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能经历过最大的乡愁是什么?
我所经历的最大的乡愁是从一个我生活二十多年的故乡,经历34个小时的站票,在凌晨四点奔袭到那个我生命诞生的地方。尽管我对那里一无所知,但因为奶奶的病重,父亲在电话里焦急的催促,我也没什么撒娇耍横的资格,再者作为长孙,在奶奶有可能逝世的前夕,我也必须服从传统给我的责任。最后,如果我选择不回去,眼前似乎能够看到父母间会爆发出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般繁密的争吵。再见我时隔23年的生养地,再见那位似乎没什么情感维系的奶奶就成了必然。
这是我第一次在成人后和母亲一起坐火车,我,我的母亲,两个婶子。一共四个人,有的是三张不休的嘴和一双疲于奔命的耳朵。这是我早就盘算好的,牢牢的管住自己的嘴,当一个应声虫。在结婚事件和母亲产生分歧后这是最好的应对。而对于两个婶子,我是无话可说,平时接触的极少,也就是在过年时的逢场笑笑。所以,当一个哑巴,是一个好选择,我也做好了准备。
而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失败了,即使我有时候感觉自己能够未卜先知,却也无法预测到这种剧情。在候车间,遇到了一个高中同学:十年未曾联系,音讯杳然,却惊喜的遇见。而在送她上车不久,又遇见了我们共同的高中物理老师:以前消瘦的身躯里全是教学的热情,现在看那略显沧桑的模样,斑白的头发,更像中年期最后的喘息。作为学生的我似乎有一种习惯,能够和一个许久未见的高中同学重新畅谈,回忆那些有的没的的过去;但是对于那个一度支配过我们的老师,我更愿意做一只缩头的鹌鹑,当作没有遇见,会用眼神去搜寻,却在经过时用低头错过。
二
我们是凌晨五点钟到家的,回到那在记忆里影影绰绰的老宅,走过门洞,便到了祖屋,祖屋的门是打开的,中间直挺挺的放着一张木床,上面躺着重病的奶奶,盖着厚厚的棉被。两边站着我的父亲,三个叔叔,两个嫲嫲还有一个婶子,父亲接过了我们的行李,然后絮絮叨叨的说了些奶奶的情况,几个叔叔在旁边插嘴。我记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当时也的目光停留在奶奶的漏出的脸上,而思绪却还没来得及收回来。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我爸推到了奶奶的床前,我的父亲用浓重的河南腔对着奶奶说“娘,念念回来了,你看看念念。”然而,我奶奶却没有任何的反应。我只能看到她紧闭的眼睛,紧闭的嘴巴,似乎耳朵也被紧紧的关闭,只留下浅浅的呼吸,在略显狭窄的堂屋里弥散。
奶奶从大年初一开始生病,到初二渐渐的出现昏迷,再到今天和我相见,已经足足过去了七天时间。这七天里只有一天清醒过,喝了些豆腐脑。我不知道我应该以一种什么心情来面对这种场面。只能用几声浅浅的呼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再像一个看客,静静地看着时间推动剧情的轮转。
你经历过的最大的尴尬是什么?
