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的最后4个月

8月15日 

        2017年8月15日,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父亲的检查报告终于出来了,我一个电话一个电话的通知着亲人们。“胰腺癌”——这个既陌生又让人恐惧的名词,我忘记我是怎样一遍一遍的从我口中说出来。应该是说我害怕回忆。这个连亿万富翁都战胜不了的病,降临到普通家庭头上,我能做的,只有一步一步的做出艰难的选择,尽管无论怎么选,都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父亲从2016年年底突感腹痛,人也消瘦了不少,2017年2月份至6月份父亲开始了漫长的一系列检查,ct,超声波,胃镜,肠镜各种检查,被折腾的不成样子,可折腾了半年最后依然没有查出病因。我们一边检查一边焦急一边庆幸,每一次检查都显示没有病灶这让我们觉得父亲是健康的。直到8月份腹痛越发明显,才又做了增强ct,8月15日增强ct报告在网上查出来了,确定了肿瘤的存在,我起初并不在意,当时我还不知道,胰腺这个毫不起眼的存在,对人的威胁竟然这么大。直到我搜了百度搜了知乎,才了解到胰腺癌是癌症之王,从确诊到终末期可能只有短短的四个月时间,感觉呼吸困难,心里的大山越来越重,查遍了互联网上几乎所有关于胰腺癌的信息,企图从中找到一丝能宽慰自己的线索,然而,结果却只能让我越来越沉重。

        晚上下班回到家,我如同往常一般,不敢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来一点的难过样子,可父亲还是察觉出来了。以往的检查报告父亲都会主动问我查到了吗?可是今晚父亲却没问过我报告的事,我能感觉得到他的心情也是沉重的,我主动跟他说报告查出来了,里面是说胰腺有点炎症,问题不大的,可我知道他心情仍然没有放松下来,其实他后来说他当时就已经猜出来他的情况了。 一夜无眠,泪水打湿了枕头,想到我的父亲一辈子与人为善,朴实诚恳,待人热忱,乐观豁达,然而老天却要夺走他的生命。

8月16日

      今天我6点钟起床,要赶着去市里医院拿报告和找医生,昨夜和家人商量的是今天早上我自己先去中心医院给医生看报告再到肿瘤医院找医生,父亲今天也会一起去,我对父亲说我有事要先出去,等晚一点在医院汇合。在中心医院肿瘤外科医生说父亲的肿块包裹血管,做手术可能会造成大出血,在汕头市里没人能帮我们做手术,建议我们动身去广州搏一搏。而此时父亲的电话来了,说他快到汕头了,因为焦急我没再去肿瘤医院找医生咨询马上跑车站与父亲汇合,见到父亲我告诉他我刚刚先找了医生看了报告他说有一点炎症没什么大事可以回家了,于是父亲半信半疑跟我回了家。回到家后我又马上召集亲戚们商量接下来的治疗,有的亲戚说如果做手术花十来万甚至几十万只能维持父亲一年半载的生存期不值得,我说我不在乎,即使要我去卖器官我也愿意。晚上父亲的一个朋友告诉了父亲他的病情,父亲知道后非常悲观非常消极,总是哭着说他不愿意治疗,所以一家都陷入了绝境。

8月17日

      广州那边的医生推荐我们中医保守治疗,而我们没有一点医学常识不知道中药只能调养身体不能治疗癌症。在中山的表哥和表弟连夜开车赶回家准备接我们和父亲一起去广州看中医,我们谁都不知道中药对父亲一点帮助都没有,愚昧的以为中药可以控制肿瘤,却没想到害父亲耽误了最宝贵的治疗时间,当然,这是我们谁都没有料到的事的。

8月18日

        今天早上我们10点启程坐上表哥的车子赶往广州,一起去的有二叔二姑他们,12点在高速服务站休息进餐,由于我们吃的是自助餐,父亲吃了满满的两大盘菜和饭,他说这阵子身子不舒服忌口好久没这么满足的吃过一餐饭了,饭后继续行程,快到广州的时候接到中医生的信息说他临时被安排去出差三天后才回广州,于是车子直接开到中山表哥家,这是我和父亲第一次一起出的远门,却是因为来看病出的门,下午四点钟到达表哥家,大姑妈很热情的招呼着我们,大家都聊得很愉快,只有父亲……他一个人闷闷不乐的坐着,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这个时候谁都安慰不了他。晚上一行人到小叔所在的餐厅就餐,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如果没有父亲生病这一回事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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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0日

      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天,我和父亲一起看了场电影,是和二姑妈还有侄女一起去看的,我跟父亲提起我们一起去电影院看现在正在热播的战狼,他竟然欣然的答应了,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一个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我给父亲拍了一张照片留做纪念。晚上吃过晚饭后一行人一起散步到超市,刚到超市不久父亲肚子又有点隐隐作痛,所以我和父亲只能停下脚步找了个地方坐下休息,而姑妈和叔叔他们去逛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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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1日

