲在马背上的野兽,好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兵。

      像他这般直接从战场下来的传令兵,并不多见,凡见此者,必是紧要关头。

      一路飞驰,终于看到定宁城,传令兵停了下来,长舒一口气。

      定宁,天下安定、宁静致远之意。这座城市是一千多年前,珏族人在中原大地上建立的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池。起初,“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是定宁最初的格局和规模。在此之后,经过后人不断规划、整合、扩建,华族人将本族最优秀的思想境界、文化结晶与当地自然环境有机结合,最终创造出今天的国际化的大都市,国都——定宁。这座城市不仅是帝王和朝廷的权利象征,同时也是民族最为重要的文化、经济、军事中心,华族人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城池由外郭城、皇城、宫城和周围的禁园组成,城中有“南三东四”七条连接城门的主街,除正中间南北向的宁合街,都贯穿城池。主街又分支出南北十二条,东西十八条窄三分的支街。城中主、支街道两边,均种植树木,并都有内渠与之相依。这些街道将外郭城整齐划为二百一十六个坊市,加上朝廷诸府所组成的皇城、“大内 ”宫城及周围禁园,由城墙统一环绕,自南向北,以棋盘式的格局共同构成宏伟的帝都。

      宁合街是城市的中轴线。他连接着正南门仁德门和国家的中央枢纽。各种奏章,如军事情报一类,是要送到枢密院的,经由院中各枢密参阅后,再奏请皇帝。可今天这个传令兵却不同,他没有选择最便捷的仁德门,而是择远道而行,转向东去。

      传令兵来到东边的永汇门。

      进门时,守门军士按照惯例拦下他,他并没有通报身份,只是边使劲咽着口水,边从胸口处取出一块儿传令兵通用的令牌。战时,各城条令都是异常严格的,更何况是都城,搜身查证很是必要。但军士们看这个人伤痕累累,满身血污,嘴唇干裂,又一路奔波的话都说不出,就没有为难他,确认了令牌,便让他进城了。士兵们都是尊敬老战士的。

      永汇门这一带的里坊,有些不同于城中其他地方,这里少有街市。所居住的人,大多是身份较低的寻常百姓家。在繁花似锦的京城,除了北面的禁园,就数这里的夜晚最安静。

      凡舍近求远者,必事出有因。原来,这个传令兵并没有进过任何一处馆驿,而是选择隐秘之路,直从魁州前线马不停蹄的送到京城来。算准时间,在人不多不少的二更入城,不交由上级府院。那便能知晓这封密报的紧要性。

      传令兵七拐八拐,看着很是驾轻就熟,应是本地人。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来到了平宣坊,他停到一处府门前。

      门口两盏灯笼将夜色抹去一些,两只“辟邪”格外醒目,左边的那颗像是随意栽种的大松树只能隐约看到。抬头望去,门匾上写着“叶府”二字,眼中露出彻底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急忙下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前,用上浑身的力气拍打着铺首。脑门贴在门上喘着粗气,把门板浸湿了,嘴里想要一并喊话,但那干燥的喉咙,除了刀割似的感觉外,却发不出丝毫声响。

      守夜的门子开了门,一脸诧异的提着灯笼打量着他,叶府的管家也随即赶来,门子见管家来了也就没有发问。

      “你是何人?这夜里来叶府是做何事?”管家看来人是个军士,许是公差前来,语气也就没那么严厉。

      传令兵认得管家,精神一松,行将倒下。管家和门子连忙扶住他,遂看清了这人的脸,失声道:“张…张…张…”没等他说完,军士按住他手腕,另一只手指着府内。管家明了,可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人照料好才是。招来家丁,边叮嘱着,边向内堂跑去。

      这个人名叫张环,字言通。是当朝尚书令,太尉左嵩所部的大将。他本应随太尉于魁州鏖战徐梁的,怎么现在一身传令兵的打扮出现在枢密使的府门前呢?

      叶权借着烛光,正在书案前遐想有无,门外传来管家侯伯急促的呼唤声,“大人,大人,大人。”

      “进来。”叶权迷离的眼睛稍睁大了些,随手用笔拨弄了一下香炉。

      侯伯快步进来。

      “何事啊?这么慌张。”

      管家凑近叶权,细声说;“张环将军来府上了。”

      叶权一下子清醒了,稍愣一下,“谁?”。

      “东唐节度使张环,张将军。像是从前线来的,伤痕累累,筋疲力尽的。”

      叶权迅速起身,朝门外走,“人可尚好?”

      “许是一路劳累,身体虚弱得很。”

      叶权不等管家的灯笼照路,着一身内衫跑向东厢张环所在的房间。

      久经战阵的人,身体自然不娇贵。张环喝了几杯温茶,气色便好了许多,体力也多少恢复了些。此时,正坐在椅子上焦急的等待着。听到有人进屋,急忙转头望去,看见是叶权,眼眶子顿红,跑上前,一把抱住叶权的双臂,用颤抖的声音对叶权说:“叶大人,魁州城失了,太尉他…”张环垂下头,身体和声音颤抖的更加厉害,“太尉临阵战亡啦!”说完,张环已经泣不成声。

      闻听此言,叶权如受霹雳,腹里翻滚难忍。向后连退数步,一身子撞到房柱,索性张环及时扶住他,才使得没摔在放置盆景的高凳上。

      张环讲述着来龙去脉…

      原本月明风清的夜晚,变得昏沉下来,风逐渐大了。

      一炷香的时间。

      叶权终于理好了思绪,极力消化着刚才所听闻的所有消息。

      管家已帮他换好衣服,本来叶权想穿朝服的,被张环和管家连声制止。如今,穿那身衣物,太过于显眼了。

      “将军一路可不曾被人识破吧?”

      “不曾。太尉托付给末将的事,末将一定照从,他特命我隐匿行踪不得有误。临行前,常大人也一再嘱咐,不要换寻常衣物,只穿戎装倒难被察觉。”   

      叶权点点头,接着问:“太师部与督帅部同退至于望硖北岸?”

      “是。”

      “不曾与太尉左右呼应?”

      “是。”

      “太尉余部尽退至真安?”

      “是。”

      “张将军可敢用性命担保之前所言属实?”

      “我当以全族性命担保!”

