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刻,你是否也感到这样的人生没有意义。
清晨困倦的起身,夜间清醒的睡去。饥饿中忍耐眩晕,饱腹后抵抗饭困。忙碌时艰难等待着结束,却在结束后陷入无聊的空虚。
从过去奔向未来道路上的每个日常里,一遍遍重复与前日无异的痛苦循环,仿佛老式蒸汽机车的活塞连杆,在一个个单调乏味的往复中向前迈进。
在此期间并不存在任何出口,最多有类似于中场休息之类的环节。然而那种短暂喘息的新鲜感,也很快在重复数次后变得枯燥无味,成为这令人厌烦的循环之一部分。
今天傍晚的街道依然充斥着熙熙攘攘刚熬过了这一天的人群,看着他们的脸我不禁思考,不知他们是否和我一样对这一切感到厌倦,也可能他们也对我抱有同样的疑问。
不过我们谁也没有互相开口,仅是一一擦肩而过。
头顶的巨型 LED 屏幕上播报着今天的重大新闻:“人类终于在月面建立了第一个基地。”
我站在人群中抬头注视着播报新闻的主持人,他脸上的表情同匆匆经过我身边的人们一样,平静而空洞,像是说着与我们无关世界的消息。
人类已在月球建立基地,但是我们的生活依然枯燥且乏味。
孩童时期,我曾常常为这些“世界的变革”而兴奋不已。每日谈论着关于恐龙灭绝的假说,追逐着火箭发射的尾迹,用心记下每一颗星星的名字,幻想今后令人长生不老的医学技术。
那时候,世界和我是在一起的。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世界与我被分割开来了呢?
如今从大学毕业已经过了三年。三年前的我天真的以为,走出了与世隔绝的象牙塔,我终于真正的要和世界产生联系了。
可是一头扎进去之后,这种割裂感反而与日俱增。在一天天的挣扎中,世界渐渐破碎成了琐屑的日常,我被埋葬于它们之中,难以呼吸。
从腹中传来的一阵饿意将我从思绪中拉回,屏幕上的播音员已经开始讲关于外国政客的最新丑闻。我迈动脚步,融入人流,向公寓的方向走去。
公寓离工作的地方大概一小时的步程,虽然中间可以搭乘一段地铁,但我依然会选择步行 —— 带有明确目的地的过程让我感到放松,我想珍惜这一天中为数不多绝对放松的时光。
所以等我到达公寓门口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那个女人就靠在我的公寓门口,平静的沉睡着,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日常风景一样。
只不过无论我怎么搜索脑海,也只有一个答案 —— 我并不认识这个理所当然睡在我公寓门口的女人。
我端详着女人熟悉的脸,心中默数了下,今天是周三。
既非初始,亦非终末,夹在中间,毫无期待却还未厌烦 —— 本最不该出现这样异常景色的一天。若是周五或者周一,也许我还能带着”这是某种奇遇开始“的期待来迎接这个场景。
然而无论期待与否,已出现的事实不会因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而自行退却。可一天的工作加上步行了一个小时的疲倦,让我提不起一丝精力去对眼前的场景做出思考与反应 。
“回到我的公寓并在熟悉的椅子上坐下”,这个动作现在对我有着不可代替的优先级。
于是我扶起熟睡的女人,打开房门,暂时将她安置在卧室的床上。整个过程中女人都没有苏醒过来,她的身体仿佛某种柔和不会散开的流体,自然地搭在我的身上,随着睡眠微弱的呼吸上下起伏。
安顿好了女人后,我从冰箱拿出仅剩的冰镇啤酒,在床边的椅上坐下,将整个人沉入椅背中,抬头望着色彩单调的天花板,任由时间在我和它之间流过。
体内的食欲敲打我的身体,要求获得满足,但我不想去理会它。
这些基础欲望总是不分昼夜,任性地烦扰着我们,提醒我们维持身体的基本运作。可是哪怕为此每日腾出时间,花费精力将他们满足,也不过是维持现状罢了,不会从中获得任何新的东西。
负数和零没有区别,只有正数才有意义。
在金融学中,将资产定义为收益与债务的总和,我非常讨厌这一点。负债哪怕再多,只要能够产生收益便能从中获得某种期待。然而一旦用收益去弥补负债,一切就被清零了。
希望与绝望相互湮灭,最后只留下令人烦闷的虚无。
为了遗忘这恼人的饿意,我打开电视,让流动的信息将注意力转移。
电视上依然播报着归家途中看见的月球基地的直播,宇航员正在试图调试刚由大型运载火箭送达的科学仪器。缺乏重力的宇宙空间中,宇航员的动作显得笨拙不已,像是某种低级智能的机器生物。然而最终,还是将仪器成功的安放在了指定位置。
等待仪器运作的时间里,宇航员将镜头对准了眼前的蓝色星球。正是这颗固态行星在35亿年前孕育出了生命,并跨越了漫长的进化之树抵达了如今的我们。
曾经最初登上宇宙的人们想要通过这在它之外的视角,整体的确认我们的存在,却发现无法看到任何我们存在的痕迹。想必当时的人们,一定非常失落吧。
“自己对于世界没有意义”,这个想法会不断的蚕食人的活力。尤其在那段每个人都相信世界在明天会变得更加美好的时代里,所以他们才会编造各种人类的遗迹能在太空中望见的谣言。
事实是在太空中,肉眼可见的只有海洋,大陆以及那瞬息万变的云图。