      一大早的表哥送我们过来广州看中医,整个看病过程很紧张,医生却只做了把脉和简单的问诊后告诉我们这只是属于早早期,只要耐心坚持喝一年中药把病情控制住不让其发展就没事了。当时我们都欣喜若狂,以为真的没事了,却没承想中药对他这个病一点帮助都没有。可惜再没有重来的机会。

8月28日

      今天是七夕节,今天我和上辈子的情人我的父亲约了个会,今天是堂弟的成人礼,叔叔家摆酒请客,父亲因为身体原因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就餐,中午早早吃完饭我带上父亲和侄女一起去了汕头中山公园,父亲和侄女玩得很开心,他背着侄女逛了整个公园,玩着儿童设施,逛着动物园,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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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5日

      父亲喝了半个月的中药,身体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疼痛更频繁。今天我和父亲还有侄女一起坐的高铁上的广州,广州那边的中医说要过去重新看看情况调下药,晚上十点半才到广州,我选择了让父亲和侄女住高档酒店,父亲和侄女都是比较开心的,我只要他们开心就好。

9月6日

      早上表哥和小叔从中山过来广州接我们一起去医院,看完了医生已经下午两点多,从医院出来后父亲肚子开始又疼痛,这是他第一次爆发性的痛,他说好像有无数把刀子在刺他的肉一般,这个痛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晚上没有缓解过,我们都以为父亲就快不行了,当天晚上父亲就一直要求表哥从中山送他回家了。表哥给父亲买了止痛药,父亲吃了一颗回到家后疼痛缓解了身体又好转了一些。

9月27日

      父亲在家喝中药调养的这段时间肚子一直断断续续的痛着,疼痛感越来越重,今天我拿着父亲的病历本到中心医院找了肿瘤内科医生,在医生这里我第一次了解到了止痛药的作用,知道了疼痛是有记忆的,如果肚子痛了不吃止痛药以后会止不住痛。也是在这一天,我了解到了胰腺癌没有手术机会可以采取化疗手段控制肿瘤发展,我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后悔,竟然白白浪费了一个多月最宝贵的治疗时间。

10月28日

        这一个月来我一直都在犹豫中度日,我想让父亲接受化疗,可我害怕他不接受,因为从一开始确诊父亲就一直说他不愿意接受治疗。我想让他到医院重新复查看看指标能否合格能化疗,又怕如果检查出来化疗指标不合格父亲会受多一份打击。但我不知道父亲现在的求生欲望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我太低估了父亲的求生欲了。以至于又浪费了父亲多一个月的治疗时间。后来父亲自己提出他想化疗,他说他不奢求能多活多久,只希望化疗有效能减轻疼痛,仅此。今天我带着父亲到肿瘤医院检查,肝肾功能正常,符合化疗指标。影像上显示胰腺肿瘤已经增大增多,肝脏也已转移,医生不积极,告诉我化疗没意义,带着父亲回家好好度过最后的日子吧。几句话就把我们打发回家。我知道胰腺癌在治疗方面上确实没多大意义,预后及差,生存期就摆在那。但不化疗更没有机会谈生存期。我已经做了太多太多错误的选择,我不愿再错下去,我只想努力留下我的父亲,有人说:在胰腺癌治疗上,怎么选择都是错的。但我不甘心,如果不让父亲上一次化疗可能以后我会恨自己一辈子,而且这一次是父亲自己选择想化疗。

11月3日

        我为父亲重新找了一个医生,医生同样说胰腺癌化疗效果不好,没意义。我说我知道没意义,也知道化疗无法延长生存期,我们只是希望能改善症状,提高生活质量。于是医生同意为我们化疗,但现在没床位,有床位他第一时间通知我。于是带是父亲回家等。

11月7日

        今天是立冬,肿瘤医院的主任联系我有床位安排给我们了,午饭后我们赶紧动身去往医院,我们以为能化疗,所以奔着化疗去的医院,但我们却谁都不知道因为这一次的决定害得父亲原本虚弱的身体受尽百般冰冷的器械的检查,更不知道因为这一决定让父亲的病情极速恶化造成不可逆转的情况,如果我们能预料到这一切,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父亲过来医院接受任何治疗踏上这条不归路。来到医院,轻松的办理了住院手续,我们的主治医生告诉我们必须做个活检穿刺取病理,一个星期后报告出来才能开始接受化疗,此时我们满怀希望的憧憬着期待着。