      “既如此,我叶某人更应是无所顾忌了。”说完,依旧命侯伯取来朝服。

      张环所带回来的,除一封左嵩早已写好的书信外,还有一个锦盒。叶权知道锦盒中物件的来历,加之看完信件,才明白了手中之物,不光是密报,更像是左嵩的遗嘱。叶权是左嵩在京城中最信任的人,此时一为社稷,二为故友。

      “大人,轿子备好了。”侯伯说到。

      张环叫住行将出门的叶权,“叶大人,禁宫被柳家把持得水泄不通,况且有诏令凡擅自入宫者,皆以谋逆论处。您这,如何进得去啊。”

      “哼!诏令?我乃当朝枢密使,军机大事是我分内之事,国难当头,便顾不得奸佞之贼!将军好生静养,莫要让人知晓了行迹。”叶权临走时,张环从他眼中看到了愤然的凶意。

      上轿前,叶权轻声叮嘱:“侯伯,张将军来府上的事,切莫告知他人。若真有人来府上问起,就说这是徐阳战报,我特令他来府上的便是了。切莫多言。”

      管家连声答应,但还是担心的问着:“大人当真要去闯那禁宫?得罪的深了,怕是大人有危啊!”

      “如今等不得从长计议,我必须要在正式的战报送奏前,见到陛下。如今陛下尚在,柳家奈何不得我,我已是半个囚禁之人,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管家只好作罢,送叶权上去,看着他远去的轿子,连连叹气。

      叶府门前那棵松树下,在阴影里有个人影晃动。他脚下躺着一个昏倒的人,先前的一切,似乎都被他看到了。


     

      张环刚进到南里村的地界时,定宁这座“不夜城”,在一更时分,还是比较热闹的。

      城里的人依旧醉生梦死、苟且偷安般的自欺欺人,没人会相信日后的天翻地覆,像这六月天一般变得突如其然。此时的人们,确实是一无所知的。虽然这些日子坊间多有流言,但或因多数人不愿相信而不了了之,或因官府的辟谣而置之不理。多数人不采信的原因,不全是因为官府的政治宣传,而是因为他们都深信深谋远虑的“国柱”,带领所向披靡的王师,凭借陉垣天险,定能像二十二年前一样,拒乱臣于国门外。加上“天子所得良臣,共治天下”的繁多口号,百姓们麻木了。

      定宁的外郭城也是有一定格局的:城东多为平民,城西多为富贵,城北多为官宦,城南多为商市。最为锦绣的南城,大街小巷中商铺林立,天南海北族内族外的商人们齐聚于此,中轴线上的永定街作为最有代表性的主街道,其规模甚为可观。

      它南起仁德门下第一块基石,北至皇城牌楼下最后一块景窑红砖,共计九华里又四丈六尺七寸,东西宽三十一丈又二尺,最宽处多出一丈六尺二寸。整条街道可以并排行驶七十二辆马车。前朝亡国之主将它几乎“发挥到了极致”。

      华历五百九十七年(恢王朝灭亡的头三年)。咸庆皇帝令装满奇珍异宝的车队,每月初一、十五、月末这三天,每日正午浩浩荡荡的沿永定街驶入皇宫,声势浩大的令人膛目结舌。倘若不留神迎着太阳看一眼,立刻会被这些耀眼的金光刺的头晕目眩。当时有位名叫霍涣的大学士就因如此,不小心说了句:“此天已瞽,休要吾等皆如此!”

      说什么?你说老天爷瞎了?天子可是上天所选之人,下凡来管理凡间众生的,你这不是连皇上一起骂了吗?非但责骂,你还杞人忧天!于是旁边听到这话的某位大臣就参了他一本,咸庆皇帝倒也未火冒三丈,平静的下了一道旨。次日,霍大学士便被打入死牢,被人捅瞎双眼后,于当日午时三刻斩首示众。

      关于炫耀宝库这件事,此君的说法是:“若能将天下珍宝尽“与民享乐”,四海逆贼无不叹服于朕之威德,天下自清平。”三年后,以称帝的敏州徐梁大举破城,皇帝这是却与满楼珍宝躲进凌天阁中,他又说:“天上之物,怎能舍于凡世。”

      结果,敏州军捷足先登,将塞满“瑰奇苑”的民脂民膏搜刮得一干二净。当日,本不稳定的敏州后院起火,徐梁匆匆班师。

      但正事要办完。

      咸庆皇帝被人从凌天阁顶活生生的扔到御井里。第一次扔偏了,把摔得七零八落的尸体,又搬上去扔了一遍才成功。整个过程,都是在被抓来的明氏皇族眼前进行的,事毕,皆遭处决。

      六百年大恢王朝就此灭亡。

      徐梁被许多愚不可及的废物奉为英雄,因为他们把民族遭受的磨难都只怪在了明氏家族统治的恢王朝,确几乎无人重视实际问题。他这样斩草除根的做派引来无数人效法,给了各路野心家一个称王造反的实际参考:只要砍了皇室宗亲,老子就是皇帝!

      这天下只能更乱。

      如此一来,后世所称的“九州巨祸”便达到了顶峰。加之前面两次祸乱,内外忧困,无数劫难正在摧残着这片昔日的人间乐土。数十年兵火连天,满目疮痍的土地,几乎滋养不出来清平二字。如今,每当问起城外的来人时,总会从他们口中说出一个“乱”字,此字一出,道不尽的苦楚。在这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混沌年代,“清平”,也只能是文人雅士酒后清谈的素材。

      还是回到眼前的永定街吧。

      它繁华、紧致,喧闹、有序,朝气十足且苍劲有力。如若运气足够好,能在临街开一家铺子,理应为财源广进。

      日出日落,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形形色色。各具特色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每一种都如同一段极具地方特色的小曲小调,总能吸引过客上前探个究竟。在坊市间穿梭行走,不仅能品味定宁当地的风土人情,也能足不出城体味万里山河。原因在于,内外经商之人,都会自发与同乡聚集一地,好有个帮衬。久而久之,某一处,就会被打造成极具地方样貌、特色。因而定宁城还有一个霸气的名字——万城之城。

      所谓入乡随俗,虽是良言,且不尽非是如此。永定街就是曾经珏族大地的一个缩影。



      打更人手中的铜锣声,是人们夜晚最在意的声响。

      锣声刚刚落定,坐在里桌的孙小柱猛拍一下桌子,盘子里残生的几粒花生米被震的上下弹动。

      “张老头儿!你看我像那空口大话的人吗?告诉你,好事天天有,今日到我家!”一个冗长的酒嗝,顺带着一股腥馊的酒气喷了出来。对面的张老头急忙躲开,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扇着酒气,厌烦的说:“你小子要真有那本事,赶明儿别拉车了,去盘个车铺来,我便信你。”

      “那怎行?得把这养人的琉璃街盘下来!青雀楼那小楼才是真叫个美。”

      阵阵笑声回荡在酒馆里,刘家老酒馆开在街口,一更前后,收工打烊的人便回来酒馆喝上几杯。刘掌柜与人和善、不分平贵,琉璃街附近下工的力巴、脚夫、买卖家的伙计们都喜欢来这里,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的喝到三更天都是常有的事。

      孙小柱今日在赌桌上赢了不少钱,据他说还是赢官衙中人的钱,没人信他,他讲得越欢,酒客们嘲的越甚。酒喝的多了,来回那几番话,还满嘴吐着轻视之意。

      刘掌柜拎着一壶茶走来,递到孙小柱身前,敲着桌子,“你懂一句府衙西一句府衙,这可是琉璃街,当心真被抓去扯了你这条大舌头,管住棉裤腰似的嘴。”

      孙小柱拧着身子,回驳道:“扯我作甚?愿赌服输的买卖。扯我作甚?”