想来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云图,是在五岁的夏天。那时候大人说,有一个百年一遇的台风将会在这天登陆。
对于五岁的我来说,百年这个时间跨度显得太过抽象,然而从大人紧张的神情、严密的准备以及漫天的播报中也朦胧的感受到,有什么会动摇整个世界的将要发生。
在台风来临的晚上,我在门窗紧闭的家中眺望空无一人的街道,听着肆虐的狂风吹过街道发出如同异世界怪物的呼啸。这一刻,幼小的我感受到从莫名恐惧中流溢出来的抑制不住的兴奋。
持续平淡的日常在这里被抹去,隐藏在其下的巨大世界本身第一次裸露在了我的面前。
此后我曾一直期待能够再一次获得相同的体验,然而日常以其密不透风的身影将我包裹,我只能渐渐将其遗忘,去其它地方寻找连接世界的方法。
忽然,电视中的人们骚动了起来。从主持人慌乱的解说和宇航员嘈杂的信号中,我大致了解到,似乎通过新安装仪器获得的数据对计算结果的校准,发现先前认为的某个彗星近期与地球相撞的概率被远远的低估。
新的计算结果将概率提高到了27.18%,也就是世界有将近1/4概率发生毁灭。
月面的科学家建议地面持有核武的国家尽快启动紧急预案,通过外部爆破方式在洛希极限轨道内促进慧星解体。然而地面上的各国却在意见上出现了分歧。
参与建造月面基地的超级大国,主张各国立刻关闭各自领空的防导系统,共享监测数据,并部署全球导弹发射网络。但是其对立阵营的国家却坚持各国独立进行防御,不愿意公开核弹头及反导部署详情。
此外更是有多个国家认为,此次预警是月面基地建造国的阴谋,妄图夸大碰撞概率,借此对关闭防空系统的他国军事设备进行打击。
看来纵使世界可能毁灭,人们也需要计算万一逃过一劫之后各自的利益。
来自各国和月面转播让电视变得吵闹的同时,楼下的街道似乎也嘈杂了起来。听闻这件事情的人们嗅到了末日的气息,离开了平日的轨迹,开始讨论、喧哗、奔跑、游行。他们不似平日那般僵硬的有力呼喊,让我不禁怀疑:
是不是其实所有人心底,都在期待着世界末日的到来。
似乎是被这来自全人类的吵闹惊扰,本斜躺于床上一直安静熟睡的她翻过了身,开始渐渐苏醒。她双眼仍然紧闭,但是嘴唇微张,喃喃地言语着些什么。
为了听清她口中的话语,我关上电视,从椅上坐起,来到床边, 俯身靠近床头,凑近她的嘴边。然而周围的吵闹依然把她的声音掩埋,我只能感受到她嘴中呼出的热气。
此刻我才第一次仔细观察女人的脸。她肤色白皙,睫毛稍长,嘴唇微厚,鼻子挺立,略微过肩的长发搭在灰色柔软的长袖针织衫上。她的体温透过薄薄针织衫传到我的周围的空气中,仿佛女人的存在通过空气分子的热运动慢慢将我包围。
忽然,女人双手伸起,轻柔地略过我的双肩,将我上身搂住,向她的方向拥去。迎着我因失去稳定而向前倾覆的身体,那双微张的双唇就这样自然的吻了上来。
一瞬间,她双唇柔软温热的触感通过我的嘴传遍了全身,仿佛大树向下伸展的盘根终于触及了地底的水源。
那一刻我感到我与世界失去已久的联系终于被重新接上,周围的一切随着这个吻渐渐被染上色彩,又慢慢逐渐融化。
世界本身通过她缓缓地涌进了我的身体,把我身体中的一切唤醒。我宛若挣破了长久以来紧紧包裹的茧,再一次呼吸到了清冽的空气。
我不自觉伸手,搂住她的腰肢,微微抬起与她贴紧,像是要溶入她那如流体般柔和的身体中去。
嘴上来自她双唇的吸吮,口腔来自她舌尖的触碰,鼻中来自她秀发的香气,上身来自她手臂的拥抱,手掌来自她腰肢的重量,还有体表来自她肌肤的触感。这些感觉随着这个吻的持续不断的放大,将世界一次又一次的淹没。
人的一切感觉都在吻中融化为了情欲。
这情欲流淌至全身,覆盖在每一个细胞的表面,将那些因过于敏感而折磨不休的感官缓和平息,将那些绞织在一起无从解开的思绪溶解殆尽。
在这片情欲中,那些曾一直困扰我的回忆,那些关于未来的忧虑,那些因无法适应这个世界而感到的惶恐与窒息终于都暂时地离我而去,我阔别已久地从它们中解放出来。
我看到那密不透风的日常一点点从表面剥落,世界又一次裸露在了我的面前,它是那么的温暖亲切,无声解释着所有问题的答案,将缠于我身上的疑问一丝一丝地拂去。而我在那遥远无际的天地间,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了自己
不知何时女人已起身坐于我身上,双腿绕后缠住我的身体,搂住我的脖颈,我亦紧紧环抱她的腰身,竭尽可能的与她贴合在一起,与她永无止境地拥吻着。
在这迷醉之中,我微睁开眼帘,望着她向右稍倾的面庞,紧闭微颤的双眼,贪婪撅起的上唇以及情欲在她脸上凝结成的氤氲,感受着她柔软的身体,炽热的呼吸还有富有活力的心跳。
此刻窗外天空一道照亮天际的红光闪过,接着落于地面的红光夹杂着热浪的呼啸,尘土的轰鸣还有人们最后的尖叫声涌了过来。那混杂的声音过于巨大,以至于超过了可容纳的极限,令世界一瞬间陷入了无声之中。
我瞥向那片涌来的红光,心中出奇的平静,仿佛从最初便在等待着它的到来。
一切都已无关紧要,过于与未来同时失去了它们的意义,不再需要坚守昨天,亦不再需要期待明天。
我继续与女人拥吻着,在这世界的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