我经历过的最大的尴尬是在第二天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生的。因为昨天回来很晚,起来已经是上午了,亲人们都吃过了早饭。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来看病重的奶奶,谈一些奶奶病重前的情况,对奶奶的情况以各种表情神态表示惋惜。而在那之后,我就成了所有人的焦点,“这是念念吧,咋长那么高个子!”“这是恁家的念念嘛,如果不是在咱家真不敢认”……面对这些惊叹句,我突然发觉自己只能附和着点头,外加尴尬的笑笑。人生最大的尴尬莫过于你对周围的人一脸懵逼,而他们却表现的跟你熟的像一家人。不对,据他们的说法,我们就是一家人。
在经历了我也不知道第几波的轰炸之后,我选择了出去逛逛,暂时逃离那个会让我发慌冒汗的地方。这不是我第一次回来,五年前我曾短暂的在这里停驻过几天,五年过去了,这块生我的土地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老宅的外面是一片树林,荒凉的树林里有一条蜿蜒的土路和几座矮矮的坟头,路得一边有刚刚度过严冬的麦苗泛着翠绿。我沿着土路向前走,就像走在一条穿越时光的轨道上,走几步就倒退了一年,当我站在大街上,真切的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印象里的20年前。
一条不宽的马路上,有些垃圾随着风乱飞,两边杂七杂八的房屋,有小楼,却以各式各样的平房居多,路上有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轿车,农用车,三轮车,自行车……在不宽的街道上混乱,各式各样用来招揽顾客的音乐瞬间塞满耳朵。这是小镇最繁闹的的一条街,我所有的感官却都给出了一个萧瑟作为评价。我在街上闲逛,吃吃当地特色的小吃:水煎包,胡辣汤,豆腐脑……也算一种别样的慰藉。可能因为昨天回来的太晚,疲惫来的特别快。逛了一圈转回家,跟父亲说了声不吃午饭了,就打算睡个午觉。
当我还在贪睡的时候,被叫了起来,当我还不愿清醒的时候,一声呼喊“恁奶奶要不行了!”把我从睡梦中拖拽出来,接着,就是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扑在了我的脸上,灌进了我的耳朵。我有些呆傻,还有些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见越来越多的人往房子里涌,越来越多的哭声塞进越来越狭窄的堂屋。我的父亲,叔叔,一边流泪,一边用我完全不懂的神秘仪式做最后的道别。几个婶子和两个嫲嫲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只能隐隐的听见几个词。母亲突然拽了我一把“傻了么!”然后她继续伏地大哭。我确实傻了,傻傻的跪在地上,傻傻的看着周围的一切,我不明白奶奶怎么去世的那么快又那么巧,一天竟然可以变的那么复杂。事情不会因为我的呆傻而变得停滞,各种亲戚闻讯而来,房子里院子里都是人,哭声从内而外的铺洒开来,让悲戚成为了主旋律。我身在其中,却没有一滴眼泪。怎么哭也哭不出来。只是把头深深的埋下去,紧紧的抿着嘴巴,用手不断的揉眼睛,看起来一副极度痛苦的样子。脑海里却盘旋着为什么这些亲戚长辈能够说哭就哭,真是厉害。这也是我从城里带出来的坏毛病,总是一副局外人的嘴脸,卑贱的藏下自己所有的情感。却又在心底悄悄的透出一份小小的优越感。
三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有一些说不清的悲戚!重病的奶奶,去世前的最后一面,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注定的,联系到自己最近的低迷,让人不由的相信,这一次的回乡之旅不是自己来给奶奶吊唁,更像是奶奶冥冥中感受到了自己后辈的艰难,跟老天做了一个交易,用这种方式,为她的后辈续命。她去世的那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大年初八。
这种想法在我的脑海中惊起了惊涛骇浪,心中再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优越感,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从来都没有那么可笑。面对我的生养地,我给予了太多得嫌弃,太多的厌恶,很多时候它都是默默无闻,忍受着我一遍又一遍对它得悲哀。好像我是上帝,回到这里就是为了怜悯,又像是强盗,心安理得的厌恶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
我们的生养地,不会只是静默的看着我们在它的躯体上狰狞,在我们不知觉的时候,它剥夺了我们血脉的温度,剥夺了我们在至亲之人葬礼上的嚎啕和痛涕。然后用孤独替换了我们所有的情感。失败的不是我们的生养地,而是我们的不敬;成功的也不是城市的物质,而是我们的不忠。奶奶的去世,只是上千年传统习俗的一个轮回,而这次的葬礼,更多的是奶奶用自己的岁月做的一个交换。让我的生养地给我一次赦免。对迷失的我的埋葬。
结语
城市对乡村实施了一场强暴,使我们对乡村的遭遇充满了悲悯,可是,作为这一场强暴中诞生的我们,怜悯?我们哪里有什么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