      “你这厮,这都二更天了,早些回去歇息。”

      “哦?还不曾听说你刘掌柜有撵人的习惯,我若真是第一个,那是你抬举我喽?”孙小柱坏笑着。

      “你…”刘掌柜没骂畜出声,一个身形壮硕,穿着得体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环顾了一下四周,随脚坐到窗边的座位上。刘掌柜撇下不知好歹的酒鬼,忙上前招呼,“随意上些酒菜便是”。刘掌柜应允着,给小二使了眼色,小二小心翼翼的端上酒菜。

      掌柜的又走到孙小柱处,轻声说:“告与你,若是还在这吃酒,嘴里就当着心。新来那位,像是府门里的。”

      孙小柱把弄着酒杯,哼一声,抬起头看着刘掌柜,嗤道:“我懂。”刘掌柜还算是了解孙小柱的,这人虽然有些混不吝,却是善良的之人。而且做了三五年来往府县的车夫,见的世面也不少,还是知趣的。

      刘掌柜三教九流见的多了,他当然没有看错。有三个同是在酒馆吃酒的,不经意见,早已经围坐过去,几人交头接耳的说了几句,领头那个中年人遍盯着窗外,不说话了。

      夜已深,将近二更,酒客们大多醉的不成样子。酒后讽刺是必不可少的,你来我往倒也热闹。

      陈掌柜垂头丧气的挪近点门,嘴里嘟囔着。酒馆的刘掌柜从柜上探出头,“呦,老陈,怎么?今日可是手气不好?”

      “废什么话呀,前日我存着的酒呢?”

      “那可是坛五十年的陈酿,说好存我这给沾沾贵气,怎地要变卦?”

      “不存不存便是了!”

      “这好生生的莫要动这肝火,我给你打壶荔枝酒,你那坛,这个时辰我可不敢叫你喝得。”

      “不。不给也罢,给我打壶铁头烧。”

      刘掌柜无奈,“依你依你,找张桌子坐下。”

      “不坐,就在你柜上,你老哥儿与我同饮几杯。”说完从小二手里拽过两个刚煮净的被子。

      一饮而尽后,陈掌柜嘴里“啧啧”个不停,愤愤地说:“哎!好个娘贼!这光景,官家的崽子跑去那等小赌坊与我抢饭吃!”说完,又自饮一杯,手还不停用空酒杯子敲打着柜面。酒馆掌柜忙按住,“小声些,看那坐那几位,我瞧着也像,看着像是等人呐。”陈掌柜却不敢回头仔细看,细声问:“窗口那个?”

      “是啊。不过咱不着是非,也怕不着。”

      “话虽如此,你可知方才,本是我赢的,谁知对家掏钱囊时,不留神漏出了个牌子,我这眼睛多尖,一眼就瞧见那可是叶府的牌子。这钱那定是赢不得!扭头我便走,自己的子儿都没敢往回拿一个。”

      “宽心些,没招惹到便是最好。”酒馆掌柜安慰着陈掌柜,突然像想起些什么,又说:“那常给你送货的小柱子,今天像是赢了不少钱,官家的。”

      “听他胡说。”

      “我看赢钱不像是胡说,今夜他吃酒的钱可一分都没赊。若真是官家那赢的,许是与你撞见的是同一人。”

      “那便不是。”不知何时,孙小柱钻到两人脸中间,冷不丁插句话,把两人魂险些吓飞,这身酒气夹杂着汗臭,着实叫人厌恶。

      “你这厮!好生吓人!”

        孙小柱不理睬两人咒骂,只顾笑眯眯的说着:“陈掌柜,明日我去你铺子里挑拣几个好物件,装点下我家院子,到时一并结钱与你。”

      “你当我那是杂货铺子?好物件,卖了你!”

      “瞧不上我?来来来,掌掌眼。”说完,孙小柱从怀里掏出一锭明晃晃的金子。这可吓了两位掌柜一跳,赶紧替他捂住免得被旁人看见,质问着:“哪来的?光听说你这些日子总往任州跑,可是做了那不白的勾当?”

      “什么不白的勾当,我孙小柱一不偷二不抢,也未曾杀人越货。这金子,是我今日申时在郭家兄弟赌坊赢来的。”

      “当真?”

      “那人就在那坐着呢,我理论于你们看便是。”说完就转去窗口那个中年男子方向,没等他迈步子,酒馆掌柜脸色一变,探着身子一把拽住孙小柱,自己被拖出去一截,“回来!”

      陈掌柜也忙按住他,仔细问:“果真是这个人?”

      孙小柱懒得解释,又要迈步。

      “罢了罢了罢了,信你便是了,快别找死。”两个人才算把他生生按下。陈掌柜又怯怯的瞟了一眼,“我看那人可像是正经官家出来的,你可别与我二人斗什么闷子。”

      自五年前孙小柱独自一人来到京城,就住在琉璃街深处。他性格乖张,为人良善。有些手段,爱打抱不平,自己生活简陋,但时常接济老幼,邻里街坊带他也都还不错。虽说办事可靠,可这人嗜酒好赌,尤其酒后话多乱心智。平日靠给人在各府县与京城间拉车送货谋生,这些日子,仗着自己认得道路,又人高马大,便专门去任州南边有战事的城池,给那些有钱人做赶路护卫,将他们送到太平的地界,报酬自然是丰厚的。

      他今日并没有酒后胡诌,当真是从窗边男子那赚来了不少钱财。但事件经过有些出入:申时,孙小柱在赌桌️遇到个对手,是个硬茬儿,两人便斗了起来,各自把家当全压上了。为了气势上不输给对方,孙小柱大喊:“老子刚从魁州驮着一车人从死人堆里挤出来的!我还能怕你这汉子?”撸起袖子,死命摇着骰盅。

      倒是赢了,他把钱往怀里一拦,笑的合不拢嘴。离开赌桌时,丢给气急败坏的对家一句话:“我这银子,命换来的,你可赢不走。”扬长而去。

      当他正寻摸合适的赌局时,一双有力的大手抚住他右肩头。“老弟,我看你今日手气甚好。”说时,拉他来到一处没人的角落,从袖子中取出两个金锭子,“让我压你一手,输了算我的,赢了这你我二人对分,但你得应我一件事。”

      “何事?”孙小柱盯着金子。

      “你当真去过魁州?”