11月8日

        早上9点父亲打了麻醉药由介入医生在ct的显影下经针由肚皮由上至下穿到胰腺上取病理,ct室外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在焦急的等候着。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知道父亲一个人躺在冰冷的ct台上他也害怕,我宁愿在ct台上的人是我,我向老天祈祷父亲能平安的出来。10分钟后父亲总算被推出来了,由于麻醉药性还没过,他躺在床上脸色憔悴,我站在他身边大声的哭起来了,我真的心疼他,我的父亲。

11月9日

      父亲说他的肚子很难受,穿刺位置难受,哪都难受。早上医生来查房说这是正常现象,穿刺的难受两三天才能慢慢恢复好。一切的期待到了下午全部破灭,下午父亲的双手开始出现颤抖,我没去在意,直到后来抖得越来越严重,连头部也在抖,我叫了医生过来看才知道是发了高烧,于是赶紧采取退烧、抽血急查、输液,医生说我们今天的血液报告各项指标都不正常了,里面可能有感染,连夜给我们输了抗生素,可父亲还是一夜说他肚子难受,我好无助。

11月10日

      昨夜输了抗生素后今天早上起床父亲说他好很多了,肚子不难受了,我也高兴了起来,以为父亲又恢复了。一切都只是假像,下午3点多父亲又开始出现了底烧,到了傍晚又继发高烧。这次我找医生聊了,他说父亲的白细胞太高了如果还一直反复高烧不退就没法化疗了。我强忍着悲伤不敢表现出来,我知道化疗已经离我父亲越来越远了,可我却无能为力。

11月12日

        今天我发现父亲的情况非常不妙,眼白已经发黄,对于胰腺癌病人我知道眼白发黄代表着什么,这说明他的日子所剩无几了。我告诉了医生,医生安排了父亲再做一个血液检查,看胆红素是否升高,毫无意外,他的胆红素比正常值高了两倍,医生说父亲的情况已经非常糟糕了,一直在走下坡路,如果胆红素继续升高降不下来他们就没办法了。我说我不祈求父亲能多活多久,这种病,多活一天都是折磨,我只想尽最大努力减少父亲的痛苦,他受了一辈子的罪,我希望他走的安顺。出了医护室,泪水再也止不住,我顺着墙蹲下去,不住的哭,我想不通啊,我爸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得了这个病!为什么宿命要把厄运安排在一个早已向它屈服,只想平稳活着的人!

        晚上,父亲身体又开始出现了不舒服,胸口堵得慌肚子也痛得厉害,他用头抵着床角,眉头紧锁,额头冒汗,我看着父亲的样子,忍不住又出去哭了一场,我不知道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他,为什么要折磨一个如此善良的人,我洗了一把脸,回来坐在床边,紧紧握着父亲的手,可我发现,我的力量根本传递不到他那里了,他紧锁的眉头就像刀子一样,狠狠扎在我的心上。吃了止疼药,父亲逐渐变得舒缓,他无力的蜷卧在床,像经过一场战争,被狠毒命运挫败,无助而无力,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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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3日

        今天早上整个肿瘤内科的医生开会讨论父亲的病情以及后续的治疗。院长也来看望了父亲,院长让主治医生赶紧帮我们安排重查一次增强ct看腹部的情况再做下一步的打算。而父亲现在的体质一天不如一天,每天下午如约而至的高烧,每天嗜睡的时间越来越多,我知道,生命体征离父亲会越来越远,我知道,父亲接下来嗜睡的时间会越来越多,而医生们对胰腺癌也束手无策,毕竟胰腺癌是癌症之王啊!

        中午,下楼给父亲买饭,我看着秋日的阳光漫开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院里,想着这个人间的悲喜,父亲再也感受不到了,眼泪再也止不住,一直往下淌,我走着哭着,没有父亲,也就再没有方向。

        下午,父亲又一次发起了高烧,已经连续五天下午出现高烧现象,他一直昏睡着,而我一个人为他量体温找医生降温擦汗,我不知道我伺候父亲的日子还有多久,我不敢想象。我多么希望父亲能这样让我伺候一辈子该有多有,但我知道没有多少日子了。

11月14日

        今天,父亲的身体状况又差了,大部分时间在床上卧着,脸色越来越黄,越来越乏力,吃的越来越少,吃完就吐,我看着父亲,弓着腰,蜷缩着,像一个干瘪的虾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我的心也被拧着,撕扯着,我真的无力了,我不知道怎样帮父亲缓解痛苦,我多想把这该死的病转移到我的身上,我好想,好想那个健健康康的父亲。而医生们对于胰腺癌真的束手无策了。到了现在,医生的每一句话,就像是一记残酷的审判,像大刀一样狠狠砍在我的心上。我知道,父亲没有任何可能了,命运没有留给我们一丝侥幸的出口。

        出去给父亲买药,我走在阳光刺眼的街上,看着缓慢行进的人,六神无主。这个世界马上就和父亲无关了,而现在,我感觉它已经和我无关了。我就像一个游魂,暴晒在支离破碎的人间,瘫成一张内里空空的干皮,摇摇晃晃,什么都无所谓。

