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长相思
“式燕番”西餐厅里暖气开得很足,身穿白竹布大褂的侍者用刀子将一只外皮黄中透红的小烤鸡切开。一刀下去,只闻浓香扑鼻。侍者恭敬道:“密斯特盛,密斯宋,请用餐。”
盛枝年将盘中的鸡块细细切成了丝递到宋词面前,宋词望着他忍不住笑了:“《论语》里说:‘有酒食,先生馔。’你倒是懂礼数,既知道尊重我这个长辈,又能爱护自己的幼妹,果真孺子可教。”
她说完便拿叉子往嘴里送了些鸡丝,动作看起来文雅秀气。盛枝年想起他那些动作奔放的德国女同学,不禁觉得若是家里能把这个“不自由”的婚姻定给自己就好了。就是她的话让他有些气恼:“你比我还小两岁呢,装什么长辈?”
“辈分又不取决于岁数,怎么也从没听见你叫我声小姨?”宋词的脸被餐厅里的暖气吹的两颊酡红,衬得两汪眼睛更是如同十二月的寒潭一般,黑黝黝仿佛要把人吸进去。
盛枝年心中的那股躁动感又涨潮般涌了上来,为了掩饰自己没来由的绮念,他沉默的味同嚼蜡似的吃着盘中的菜。突然又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起头问眼前的人:“如果沈青竹是一味中药,那你看我如何?”
宋词又回到了乡下,她想自己可真像是那个误入桃花源的渔夫,本来是为了大哥宋明琅的面子才到城里给盛主席治病,可怎么偏偏就碰上盛枝年这个冤家了呢?她把手中的医书放下,闭上眼睛背了几页就开始觉得倦,索性丢了书,站起来踱了几步又觉心烦意乱。宋词拾起桌上的毛笔,开了几味药让丫头去取。丫头纳闷问她:“姑娘好端端地吃什么清心丸啊?”
宋词站起身子,一张薄脸绯红了两腮,双手不自然的擦着书桌上那个御制的翔麟镇纸不耐道:“让你去你就去,哪这么多废话?”
情意绵绵的信是用讲究的洒金笺写的,一封又一封投递出去却仿若石沉大海般没有任何回信。真是个狠心的人啊,怪不得沈青竹进不了她的心。盛枝年一边想着一边又失落的拿起笔,写道:“宋词女士芳鉴:我虽然只见过女士几面,但倾仰之心却是丝毫不假。也许你是觉得我冒昧了,但如今社交公开,我还是诚心请女士慎重考量一下自己的婚姻大事。父亲一朝病好,我便会去参军。女士之拒绝甚为有理,战场残酷,枪炮无眼,随时会丧命的我不该再对女士有任何非分之心。”
盛枝年写完之后踌躇不舍的将信投进了路边的信筒。
盛主席的病已经大有起色。几日后,警察局的一小队人马围住了宋家药铺,彼时宋明琅作为省中医协会的会长正在给几个骨干开会,他们一致决定由宋明琅和沈青竹两人作为山东的代表去南京国民政府抗议此次下发的“废医令”。会还没有开完,门就被粗鲁的撞开。警察大队的队长将宋明琅和沈青竹抓起来投入了省监狱。
是苏朝东去探的监。宋明琅一看见他便大声叫嚷起来:“朝东,你们省政府干的好事!且不说如今已经言论自由,就说起咱们的交情也断不该如此行事。我们前几日才救了姓盛的一命,如今他竟这么快就恩将仇报?你叫你们主席亲自来见我!”
苏朝东笑了一笑,慢条斯理道:“宋兄,何必这么大火气,主席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国府那边管得太紧,你这时候上南京去闹事,这不是成心跟我们主席过不去吗?听我一句劝,就好好在这里待几天。盛主席说了,等风声一过去,他亲自来向你老赔礼道歉。”
这样的话真把个耿直迂腐的宋明琅气个半死,他声泪俱下道:“祖宗传下来的医术,千百年来救人无数,难道真要在我们这一辈上给亡了?不能啊不能!”