      “当真当真。不信,我与你看样东西便知真假。”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麻布,裹着一片甲片,上面用暗红色的漆料写着:忠兴两个字。“忠兴”是左嵩部队的统一番号,正是前线主力部队之一。这甲片,是孙小柱从一处城墙底下捡来的,他去过魁州一事确定无疑。

      “这便好,这金子嘛你拿去赌,事后,将你在魁州所见所闻需尽数告知于我,如何?”

      压偏手这个光可不是谁人都能沾,但是这么好个买卖,孙小柱自欣然答应。

      有了这俩金锭子傍身,他便来到平日不配来的天字号赌桌。这是郭家兄弟亲自操使的盘子,全是大手笔的赌客,都是些要钱不要命的主。

      真是如他所说,好事儿到家。姓孙的小子,今天手开了光。看着一小包袱的大小金银,哈喇子都要流上去了。他也如数将在魁州的见闻告于对方。

      小道消息断不可轻信,但在无论清平,还是混沌年代,最能反应事实者,唯有民坊。柳简尚知利害,故而这就是他广布风耳的原因之一,四处探听消息。琉璃街所在的荣乐坊,是探子们首选之地。这里毗邻永定街,面朝仁德门,来往京城的外官、商客、考生等各类人群,许多都选择在此地落脚。因为这些条件,造就了娱乐场所齐全的荣乐坊,这里的人员成分,也就极为复杂。只要肯花心思,在这里便可能得到想要的消息,一如后半晌的郭家兄弟赌坊。

      作为边军出身权臣的鹰犬,丁应本可以轻而易举从孙小柱里获得他想要的消息。费此周章,无外乎此人也是个赌徒。此时,他正坐在刘家老店的窗边。

      这条探知政治对手的零星消息,又丰富了柳家的谋测账。

      夜晚越发深邃,刘家老店中的醉汉聊剩无几。孙小柱正在与两位掌柜攀谈着今后的富贵生活,酒桌间传出一阵扭打声,桌椅翻倒一地。

      原来,不知哪个“酒后吐真言”的家伙,将柳家给骂了。丁应忍无可忍,同桌的三个手下早已等候命令,丁应手一摆,那三人便直冲那莽汉奔去。

      “嘭”的一声,血花四溅,有些还溅到同桌人的袖子上。被撞的满脸鲜血的醉汉,盯着桌子上的血,浑不知刚才放生了什么,紧接着背后一沉,整个人被狠狠摔在地上,血水和着酒水一股脑儿从嘴里涌出。火辣的疼痛使他清醒,但为时已晚。

      “帮你醒醒酒。”

      先前很是好横的他,呜咽着,被人连打带骂硬生生全拖了出去,进了琉璃街深处。估么着明日拂晓,赶早市的就能在一条幽深的巷子里,发现一具散着酒气的无名尸首。胆敢辱骂诽谤一手遮天的当朝权贵,你当真不知道宏王朝将要姓柳了吗?连天子都惹不得的门府,岂是你一个市井小民羞辱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死了活该!

      呵呵。

      看到如此情形,大家纷纷散去,速速逃出这是非之地。孙小柱知道了丁应的手段,跟着人流悄悄出去,他可能万万想不到,原来手里那金锭子来得并不容易,输了的话…

      丁应受主人之命,严防私报入城,所谓“私报”无外乎是左嵩传来的消息。

      一连数日,他令手下在各门排查可疑路人,并紧盯皇帝亲信官员府邸,都未曾发现异动。他了解左嵩一向诡秘莫测,此番是会浑水摸鱼,料定他必选仁德门以出其不意。思虑清楚后,决定的琉璃街亲自监察。

      慈眉善目的丁应对刘掌柜说:“店家,算账吧,打坏的东西一并结给你。”

      悻悻离去的丁应决定去城门,问问他安排的守卫处有何消息。刚走下台阶,风变大且温闷起来,丁应成长在在干燥少雨的卫州,他向来很讨厌雨天的前奏。

      两个人匆匆来到丁应面前,“大人,东边兄弟来报,说看到个传令兵进了永汇门,朝北跟了一会儿。”

      “去何处?”

      “跟丢了。”

      丁应思量片刻,“许是徐阳发来的战报吧。”说完边走边沉思着向城门方向去。

      一个菜农,在接受了守卫严格搜车后,陪着笑脸驶进城内。

      “这几日定要严查过往客商。”

      “丁大人放心,小的们不敢怠慢。”

      丁应望了一眼城门,透过深邃的通道,丁应显得有些不安,按主子的预想,这几日未免过于安静了。有一日几乎一无所获,他转头走向城中,这时身后传来巡城士兵,走在瓮城中所发出的整齐脚步声。丁应猛然站住脚,极速向城门走去,“巡城的兵士为何不查验?不是吩咐过你们要严加排查吗!”

      “这…这…大人,从未有过这样的章程啊。”惊慌失措的守卫回答着。

      丁应莫可奈何,守卫本就是没有过错。“去琉璃街寻老三几个人,速与我在枢密院府门与我汇合!快!”

      若扮成百姓模样,更易被察觉,左嵩能不知晓?近日战报频频,已成常态,守卫更不敢顶上个延误机要的罪名,传令兵不就是最好的佯装?况且,徐阳战事尚浅,何须三日一报!

      丁应暗骂着自己的糊涂,若是这战报未送入枢密院,那定是到了叶权手里,那么主人筹谋策划之事,岂不是要在他手里出了差池。 


   

      夏季的天气没有征兆的变了,透过万家灯火,可以感受到漆黑的天空正在风云突变。

      熊五早在半个时辰前就打算收摊回家,无奈容乐坊的民巷他着实不熟悉,白天尚能认得一二,可夜晚他怎么也转又不出去了。

      熊五将箩筐上的棉被悉心盖好,又仔细的将缝隙统统塞住,生怕箩筐里包子的热气散的太快。

      定宁的包子全国驰名,大小买卖不计其数。三年前初到定宁的熊五,跟随以为卖包子的老师傅学来手艺,从那时起熊五就做起了卖包子的营生。他也许没有攒够本钱开间铺子,只是一早一晚,在各个坊市中走街串巷,靠着一口地道的吆喝声招揽生意,生意对象是那些早出晚归的人。

      荣乐坊的生意确实好做些,但这里的巷子实在太密。迷了路的熊五这时正一股脑往前走,一边知道京城的街巷鲜有死路,总能走出去的,一边懊悔着先前向买包子的下工伙计问清楚道路。

      天色已深,加之大雨将至,四周极为安静,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扁担起伏时发出的“吱呀”声。

      熊五似乎有些慌神。

      这时,他听到一阵嘈杂声。也许是路人,熊五刚忙寻着声音走去。

      拐过一个路口,看到几个人影晃悠悠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熊五欣喜若狂,刚要迈腿上前,却被他们几个人的举动制止了:其中三个人像是捆架着另一个人,那人被推到一颗老树下,似乎嘴里被堵着什么东西,总是发出“呜呜”的声响,手还不停的作着揖。

      熊五不想招惹麻烦,从他们浑噩的言语中,听得是官府中人。他小心翼翼的慢慢往回退步,谁知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脚下路,被一块微微翻起的青砖拌了一下,闹出了动静。

      “何人!站那别动!”