9月15日

      早上9点钟虚弱的父亲在我和母亲的陪伴下再次做了个增强ct,做完父亲又在病房昏睡了一天。下午我到一楼取报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鼓起勇气拿出报告看。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病情实在恶化太快了,肿瘤增大了不少,转移灶也多了很多。主治说赶紧考虑一下化疗,但胰腺癌化疗有效率只有20%,80%化疗无效,我毫不犹豫赌这百分之二十的有效率,而不赌的话生存率就是0%。

        父亲嗜睡了一天,晚上起来吃了少许的稀饭,这两天他的胃口越来越差,食欲越来越小,连看到药片他都想恶心。我看着他虚弱的样子,转身又是一阵眼泪泛涌,我的父亲,就像狂风中的残烛,那样脆弱,可怜。而这狂风,谁也挡不住,它穿过我的身体,像千万根冰冷的钢针,扎在父亲的身体上,泄掉了他所有的生气,也穿的我满身窟窿。为什么这样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却得到了一个不匹配的命运,我连怨恨老天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从小到大性格要强,从不向别人服软,现在我只想跟老天爷说一声,我真的服软了,老天爷,我服软了,我争不过你,求你放过我父亲。

        我不敢想父亲走后我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迈过那道坎。父亲太溺爱我了,我太依赖他了,一直以来,他就是我的天,可现在,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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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6日

        今天是决定父亲命运的艰难一天,父亲不知道他的病情已经严重到连化疗都要堵的时刻,他仍然对化疗抱有希望,我不敢打击他,不能化疗他的心也会跟着死了,心死了人就活不成了。主治医生问我你爸爸的病情这种严重了你们还是想让他化疗吗?化疗对于胰腺癌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起不了作用,即使化疗有效可能也就延长几天生命。我说不化疗他的人也会很快没了,我想完成他最后一个心愿,即使最后人没了我们以后也不会遗憾。

        定化疗方案的时候医生问我要进口药还是国产药,我毫不犹豫选择了进口药,医生问有必要吗?我爸爸已经没有多少生存期了进口药一次需要两千多而国产药一次只要几百块钱。我也知道,这个病到了终末期,已经不是钱能解决的,我只是想尽最大努力,在最后这段日子给他最好的,父亲享福太少了,我也太不争气了,没挣过大钱,没给他太好的日子,生活的重担永远在他肩上,得以让我走的轻盈,父亲走过的路上,留着一个一个被负重压出的深深脚印,这脚印跟到他走,成了我心里的窟窿。

11月17日

        今天就要上化疗药了,二叔二姑二姑丈小姑他们都来了,大家的心情没有一个不紧张,父亲的化疗药早上只输了半个小时就完成了,下午才开始出现不适的反应,打了针之后才能安详的入睡,看着父亲疲倦的样子,泪水几度在打转,我们终于完成父亲最后一个心愿,虽然我知道化疗已经对父亲的病情起不到任何作用了,但他想,我就满足他,至少此生不留遗憾。父亲的生命,就像手心里的一渺冷烟,我把拳头攥出血,也握不住,留不下。眼睁睁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慢慢消失,这消失的过程中他的每一次疼痛,每一滴眼泪,每一个苦楚的样子,都像一把带锯齿的刀子,一下一下把我凌迟,父亲走了,我们家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只能看着眼前,只敢看着眼前,把一辈子的生命,凝结在他最后在我身边的短暂日子里。父亲对生活从没有野心,是他的从容寡欲影响了我,我们都想做个有吃有喝的普通人,过个平平淡淡的小日子就够了。然而现在,就连这天底下最平凡的活法,我们都没资格拥有了。     

11月18日

        早上父亲坐在床头强迫自己吃了一碗稀饭,父亲没生病前一餐要两碗干饭并且喜欢大鱼大肉,在我的心里一直都是我的参天大树,生病后他的嘴变苦变淡了,什么东西都食不下咽,一日三餐除了稀饭咸菜甜梅子再无其他,万恶的癌症最终会让父亲越来越瘦,皮包骨头。我高大威猛的爸爸,正在命运的风化里逐渐脱水萎缩,最终嶙峋如一截枯木,我都不敢想象,他往后的样子。我的胖胖的,高高的爸爸,再也回不来了。

        亲戚偷偷告诉我,要考虑父亲的后事了。我突然觉得,父亲的走,离我是那样近,我不敢想这些事情,我不想去准备,我总觉得父亲能挺过来,我总觉得父亲命不该此。我不敢想他躺在火化炉里冰冷的身体,我不敢想他会化作一堆寂灭无声的骨灰,我不敢想天人永隔中间,隔着的那么广阔无垠的虚界。这虚界是那么大,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父亲的和蔼,我的思念,全都绞碎在这漫天漫地的气流里,消失在这茫茫的天地间,传递不过去。我的父亲,我的好父亲,为什么要遭到命运这样的对待?