盛枝年正在盛家大宅后的教武场里练枪,他把自己情场失意和报国无门的火气全撒到了几个陶罐的身上,枪声响处,陶罐应声破成了碎片。苏木兰捂着耳朵站在游廊上笑嘻嘻的叫他:“表哥,快别烦了。医你的药来啦。”
盛枝年懒得搭理她,心道你才有病。谁知苏木兰又看好戏似的坏笑道:“小姨来了,在角门那儿等着你吶。”
盛枝年单手撑起身子,翻身跳上游廊大步跑了。
【五】波澜起
宋词正倚在浆水泉的扶栏边出神。盛枝年猛刹住步子,看着这位上穿月蓝素色夹袄下穿黑色长裙的素净美人,平息了会自己的心跳才朝她走过去。“宋小姐,你找我?”
宋词将手里的包袱款款递给他:“警察局看的很紧,没有盛主席的命令谁都无法探视。烦请盛少爷看在我救了盛主席一命的份上,想法子将这些衣被给家兄送进去,他年事已大,受不得牢狱苦寒。”
盛枝年连忙接过去:“好!我一定送到。”宋词敛裙向他拜了一拜就要走,盛枝年连忙伸手拦住她:“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了么?”
宋词的瞳仁黑白分明,她蹙着眉头不悦道:“盛少爷还希望我说什么?花前月下吗?可惜我已经是订了亲的人了。家长里短么?我不知道要跟将我大哥投进监狱的人的儿子说什么!”
盛枝年听完她饱含怨怼的话只觉手中的包袱有千斤重,可再重都沉不过自己的心情。
当天下午,盛枝年带着老金跑了趟警察局,当执的那个警察说得了上面的命令尤其是不能给他放行。老金使劲劝着拦着才没起了冲突,盛枝年铁青着脸吩咐老金:“跟我回家找姑父去。”
苏朝东也不得安生,盛枝年进门的时候,苏木兰正在跟她爸使性子,死活逼着他放了沈青竹。盛枝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闷头道:“姑父,我要进去看宋明琅,你看着办吧。”苏木兰有样学样的坐在了盛枝年旁边,蛮横道:“我们沈教授你到底放不放吧?”
苏朝东被他俩气的手都快哆嗦了,他数落自己的女儿道:“怎么着?你表哥看上了宋词,你也看上人家沈青竹了?”
苏木兰扬着头道:“谁也没规定我不能看上沈青竹啊。首先他并不喜欢小姨,小姨也不喜欢他。再者,就算互相喜欢,我也有追求他的权利嘛,没准他更喜欢我呢。”苏木兰这一番话说的正合盛枝年的意思,他朝她暗暗挑了挑大拇指道:“就是就是,婚姻自由嘛!”
苏朝东还没来得及反驳,电话铃就响了起来,说是宋明琅的医药铺子被齐鲁大学西医学院的学生一把火烧了,警察局是去救还是不救呢?
“宋词在不在里边?”盛枝年一把抢过电话,大声吼道:“这种问题还用问?一群饭桶!人命当先,当然是先去救人啊!”
宋明琅一家三辈人辛苦经营的百年老字号医馆一夕之间化为灰齑,大雪下了三天三夜,狂风呼号不休,太阳再度拨开乌云的时候,这世上已经连老字号医馆的一点渣渣也不剩了。惊闻噩耗的宋明琅留下绝命书一封,当即就在监狱里投缳悬梁了。
沈青竹被警察局放出来的那天,是个大雪初霁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他家里派了车去接他。“少爷,老爷说接到您就直接回家。”沈青竹摇了摇头,吩咐道:“小李,先跟我回趟学校。有些事情我要处理一下。”
司机很是为难,沈青竹安抚似的笑了笑:“别怕,我只是去辞职。”
校方对他的辞呈展现出极大的不舍,沈青竹却去意已定。“校长,感谢您多年栽培,只是宋会长的死对我触动太大,我已经不适合再教书育人了。”在校方的多次挽留下,沈青竹答应再给学生们做一次演讲。
那天他一身文雅长衫,站在高台之上虽面容憔悴却难掩意气风华,沈青竹的演讲振聋发聩,他唱了作为一介书生的最后悲歌:“当局明令禁止国医办学,中医协会的人虽屡次陈书却皆以无果而终。我想大家都已经知道,中医协会的宋会长前日在省监狱饮恨而亡了。像宋会长这样医术高超医德高尚的人,他的死不止是济南城的损失,更是全中国的损失。我想请问同学们,若是年老的大夫们一朝归西,试问我国医岂不是后继无人?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我们怎么能够对这种釜底抽薪的狠辣法子听之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