      今日真是行了倒运,熊五僵在原处,喊话的人身手极是敏捷,还没等熊五站直身子,那人已经从二十步外,跑到他身后。只觉得肩头一紧,身体被扭了半圈,硬硬被按倒墙上,伴之而来的是短刀出鞘时发出的摩擦声。

      熊五紧靠墙壁,浑身颤抖着,眼睛和嘴巴同身体一样,都僵的死死的。冰冷的刀锋抵住喉咙,大气不敢喘。另外两个人也拖着被挟持的人走过来。

      “三哥,多了双眼睛,杀不杀?”

      “废话。”

      “别别别别…莫要动手,莫要动手。”熊五哭丧着脸,“各位老爷,小人只是个卖包子的,不巧在此处惊扰了大驾,小人无意冒犯啊!无意冒犯啊!”说着话,手多里哆嗦的滑到刀口处。

      拿刀人可不顾这些,胳膊往回一收,刀尖直指喉管,眼看就要发力。熊五盯着刀子,屏息一口气。

      “等等。”为首的人按住拿刀人的手臂,凑近熊五,“这小子不是熊五嘛。”

      见逼人的杀气有些消退,熊五僵硬的陪着笑脸。

      “三哥识得这人?”

      “嗯,我家老太太啊,清早最喜欢吃几口他的包子。这人手艺还不错。”说完,弯腰去翻检被丢在一边的箩筐,见没有异样,便随手拿起几个还温热的包子往嘴里塞。

      “大爷,小人确不是有意惊扰,这些包子都孝敬各位老爷。哦,对,我身上还有些半吊铜板…”

      “还挺热乎。”领头的人大口咬着包子,咕哝着嘴问:“来这干嘛来了?”

      “近日生意不好,小人寻思着南城买卖会好做些,可谁成想,绕不出去了。”

      领头人不理会他,不忘给身边的弟兄递去包子。吃完第四个后,点点头,将熊五捧在手中的钱给他塞回,在熊五身上来回蹭着油滚滚的手。

      “行吧,你走吧,管住嘴。”

      “三哥?”

      “放了放了。”

      熊五怔了一下,见刀子收回去了,这才缓过神来,顺着墙向左蹭去。等挪出三个人视线外,才突然向前跑。

      “哎!”

      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变卦了吧!

      “你走到巷口,连着左拐两个巷子,就能看到“刘”字的酒幌子,那便是琉璃街。”

      熊五没回应,继续向前快步走。掠过一家远门时,仿佛觉得门口处贴站着一个人,他顾不上理会。

      “别忘了出早摊。”

      看见酒幌子,熊五这口气才算喘上来,回头看看幽深的巷子里没有人,才放慢脚步。

      一路上,被灯红酒绿的琉璃街中各式各样的灯笼照射着,大有重返人间的真实感。熊五坐在街口的石狮子底下歇上脚,心里骂着:这年景,就数这些府门的人横行霸道,家狗们更是无法无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做着太平梦,今日着祸算是躲过去了,属实命好。可这要是在往日…熊五正胡思乱想着,眼睛被从酒馆走出来的丁应吸引了。他们离得不过八九步,幸而这高大的石狮子隔在两人中间,熊五悄无声息的听完丁应等人的对话。

      熊五轻而易举避开走进琉璃街的人,思索着刚才听到的信息,神情间,像是变了个人。




      卧房中传来阵阵叹气声。

      内侍悄声走进来,燃上两盏烛灯,坊间稍亮了些。

      “陛下?”内侍细致而焦急的呼唤,以为皇上伤口又发作了。

      “什么时辰了?”明昭镜微弱的问道。

      “回陛下,二更天了。”

      “二更。哎?咏歌儿这些日子更静了,平日里吵得朕睡不安稳,今日倒觉得这鸟不叫了,倒睡的更不安稳了,呵呵呵。”

      “咏歌儿性子傲,除了陛下啊,奴婢们平日照料它必须顺着脾气,不然,怕是得一日换一个笼子。”内侍打趣道。

      明昭镜笑着想要坐起身子,准备下地。内侍快步向前搀扶,明昭镜示意自己可以,内侍无奈,只轻轻的把鞋子推到他脚底。

      “陛下,太医们都嘱咐奴婢提醒陛下,用完汤药,应需静养才是。”

      “睡不着,不知怎么,这胸中烦闷,总觉得有股子气堵在这,憋的紧,朕就想起来走走。”明昭镜一年前旧伤复发,这半月,身体刚有所好转,之前是连地都难下得。

      “许是这天啊要变,是有些闷热。”内侍将窗子稍稍开发了点,屋里清新了些。

      明昭镜移着步子,不紧不慢的走到窗边,透过窗缝,目光空洞的看着窗外。

      正在他思虑万千时,风大了起来。羸弱的身体经不起这大风的推搡,内侍连忙把他扶到榻上。

      “明日,去城墙上将咏歌儿放了吧。”

      内侍愣了一下,低声说:“陛下,那可是您最心爱的灵鸟,平日里您…”

      “此物不当是笼中物。”随后的半句,他提高了声调,“与朕一样不当是笼中物。”

      内侍轻声应着,伺候他躺下,把被子悉心盖好。

      “朕明白的很。它心中所感,正是朕心中所感。”此话,明昭镜说的极其深沉。

      或许真如明昭镜所担心,那只瞻覃,天性刚烈。它之所以日夜喧腾,是因为它在同命运抗争;它之所以戛然而止,是因为它在命运中心力憔悴。恍然间,明昭镜不想让这只灵鸟尽失尊严、尽失禀赋,想把自己曾经的踌躇满志寄托给这只本该翱翔四方的灵物。这样一来,他心中似乎能宽慰许多。

      “放走它吧。”

      看着黯然销魂的皇帝,内侍欲言又止,熄灭烛灯,悄然走出卧房。




      熊五将脚下被他打晕的探子手脚捆的死死的,仔细环顾四周,确定再也没有人了,便准备将这个人和先前被他打晕的三个人藏到一起,免得被人发现。他还没来得及将人扛起来,西口传来马蹄声,熊五忙蹲下身子。

      一个筋疲力尽的传令兵拍打着叶府的大门。

      大约半个时辰。

      叶权一身朝服上了轿子,熊五待到众人进府,再跟上叶权。

      跟了一会儿,熊五确定叶权是要去往宫中。这正是数十天前他接到的最后一条命令:护权等诸臣安危。

      轿子进到内渠旁一座小园子中,熊五拦下轿子,“叶大人留步。”

      “何人?”叶权谨慎的询问。

      熊五来到轿窗边,“叶大人,我家中书大人吩咐小人来接大人商议要事,此事不必入府衙,请大人移步。”

      本就怒火中烧的叶权猛然撩起帘子,斥道:“混账!我何时有事与他商议?”