        晚上,父亲精神了很多,陪我和妈妈喝了几杯茶,坐在床上看了很久的手机新闻,我看着父亲在柔和的床前灯下的样子,想着,如果他能凝固在此刻,再不去面对癌痛的侵袭与折磨,我愿意一辈子,都和他永驻在这里。手拉手去医院的食堂吃饭,陪着他在花园散步,坐在长椅上和他聊天,靠在床头看他睡觉。我多想,我们一家人,就这么在时间和人世之外,平和缓慢的过下去,只要病魔别把父亲带走,我愿意用任何一种方式,陪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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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9日

        父亲的状态变得很差了,无论在医生做什么治疗输多少营养液,在顽固霸道的病魔面前,不堪一击,甚至不能拖慢它的脚步,它大口蚕食着父亲的生机,让父亲摇摇欲坠。今天父亲一天都进不了食,昏睡了一天,手和脚越来越肿,身体越来越黄,即使父亲的意志再坚强,也敌不过各种并发症的反复凌虐,医生说病情发展得太快,让我们家属做好心理准备,病人可能随时会离开。我曾无数次想象过父亲的老去,最怕的就是他在晚年承受病痛。而现在,父亲还没老去,却承受着所有癌症中最痛苦的胰腺癌,我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而面对这种情况,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看着最爱的人受折磨,是比自己本身受折磨更煎熬的事情。我期盼的奇迹,可能不会出现了。我们这一家,从没有出现过奇迹,这次也不例外。我们从不与命运为敌,也不奢求命运的礼物。我们只是安于天命,顺从活着的人,而命运却依然不放过我们。世上千千万万的人,我们不是大好人,却肯定不是大恶人,而这世上最残酷的惩罚,却毫不讲理的降临到我们头上。我已经无力去计较这是否公平,我已经认了命,服了软,承认了自己的可怜,我只想跪下来,求老天放过我们。

        晚上,父亲爆发了一阵胸闷,嘴里一直呢喃着难受,眉头拧巴在一起,脸上写满了痛苦。父亲急促而吃力的呼吸,吸气时仿佛气管里堵着碎石,呼噜作响,呼气时发出凄苦的呻吟。我赶忙叫来值班医生,可是这突发状况让医生也手足无措,没有任何直接解决的措施。我坐在床头,握着父亲的手,听着他痛苦的叫声,看着那张紧缩的脸,心仿佛被绞碎了一样,寸寸烂肉,汩汩流血。这是父亲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我仿佛能看到死神拖着无力的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大门,我拉着父亲,却拉不动,眼睁睁看着他在拖拽中挣扎,柔软的肉体在地上磨出殷红的血迹。过了二十分钟,父亲渐渐平稳下来,脸色变的平静,好像经过一场脱皮磨骨的拉锯,死神把他扔在了离死亡大门一步之遥的地方,我看着父亲虚弱的躺在那里,筋疲力尽,他是那样可怜,这可怜就像死水一样湮灭我,让我痛苦,让我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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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越来越像一个孩子,提议的东西他不想吃,总是摇晃着小手,嘴里嘟囔着拒绝。晚上在病房里泡脚,他眼神空洞,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父亲不再高大了,他不再是那个用全身的力量为我们扛起生活的庇护所。而让他卸下负担的,不是亲人的护庇照顾,不是命运的温和善待,却是病魔,是病魔打断了父亲的坚硬脊梁。而作为女儿,我从来都是任性不懂事的,现在父亲的年华在黑暗的通道倒流,他成了最初那个需要被爱的孩子。来世,让父亲真的做我的孩子吧,让他狠狠糟蹋我的心,拖累我的命,就像我今生对他那样,让我耗尽一生的心力,来宠爱他,照顾他,因为今生,我再也没有偿还的机会了。我摩挲着父亲粗糙又温暖的手,真希望他体内的癌毒,能通过手的接触,全部转移到我的身上,真希望吸走他身体里沉痛的负重,真希望把我的生机全部传导给他,可是,我把父亲攥在手里,却依然无力的感觉到,他离我越来越远,这手的桥梁就像海市蜃楼,搭在那里,却过不了人,直到两岸永绝。我的心里压了一座遮云蔽日的大山,这山阻隔了所有的光,把我压趴在无尽的黑暗与潮湿里。我不想诉说这一切,也听不了别人的安慰,就这么一个人,在人世底下深埋的炼狱里煎熬。

