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喜欢泡澡堂子,那是另一种人间景象。
张爱玲在某篇小说里描写上海的地下电影院时,说电影院里面镶得明晃晃的玻璃像是廉价的王宫,我觉得北方档次高一点的澡堂子就像廉价的旧上海的电影院,只在夜晚焕发青春般迷醉人眼。这种高级澡堂子自然有它高雅的称呼,叫做洗浴会所,但是再高雅,进去以后还不是要一样脱光衣服在潮湿的水汽里来回走动着互相看白花花的肉吗?我没有去过那种高级的地方,大众浴池倒去过很多次。这又不得不使我想起来在大众浴池里的一次奇遇,它是我难以忘记的特别的经历。
那年冬天回家过年,天气寒冷家里洗澡不方便遂去了大众浴池,不想在那里碰到了我的恩师,我初中时的代数老师。很难想象我们俩在彼此坦诚相见的情况下是如何困难的打招呼的,我只记得老师的笑容是讪讪的,想必我笑起来也不好看。上午的澡堂子正是盛景,不停有人从旁边穿梭走过,看起来近乎于赤身相搏,我和老师就那样左躲右闪地攀谈着,哗哗的水声似乎能遮掩一切,包括衣不蔽体时,不期而遇的尴尬和寻词不得其法时的窘迫。
作为她铁打的营盘里流水的一个兵,见到她时我热情地冲她喊道:“老师,你还认识我吗?”
但这热情在澡堂子里似乎并不太合适,身上并无衣装,手脚无处可放,打过招呼两人局促得很。我问老师还在教代数吗,老师问我在哪里工作,一个月赚多少钱,两个人惨淡的聊天似乎都在琢磨着怎样才能让对方移出自己的视线。我从没想过十几年后与自己的老师会以这样的出场方式相遇,本来多年未见的生疏已很难让人挑起话头,加之赤裸相见下的不安,磕磕绊绊的絮谈十分无趣。我又不能匆忙撂下话语找一白躯体后面躲起来,于是献殷勤般地要给老师搓后背。老师不好推辞,我就给她搓了后背作为新年的贺礼了。
澡堂子里的光景如何?有人曾专门作文称赞,说南方人不懂北方人对澡堂子的热爱是暴殄天物。我眼界太小,先前竟不知南方不时兴澡堂子的,只记得有个同事非常不喜欢在众人面前裸露身体。她是出生在北方的南方人,之前公司组织泡温泉,她跟着去时必定要拿一本书,等到了地方要换衣服,她就像只小老鼠一样趁人不备以最快的速度偷偷换了浴袍,然后把自己扔进角落,千呼万唤也使不出来。
澡堂子是一个合法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同性间可以裸露身体的地方,或胖或瘦的躯体,或黑或黄的头发在蒸腾的迷雾中辨不太清,我总觉得这场景让人容易有不太厚道的想象,比方说挂着一条条白肉的屠宰场,趴在那里等待搓澡师傅就如同上了案板一样。
周作人译过一部日本杂文《浮世澡堂》,一大清早,瘸腿的张三,卖油的李四就往澡堂子的方向奔,到了地方,褪去满是尘土的衣服,四下里竟是熟人,于是拉帮着最近的那个,两人凑到一处闲言碎语,什么杂货店老板的媳妇跑了,云之上丢了公差变成落破汉子之类的,浴桶里的蜚短流长说起来更加惬意,仿佛每天的新鲜事在澡堂子里是不吐不快的。
清早起来就去泡澡堂可见日本人对于洗澡的热爱,因为地处岛国,山上多泉水,于是日本人便因地制宜的开发出星布的温泉,澡堂子移到山上感觉竟又有些不同了。《千曲川风情》里作者游历了日本的小诸一代,对于山上温泉的描写自然是不可少的一笔,去泡温泉的客人自己烧水,因为有客舍,也可以在山上过夜,不比闹市里的澡堂子,清冷的月光中连泡澡都变得圣洁了许多。
澡堂子是市井文化中浓重的一笔,即使家里有洗浴设备,北方的民众还是喜欢时不时地往澡堂子跑一趟,似乎身上的乏累只有在很多陌生人的见证下才能真正消解,搓得一身酥软回到家中只想安稳的睡一觉,至于昨天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谁还愿意记得。
男人的澡堂子是什么样的呢,不会真的掉了肥皂不敢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