      “叶大人,四处寂静无人,何必与中书如此见外呢?大人随我移步吧?”

      “狗竖子好是大胆!当真要我法办了你!若有要事,让他写好公文拿来!滚!”

      熊五情急之下,夺过轿夫的灯笼,一个箭步走到叶权身前,照着自己的脸,“大人,我是柳中书家臣熊远啊,大人当真认不得我?”

      叶权看清熊五,惊愕万分。他不是三年前死在魁州了吗?这神经半夜,难道,自己撞鬼!?

      本是疾言厉色的叶权,此时惊慌失措,熊远拽住他的手,“大人放心,柳大人于隐秘宅院,请大人移步,我们路上再说。”

      若不是真切的感受到熊远温柔的大手,叶权怕是要叫出声来。

      留下四个不知所措的轿夫,叶权随着熊远消失在夜色中。

      熊远拽着叶权,穿过一条条街巷,走出一盏茶的功夫,才在一棵枝茂繁盛的大柳树下停下脚步。期间,任凭叶权怎么询问,熊远只回一句:“稍等片刻。”叶权奈何不得壮硕的熊远      ,既无奈又惊恐的他只得跟着熊远走。

      这里的虫鸣声很刺耳,叶权揉着有些生疼的手腕,问道:“这到底何故啊?”

      “大人身着朝服,可是要入宫面圣?”

      见叶权脸色惊愕的看着自己,熊远又说道:“大人自有要事,小人不便过问。但大人可否想过,凭今日形势,您若想这么进去,怕是只会给柳太师冤害大人的口实吧?况且京城遍布眼线,怕是您还没出进宫城,就当着像小人之计一样,被人拦下了。”

      “你是熊远也好,不是也罢。柳家虽权倾朝野,但我也某人从未怕过。”

      “大人是不怕柳家,可大人斗不过柳家,你可知道,若不是我打翻您府周围几个探子,怕是你还没出平宣坊,中书大人可就知晓了您的动向。”熊五从领口的夹层中,取出一块镶有金边的岫玉,恭敬的递给叶权,说道:“大人放心,在下还是那个与您相识的熊远,你我同属一道。”

      叶权接过来,借着熊远的火折子,翻来覆去的看着。此玉牌呈长方形,做工极为精巧,朴质洁白的玉身上,用“田”字样式刻着:隐膂·御受,四个字,落款处为帝王行玺。

      幡然醒悟的叶权,打量着熊远,露出笑容。

      这块腰牌的实际价值,一般只有巡抚使级别以上的官员才知晓。“隐膂”,即隐藏的力量;“御受”,即皇帝亲手相受。这是皇帝的亲属卫队:隐膂散卫,简称“膂卫”。

      凡印“御受”,即为私臣,直接由皇帝调遣,只对皇帝或皇帝直接授命的官员负责。不受各府衙管制,无需吏部考核,但御史台对其同样有检察权,不得僭越律法。有些忠心耿耿、功勋卓著的官员,绶带或符节上也可能印有“御受”,那就可以说是皇帝的“家臣”,半个皇亲国戚,那这顶官帽的价值就不言而喻了。

      与钦差不同,其一,钦差为临时委派,事毕撤销。而隐膂散卫受命终身,只有皇帝能直接撤销。其二,钦差是公差,领受皇命,大多世人皆知。隐膂散卫则秘密行事,除皇帝和特殊官员外,几乎无人认得。

      隐膂散卫初名御林殿前卫,由恢朝高祖皇帝所至,隶属于御林军,皇族精锐卫队中的精锐。到恢成宗时,因平定皇室叛乱立下汗马功劳,此后也多有功绩,成为皇帝亲自领导的秘密组织。成员由皇帝钦定或心腹臣子举荐,主要职能秘密防臣民之不忠、察百姓之所愿、佐律法之公正。

      因为职能特殊性,隐膂散卫不设府衙,没有官阶。常年隐于民间,与普通人无异。各府皆有持凜山白玉的膂卫,负责收集其他膂卫的情报信息,再秘密呈至御前。实际上这种身份就是一府膂卫的长官,如有针对性命令,便用特定联络方式暂时组织执行,事毕解散,但这种情况极少,通常他们平日互不干涉。其实绝大多数膂卫根本就与同僚互不相识。

      隐膂散卫组织松散,只有帝王、白玉、普通三级,且存在感极低,目的就是不让这个有皇帝撑腰的组织形成权势。一有“三法使”代表律法,二有枢密院主管情报,膂卫不过是皇帝派往民间的私人助手,它必定不能凌驾于制度和律法之上。

      正因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朝廷恪尽职守,天下四海升平,膂卫就失去了它的价值。存在感降低后,等待它的只有消逝。在庄宗朝时,正式撤销了隐膂散卫,也就是珏历五百一十二年,膂卫腰牌彻底变成后代皇帝宝库中的收藏品了。

      据说,宏太祖明昭镜重新组建了这只秘密队伍。

      叶权自然知晓此事,但和其他人一样,他并不知道当朝膂卫的规模和日常身份。

      他面前的熊五,真名叫熊远,字广为,原为真安府一都头。当年曾给身为钦差的叶权办过差事,叶权评价他:“其人果敢、忠厚。”可此评价却是在熊远的丧礼上给出的,熊远在为朝廷追剿敏州细作时,不慎失足落入山崖。那片山林野兽众多,不曾找到尸体,只找回一些随身物品。

      叶权心中了然,想必当初上演了一场假死的戏码,自己做了一次观众罢了。这熊远本人,定是被左嵩募去做了膂卫。

      熊远接过自己的凛山白玉,笑眯眯的对叶权说:“大人,叙旧的话先搁下,敢问大人是要深夜入宫?”

      “正是,我有要事今日务必需禀明陛下。”

      “那叶大人孤身一人怎入得宫城?非但不能,还会递给他人污蔑你的口实。”

      叶权无奈的连连摇头,自己这当朝一品大员,实际上已被架空,朝中忠心之臣皆是如此。倘若时机成熟,柳家定不会放过他们。但想到此节,叶权更加坚定了,因为已经是山穷水尽,摆在他眼前的只有硬闯一条路,否则悔之莫及。

      “事关社稷,今日即便粉身碎骨,我也必要面见皇上!”