        我承认自己的坚强,可这坚强,我不愿让别人知道。坚强,本就是一个带有悲剧属性的词,它积极的表象背后,总带有凄凉与可怜的色彩。被命运善待,幸福活着的人,从来不用坚强。我们说一个人坚强,证明他活得很难。我确实活得难,却只难给自己看,我用尽力气,只不过想在人前,做一个轻松生活的正常人。而现在,我妥协了,我真的妥协了。我就是这样,再努力也没法冲破苦难的漩涡。 我们一家子,都曾活得那样轻,如今,却活得这么重。我们深陷在这泥沼,苦苦挣扎,我们不曾奢望活在云上,可现在,连活在地上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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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0日

        昨晚父亲的身体难受了一晚,胸口堵得喘不过气,紧急上了吸氧机,家里的亲戚知道情况后连夜赶过来,说要劝父亲出院回家,父亲不愿意回,他说回家他就只能等死了,他想要在医院接受治疗,亲戚们离开后父亲反复的问他们跑过来叫他回家是什么意思,是要叫他回家等死吗?我知道父亲的无助,那种惧怕死亡的无助,可是我却什么都帮不了他了,父亲对病情不清楚,哥哥这方面也懂的少,选择的压力全部落在我的身上,我怎么做都不是救父亲的那个人,甚至有可能是把他送向深渊的推手,但我不能犹豫,不能后悔,我必须在一个个看似错误的选择背后,尽可能的让父亲能够安度这最后的日子,甚至谋求一线生机。可是现在我却没有机会为父亲争取延长生存期了,我知道父亲有多害怕离开医院,他说离开医院他就活不了了,我同样害怕,但是对不起,我亲爱的爸爸,真的对不起,我不能让你走在医院。走在这个冷清没有人情味的地方。我的父亲,我已经不敢奢望奇迹的发生了。只是老天,你已经要带走他了,就别让他再受难了,你已经剥夺了他的生命,就求你留他她一段安详的最后时光吧,不能把所有的苦,都扔给一个人受。

        早上瞒着父亲偷偷办理了出院手续,我哄着他说医生让我们先回家休养几天,等下次化疗再来医院,可是父亲知道这次回家他再也没机会来了。我痛哭,我最爱的父亲,不是女儿不孝顺不医治您,而是我们斗不过这该死的病魔。我的眼泪早已流干,但是今天一天都哭,在医院病房走廊医护室,我一直忍不住流着泪,我也不想送他回家的,可是我做不了主。医生和护士们告诉我我已经尽力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无助的眼神,永远不会忘记他渴望生存下去的眼神,在救护车上他躺着眼睛一直空洞的看着车窗外,他大概在想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这世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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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1日

        父亲出院回家的第一天,早上来家里看望父亲的亲戚一拨又一拨,父亲这段时间,但凡见到来看他的人,都会涌出泪水。不知是不是察觉到病情的严重,想着这一面,或许会是最后一面。他对人世的留恋,对人的留恋,对自己在这个大大的世间小小的生活的留恋,那么多,而高高在上的命运却一点都不留恋他,如此决然的要把他送走。我和家人背着父亲商量他的后事,偷偷为他准备寿衣,想到我的温热的父亲,将会变成一堆冰凉的,高高的黄土,想到我们以后将天人永隔,我的泪又止不住了。我好像看到父亲的坟堆,孤零零的在村子荒凉的田地里,一年四季,雨雪风霜覆盖在上面,他会不会冷,会不会饿,他的心事说不出,我也听不见。我的热乎乎的父亲,就要成为一座静默冷寂的坟。我一直在乞求老天让父亲活着,哪怕我们潦草度日,哪怕我们困顿余生,我只想他还能在这个世界,他还能在我的身边。中午吃过几口粥后父亲坐在床上打盹,他最近迷糊的时间越来越多,看着父亲点着头打恍惚,我突然觉得,命运这样糟蹋一个人,直到他缴械投降,溃弱残败,可怜至此都不肯放过,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蛮不讲理的苦难,要降临到我们头上?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