      “熊远一介武夫尚且知晓不能意气用事。”

      “可如今别无他法啊。”

      “那便请叶大人请随我走一趟,在下可替你圆了此事。”




      一向外表沉着大方的丁应,此时正捶胸顿足,显得有一些好笑。

      他所布置的层层眼线,今夜全部失手。先有以假乱真的张环,后有被打晕在叶府附近的属下。他还不知,叶权已经被熊远用刘旷家臣的身份,骗过了被收买的轿夫。加之先前被他派去琉璃街的那名手下,带回名叫“老三”的那一行三人的死讯,本是去处死酒后失言的醉汉,自己的三个手下却丢了性命。他确信叶权这里,必定有蹊跷。可事已至此,如何向自家中书相公交代呢?还是尽早拖住叶权为妙。于是乎,丁应决定用中书府公差的名号,将叶权骗入府中,再交由中书大人解决此事,这样定能打乱叶权。

      丁应叩开府门。

      “嗯?丁总管这深夜里有何事啊?”

      “哦?老总管这么晚还不休息,亲自给在下开门,想必是府中来了贵客?”

      “不曾有贵客。是叶大人一老友病重,前去探望,我怕大人差人回来,便在门房等候而已。”

      “既然这样,那还请侯管家差人去那位老友家中,请叶大人回府吧。我家中书相公有要事与叶枢密商议,事关公务,你我做下人的,可耽搁不起啊。”

      “正是正是,我这就差人前去,请总管放心,我定会禀告枢密大人。”

      侯总管行将关门,丁应急忙又说:“差人前往,这一来二去怕是会有所耽搁。不如这样,你告与我他在何处,我自去请。”

      “不必。生人去别人家府上请总归不妥,还是本府人自己去为好啊。”

      “无妨,我的人一同前去便是。”

      侯伯忍无可忍,脸色突变,“按当朝律法,中书省所行之事,若与枢密院相商,必是要有公文的!”

      丁应强作镇定,接道:“事出紧急,来不及书写公文,还是请叶大人随我们走一趟吧。”

      “什么?随你走一趟?”侯伯冷笑一声,怒斥道:“不知道高低尊卑的竖子!堂堂枢密使是能随便跟你走一趟的?深更半夜带一众亡赖之人来当朝一品大员家门口,眼中没了律法?没了规矩?真不知自己是何物?!”侯伯似乎将这一年攒下的怒气,替自家主人撒了出去,骂完便摔上大门。

      脸色铁青的丁应此时更加好笑。

      其实,狗急跳墙的丁应当真是不知深浅的自作聪明,被骂了也是活该。当今天下还并非你柳家主子,这样妄自尊大,倘若叶权真的在家,这个狗奴才一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被家主责罚已成事实,这下又被一个老头给骂了个狗血喷头,胸中之气,只能发泄到一旁的手下们身上。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这并非入宫的方向。”

      “大人尽请放心,咱们快到了。”熊远扭头看了看焦虑的叶权,“在下若另有企图,恐怕大人现在早就在柳家人手中了,我何必大费周折。”

      叶权笑了笑,轻声说:“我并非此意,如今我已是走投无路,本就是放手一搏。况且,我并没有怀疑足下。只是…”此时压在叶权身上,这突如其来的天大的担子太重了,他没有任何准备。

      “在下明白大人的苦衷。”

      “你明白?”

      “尽忠无门。”

      “哈哈哈哈哈…”叶权朗声笑着,“想不到多年后,还能碰到你这个直言快语的熊都头。”说道熊都头时,叶权一顿一字。此时的叶权,因为有值得信任的故人助自己扛这份担子,显得轻松了些。“陛下近日身体可有好转?”

      “在下也只是在战事初起时,呈过两次密报,之后便再也不曾见过陛下了。”

      “这是为何?”

      “一来,陛下卧病在床,不敢惊扰。二来,想是魁州的同僚殆尽,我受诏于京师,不可轻易出城。”

      “殆尽?这是何意?”

      “膂卫自太章十年设立,到如今不过五年。柳氏一门手眼通天,膂卫一事,他们也知晓。自半年前,就传来柳氏诱捕膂卫的传言,本就寥寥无几,现在恐怕更是如此。”

      “可真是目无王法,胆敢做这僭越之事!”

      皇帝病重这一年来,柳氏可是天天都做着僭越的事情。

      “你如何知道我要深夜闯宫?”

      “半月前,太尉来密令,命我等严加保护诸位忠良大臣,我应是和另一位同僚共同护佑叶大人的,可这几日我不曾见到那位同僚了,恐怕…”熊远没有说下去。

      叶权听闻此言,也伤感万分。原来,他身边一直都有人并肩之人。只是,连他们的名字都不曾知晓。

      “每日一更过半,我本该去大人那里巡察一番的。可中间出了些差错,等脱身出来,无意间听到中书府的总管与手下的言语。便知道大人此处要生事端,方才放倒柳家的探子,就一路跟踪大人,才感觉大人是要入宫。”

      “原来如此。熊都头捕快出身,洞察秋毫。”

      “大人过奖。”

      言语间,两人来到毗邻百聚园的寺庙前。百聚园是诸多禁园之一,在宫城东面,只有南面对百姓开放,供百姓休闲。

      寺庙临街建在百聚园西南边上,紧靠篱墙,西边是大红色六丈高的宫城禁墙。与寺庙间有一块五米宽的空地,供寺庙堆放杂物用。

      在街对面,身前身后都是幽静的树林,路边淡黄色的灯笼,被林间雾气笼的模糊不清,只有寺庙门前两盏稍大的灯笼清晰如常。

      大门已经闭合,但熊远还是叩响铺首。金属撞击时所发出的声音,常人听得,稀松平常。但作为枢密使的叶权,通晓暗语,虽然听不懂其中蹊跷,但确信这不是普通的叩门声。

      一个年纪不超过二十岁的小和尚开了门,随之而来的药材味更加浓烈。

      “觉远师傅,方丈安歇了否?”

      “安歇了。须给施主唤醒方丈吗?”