11月25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有父亲陪伴的最后一个生日,父亲这几日的症状仍然没有好转,并发症如同凶恶的潮水,黄疸,发烧,手脚肿,腹胀,呕吐,病魔凄厉得嚎叫着,席卷着窝在角落的父亲,毫不留情的折磨着父亲,也提醒着我,父亲离走,越来越近了,父亲的离开,无可挽回。我记得前几日父亲在医院还跟我说过要帮我过生日,可是今年的生日却过得死寂的沉重, 父亲现在总是不肯吃饭,每顿饭吃完后都要不停的干呕,声音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我在后面拍着父亲的脊背,心随着父亲的每一阵抽搐撕绞。我就我父亲的病情咨询了上海的胰腺专家,他推荐我可以试试做下肝动脉栓塞术看能不能控制下肿瘤的进展,所以我决定等星期一去医院咨询医生看母亲适不适合做这项治疗,我知道大家一定会觉得我固执会觉得我是疯了,但我不能放弃,这个时刻我早放弃一天,父亲走后,我就会多后悔几十年。我必须把能用的办法都试过,必须把自己完全透支,为父亲谋求更多的生机,也尽可能淡化自己的自责与遗憾。这几天,亲戚们都知道了他已经到了末期的消息,父亲一生仁爱热心,纯良真挚,广结善缘,他的离开,也让每个和他有交集的人心生惋惜。母亲和哥哥这几日一直和大家商量着父亲走后的诸多事宜,我尽可能保持冷静,我从不了解死去除了机体与灵魂意义的消逝,更有着根深蒂固的乡土风俗,这是人对天地敬畏的一部分,也是对生死的一种充满民间仪式感的传承。我必须尊重来自于黄土的父亲那一辈,甚至上几辈对于死亡的虔诚与解读,父亲的后事,我不懂怎么办,全部由几位长辈操心,我只有一个原则,无论是棺木还是衣服,都选比较好的,父亲受了一辈子苦,绝不能让他走得凄酸简陋。我的父亲,他活着时没享过福,走了,不能再让他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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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0日

        父亲的病情一天天恶化一天天严重,没有一天舒服过,现在父亲连路都走不了了,每天24小时都在床上躺着。他现在脑子越来越迷糊越来越像个小孩子。自从父亲得病以来我们家就像度日如年,没有一天开心过。父亲现在昼夜颠倒,白天睡一天,夜晚就要折腾一晚上,一整晚一整晚都失眠,过一会就要醒来一阵,起身喘息,或者在黑暗里焦虑,他每一次醒来都牵动着我的心,我害怕病症爆发,怕他在冰冷的夜里突然离开。我们一家宁静的夜晚好像破碎了,被零碎的睡眠和熬心的清醒拼凑着,父亲惶恐惊悸,而我疲惫不堪。他每一晚的喘息急促,呻吟着,嚎叫着,他的每一次呼吸,都狠狠的绞着我,剜着我,我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突然不想呆在这个溺灭的气场里,我怕我再呆下去会心力衰竭,会被父亲的苦楚彻底湮灭至死,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真的有悲伤,是人根本承受不了的。

12月14日

        今天父亲又是一天不得安宁,被病痛折磨得他多次告诉我们让他安乐走,他现在再也吃不下东西了,肚子一天天的鼓胀,精神一天天的萎靡,脑力越来越差,行为举止像几岁的幼童,他依然自顾任性着,父亲好像要把我童年时施加给他的焦心与忧虑,牵肠和挂肚全部还给我,我们的角色在他生命的尾声,完成了一种转换,可是,如果父亲能一直活着,我宁愿他就这样下去,虽然不能再思考人事,但至少能放下长年来苦心经营生活的负重。我好想念父亲的宠爱和关心,想念他看着我时关切的眼神,想念每次分别后他又见到我时眼里的欣喜。可他现在看着我,却是满目的混沌,迷蒙,涣散,空洞,有一团浊雾附在他的睫毛下,浓得化不开,把我们的往日岁月全部阻隔。晚上,父亲又失眠了,整个夜晚他的睡眠加起来不足两个小时。他不停的踢开被子,不停的呼唤我,不停的让我扶他起床坐一会扶他躺上床,一直半睡半醒折腾到凌晨四点 ,我一直强撑着双眼不敢睡去,害怕错过他每一次的呼叫。每个夜晚我和哥哥都被父亲的焦灼难眠折磨的心力交瘁,每个白天我都被他消瘦蜡黄的脸刺灼的满心血洞。父亲的病像一个风暴的旋风眼。从刚开始确诊时,父亲还能坚持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去进货,到他逐渐只能由我们搀扶着,到如今他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昏沉迷糊,短短四个月,病情发展的脚步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而几乎寸步不离父亲身边的我,眼睁睁看着她点一点被削弱。癌魔就像一把刀子,它掰开我的眼,拽着我的头凑到父亲的刑架前,看着他一刀一刀被凌迟,他的骨,肉,血一块一块的被剥离掉,我看着他逐渐变少,直到彻底消失,留下巨大悲伤凌虐过后的真空,把我封闭外里面,再也活不出自己,再也融不进人群。我有时想,如果父亲离开于一个突发事故,也许都没有他一点点从我身边消失让我难受。每一个灾难过后,人们都需要长久的时间来心理重建,才能在创伤过后逐渐愈合结痂,然后带着伤疤活下去。可这些日子带给我的苦痛,直接拔掉了我重建的根基,我内心的土壤全浸着父亲的血,上面筑不起新的生活,只能滋养他留给我的悲苦,这悲苦会长成一棵巨树,吸掉所有新生活的养分,遮云蔽日,用郁凉的暗影覆盖我,我即使站在阳光下,也永远是个活在阴影里的人。我翻着自己的朋友圈,一篇篇往前翻,以前的那个活得浪荡随意,没心没肺,快乐无忌的自己,离我越来越远,这一年来,比电影张力还强的剧情,真实的在我身上上演着,而命运,就是这样活生生改变一个人的。我的父亲回不来了,我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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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5日