      “啊,不必了。”说话时,熊远和叶权已经走入院中,小和尚也关紧了门。

      这家寺庙也是一家施药局,同福田院、慈幼局、漏泽园等堂院一样,同属朝廷开办的惠民机构。

      清净寺很精小,进门走过门道,右手边是门房,八米见方的院落里,正中间有一棵高大的老槐树。三间正房,正厅尊有佛像,左右偏厅就是施药房,后院为供僧人起居的几间禅房。

      熊远带叶权来到施药房,在小僧人的帮助下,移开一架柜子,取走下面的毡子,拿手掌用力按下其中一块地砖。顿时,那原来摆放药柜的正片地面“咯咯”作响,逐渐割裂、下陷。

      一条地道口呈现出来。

      叶权一看便知,是连接皇宫的秘密地道,这是保卫皇帝的必要手段。可据他所知,宫中密道,大多在当年徐梁破城时,早就被毁光了,才使得咸庆皇帝无处遁形。剩下一小部分,尽在柳氏掌握之中。

      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条密道,在这间紧邻宫城的不起眼的小庙里,确实很安全。

    “叶大人放心,这寺里只有老方丈和三个小师傅,都是陛下信任之人。”

    叶权点点头,跟着熊远进入密道。

    亢长的甬道阴暗潮湿,若不是有人同行,谁也不想在这里停留片刻。借着手中蜡烛微弱的光线,两人的身影影影绰绰。

      “膂卫入宫的方式都是如此吗?”

      “并非如此。为不被察觉,每个膂卫都有自己的方式。”

      “太尉曾跟我提起过要新设密道一事,这条是吗?”

      “正是。”

      大约一刻,空气逐渐清新了许多,应该是快到出口了,还能清晰听到滴水声。来到尽头,有一条斜向上的台阶。叶权点数清楚,共四十二阶,与下来时相同,看来这条密道很深。

      熊远支开一副折叠木梯,他先上去,确认好情况,再将叶权接上来。

      见得周围景象,终于从容起来,他确实身在太章宫。

      太章宫为“大内”之首,所谓“大内”,即东极宫、西和宫、南明宫、北斗宫和正中间的太章宫。每宫前朝主朝会,后庭主居游。太章宫本名中阳宫,明昭镜登基后,用自己的年号将其改为太章宫,同取秩序造极之意。

      这里,是帝国的最中心。

      叶权所在的位置,是后庭中液池以西的凌天园,他身后是那幢高大华贵的凌天阁,他二人爬上来的那口井,正是当年咸庆皇帝被扔进去的那口御井。恢王朝终于此处,而明昭镜是正统皇族血脉。故而此地便是禁地,任何人都不得擅自踏进半步。关键是也没人愿意来这里,平时也没人看守,没人打扫。

      将密道设在此处,真的是神施鬼设。

      后庭中的内廷是皇帝住所,他柳家权势再大,也是不敢在此处造次的。况且,他们只需要把持住宫城卫城就可以了,因为皇帝旧伤复发,病情严重,根本就出不了太章宫。

      虽然内廷不会有眼线,但二人还是小心谨慎,毕竟叶权所奏之事,关乎社稷安危。

      太章宫叶权再熟悉不过,开始时一前一后的两人,现在轮换了位置。叶权带着熊远,避开巡检的御林军、忙碌的宫女内侍。最终,来到养元殿。

      门口的侍卫和内侍看到叶权,无不惊愕。等来到殿门口,内侍管见到一身朝服的叶权,惊呼一声,赶忙迎上去,“枢密大人!您,您,您这是怎么进来的?”

      “邓公公,此时说来话长。”

      为了不惊扰刚刚睡下的明昭镜,刘公公把叶权让进偏殿。

      “陛下龙体近日可有好转?”

      “不瞒叶大人,今日好多了,都能下地走路,吃食上也如往常。但伤口还是只有出血,太医们每日都调着方子。”

      “哦?我主万岁!此为苍天庇佑啊!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本来忧心忡忡的叶权,得知皇帝一切安好,而且身体恢复了很多,欣喜万分。

      “不过陛下一直让奴婢们隐瞒着此事。”

      叶权皱眉,“为何?”

      “陛下不说,咱家也不敢多问。”邓公公倒了杯茶递给叶权,坐下来问:“叶大人深夜入宫定是有要事禀奏吧?”

      “正是。”

      “陛下龙体要紧,叶大人还是在此处等候两三个时辰吧。”

      叶权点头,因为他其实心里一直也存在的犹豫,他担心皇帝能否接受如今已成的事实。联想稍后的情景,叶权胸中隐隐做痛。

      熊远换好侍卫的装束,站在偏殿门口仰头望着阴郁的天空。




      柳府。

      刘旷怒视着丁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二哥,丁总管平日鞍前马后,我看啊,这件事兴许也不是什么大事。”柳治在一旁打着圆场。

      “你懂得什么!”

      丁应颤颤的跪在地上,破碎的瓷片紧贴着脑门。

      “本官日日问你,你日日告与我天衣无缝、太平如常,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入了城!”

      “奴才觉得,会不会是膂卫坏的事。”

      “放屁!早被诛杀干净了,整日听信捕风捉影的事!我留你何用!”

      “二侄,你杀了他有何用?”柳贯对丁应摆了摆手,“下去吧下去吧。”

      丁应叩拜了几位主子,怯怯退出。

      柳贯放下茶碗,眯着眼睛说:“不过刚才丁应所说并非没有可能,这膂卫行事诡秘,也难说被除尽了。”

      “叔父,家父出征前千叮万嘱要我等守好京城。前几日又来信,说左嵩一事时机成熟,务必要我们严防京城。可如今这件事要真出了差池,如何像父亲交代啊!”

      “事已至此,急有何用。”柳治摆弄着蛐蛐,“说不定是徐阳来的战报。”

      刘旷是真懒得理这个不成器的三弟。扭头望向舒服柳贯,“叔父,您有何良策啊?”

      “为今之计,先等宫城那边消息,如果明日午时各路探子皆无音信的话,那你我二人一同入宫,有无大事,面圣便知。”

      柳氏一门,丰州望族,势大如天,门生故吏遍布丰州全境。

      大家长柳简为当今太师,其弟柳贯为太傅。柳简有三个儿子:长子刘茂重武短智,三子柳治不学无术。但是次子刘旷完全继承了柳简的奸猾,他与柳贯的儿子柳同分掌中书、门下两省,柳简长女柳芝是当今皇后。加之同族亲属、门生故吏遍布朝堂,柳氏一门,权势滔天。

      只要在合情合理合法的情况下,除掉尚书令左嵩,枢密使叶权,那皇帝的心腹良臣、左右臂膀尽失,其他人不在话下。他二人一死,帝国的金字塔顶,除了重病等死的明昭镜,尽数落入柳氏家族。最后皇帝驾崩,那天下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姓柳了。

      叵测国贼,其心可鉴。

      如今,“国柱” 左嵩被流矢射中,不幸战死,一代智囊陨落。只剩下被架空的叶权独木难支。

      大厦将倾之际,内忧外患之中。明昭镜会如何抉择呢?




    呼啸的南风,逐渐将天空吹亮。阴郁的清晨,雨露均沾。

    定宁城即将迎来一场呼啸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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