        父亲的状态已经差到了极限,牵着他的线已经被剥离到剩下一缕残丝,一口叹息都能吹断。痛苦的呻吟声一直在我耳边环绕。我看着父亲衰弱又混沌的样子,想不通为什么四个月的时间,一个撑起整个家的男人,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胰腺癌的凶险恶毒远远超乎我的想象,他不给病人和家属一丝机会,熬着父亲的命,煎着我的心。这段时间真的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了。父亲要走的结果,是一座大山向我压来,遮住了所有的光线,在这个过程中,父亲所有相继出现的病症,他遭受的一切折磨,就像森林里的血口野兽,把我扑倒,撕咬,一次一次,从皮到肉,我的身躯和五脏六腑就扔在这活吃的轮回里,我在这轮回里看着大山压下,最终湮灭一切。父亲今天开始已经无法再进食食物,24小时在床上痛苦的打滚痛苦的呻吟着,他的胳膊胡乱挥舞,目眦欲裂,嘴里一直大声凄吼着,我退出房间,顺着墙慢慢蹲下,父亲的样子,我不忍再看下去,我真的一眼都不能再看,我真的承受不了,我的父亲,我的原来好好的父亲,此刻像一个可怜无助的疯子,他被凌虐成这个样子,我真的想逃开他的样子,那样子戳着我,砸着我,绞着我,把我彻底的打成烂泥,我在父亲的痛苦里湮灭了,我无法形容这种痛楚悲伤,那一刻我想冲进去,和父亲一起死掉。父亲太可怜太可怜,我从没有想过他的临终会受到这样的煎熬,这煎熬焚尽了他的意志,尊严,彻彻底底的摧毁了一个意气风发,祥和理智的男人,让他的一生不能体面收场,我恨这个恶毒的命运,却无从报复,我有怨无处发,有悲无处泄,我的父亲,我该怎么拯救你?我甚至不能为你求一个公道!我的父亲,他再也回不来了,他就要离开我了,这个陪我走了29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就要走了。我的父亲,我好想你,好想在你身边长大的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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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6日

        我一辈子都不愿意回忆起今天。今天的一切我一辈子不愿再想起!

        一整晚,父亲都没睡,痛苦,焦虑,惶恐,急躁,困苦,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揪起他的头发,把他想低垂的头高高提起,让他困顿难眠,坐卧难安。父亲痛苦的呻吟了整整一晚,即便打了止疼药,贴了止痛贴,也无法控制他的痛苦。睡下不到10分钟,他就叫着要起来,好不容易劝他睡下,过一会他又在黑暗中挣扎着要起身。意识失控的他不断的掀掉被子,扯着睡衣,吼叫着胡言乱语。妈妈和哥哥一整晚没睡,安顿宽慰着他。父亲像是一潭翻滚的水,被癌火灼烧着冒着沸泡,而我们的劝说与安慰,就像是小小的石子,投进去激不起半点波澜,被吞没进他混沌迷离的灵魂里。父亲今天的意识已经完全涣散,除了无处不在的呻吟声外,我们叫他,他只能气若游丝的应一声,却再也不能和我们交谈。今天打了安定打了吗啡吃了安眠药都无法使父亲减轻一点点痛苦。下午4点,一屋子人散去,只剩下我和在床上胡乱哼哼的父亲,我牵着他的手,流着眼泪,和他说着最后的话:

        爸,你要是真难受,你就走吧,放心走吧,女儿答应你,你走了以后,女儿一定好好的活,一定会帮你照顾好这个家。

        爸,这辈子当你的女儿,我很幸运,很幸福,女儿没受过一点委屈,女儿很知足!

        爸,对不起,女儿这二十几年没把自己过好,女儿没好好孝顺你,没能让你享福。等下辈子,女儿哪也不去,就在你身边,和你好好过日子,好好孝顺你。

        爸,你放心走吧,等下辈子,女儿就去找你了,下辈子,你还当我爸,我还当你女儿。

        我不知道我说的他能不能听得到,因为他没法回应我了,他除了呻吟声,他再也没法回应我了。

        我的父亲,你这辈子太苦了,等下辈子,我希望老天能对你好点。

        下午五点钟,父亲只剩下薄弱的气息了,两眼如死灰,张嘴用力的呼吸着,陷入了昏迷状态。无论我们如何用尽全力呼唤他,他都再也听不到了。父亲在我们一遍遍无助的呼唤声中,就要通往生命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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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16日晚上11点45分,父亲走了,走时很安详。父亲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扶我起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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