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时城殇

  时针回拨

钟炽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一切,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有毋庸置疑的陌生感。

两车道宽的道路上单车如乱花迷眼般来来往往,虽说大部分还都是最早期的凤凰牌,但车流里已经有了各色的菜篮车,甚至有了几辆夺目的挂档山地车。少数的摩托车穿插其中,发出的马达声淹没在各种音色的车铃中。远处一辆小型带有车顶支架的小安驰驶来,吸引了街上一些人的眼光,可是小汽车在两个轮子的势力范围里,就行驶速度而言似乎劣势明显。路的两旁是高大的行道树,一片葱郁撒到地上漏出斑驳的光。

“新鲜芒果,正宗的菲律宾吕宋芒。”

“糖柚皮啊,婆婆,买点回去哄孙子不错啊。”

“烫粉加蛋走葱双份,好,里面请坐,不好意思,外地的应该叫肠粉吧?”

……

钟炽存走在街上,略有惊诧地听到熟悉的莞城家乡粤语,心中有了个大概的猜测。他观察着周围的人群,心中有种道不清的暖意。用自行车卸下来的轮胎加上木板组装成的小贩车堆放着廉价但图案精致的陶瓷杯,中年妇女肩上的扁担挑着装满两个竹篓的各种水果,用秤砣和客人比划着。

路过报刊摊,他看到一份日报,头条上写着小平南方谈话后的一些新政策,还有特区迈向世界的勋勋战绩。报纸上印着的日期,不正是自己的生日吗!钟炽存大骇,快步走到街口,看到蓝白色的接到指示牌指向来时的街,写着:北正路。

望向太阳的方位,钟炽存估计着时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撒腿沿着运河边疾步跑去。他的脸上,分明闪烁着丝丝激动的神色。

他停下了,呼吸使得胸脯剧烈地起伏,他看向自己左边的大楼,没错了,妇幼保健院,这是自己出生的地方。他想截下一个护士问问产房和病房在哪里,大概是太忙了,没有人停下来回答他。只好顺着指示去找,二楼,三楼,一间,两间,钟炽存找着。走廊的尽头,他看到了熟悉的背影。年轻的父亲正在给热水瓶灌水,钟炽存想叫,却又没有说出声,只是在背后静静看着。

他跟着父亲回房,见到了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但笑容满面的母亲,没有婴儿时期的自己,应该是还在婴儿房。房间里包括母亲躺着的有三张床,房里很热闹,斟酌了一下,钟炽存出声叫了父亲的名字。他没有朝自己看来。他又叫了一声:“爸,妈!”他们还是没有看过来,似乎连听也没有听到。他连叫了几次,结果都是一样。

钟炽存想,自己究竟是穿越了还是在做梦,说是穿越却好像没有人察觉自己的存在,说是做梦也不像。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到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的。

钟炽存再看了父母一眼,然后离开了。也有好久没有回到莞城了。到处走走吧,不过到天黑了,他有家吗?

出了保健院,他想看看运河这么多年前是不是真像后来听人说起那样清澈见底有人捞鱼有人游泳。几个人走得很急,从钟炽存的身体穿了过去,他摸向自己的腹部,有血有肉有温度,为什么?他试着从站在门口卖气球的小贩中穿过去,成功了。是鬼魂么?

不管这么多了,反正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大步流星地朝对面走过去。这时,过来一辆运货的卡车,运河边的大道没有多少人,车可以开得比较快,在撞向钟炽存的一瞬,一阵闷响,钟炽存被撞飞了出去,额部微有擦伤的司机正把头伸出车窗外想辱骂一番,却见不到前方有任何东西。

钟炽存只感觉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接着轮到意识,很快眼前一片漆黑。

分针回拨

再恢复意识,已经过了不知多少时间。钟炽存用腕部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脑袋一片混沌。

“哇,天,头好痛。我现在在哪里?”用手把身体撑起,他发现地面不是刚才的水泥路面,已经换成了柏油路面。疼痛缓缓退去,思绪开始清晰,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倒在保健院门口的路中间。慢慢地,他记起了之前发生的事,他不知为何出现在了出生当天的莞城,没有人感应到他的存在,可在最后时刻他真真切切被卡车撞到了。

这路面……路旁的瞬间高大了不少的行道树,还有变成了墨色的运河水和马路上多起来的车流。现在又是什么时间?

猛然想起被卡车撞飞的一幕,钟炽存连忙爬起来躲避着车辆走到人行道上,长出了一口气。这时,“轰”的震天一声响起,钟炽存下意识地双手抱头,然后四处张望。只见右前方的半空尘土飞扬,短短一分钟,十三层的酒楼已经在爆破中被夷为了平地。路面上拉着警戒线,几个警察手持对讲机在挥舞着双手维持秩序。经过计算的爆破,没有四散飞去的混凝土,建筑像是回光返照的雄狮发出最后一声怒吼接着安静地长眠而去。

钟炽存的眼前闪过了一幕幕。后来的这块地因为拍卖不成改成了一个安着出租广告牌的小广场,然后这里成了西城楼边上的一个公交车站,再接着盖起了商铺,不过生意一直冷清。记忆到此为止。

他走过了当时还没建起安全岛的马路,站在文化广场的芒果树下,笼罩在树荫下的钟炽存抬头看着足有八人合抱之势的百年老树,心底涌上一股久违的安适,犹如婴儿在母胎中沉睡般安稳静谧。淡黄色的花开得正盛,有的枝头已经长出了很小的青色芒果。树下有个老伯正在看着报纸,钟炽存走上前试探着问:“老爷爷,请问今天多少号了?”没有回应。

他走上前,瞄了一眼日期,果然,几年过去了。他想去看看还没有大规模拆迁前的莞城,信步走了过去。百佳还没盖起来,马齿巷的牌坊还很新很醒目,旁边是一家有些年头的体育器材店。走进马齿巷,凭着记忆左转右拐,终于来到了祖母搬家以前的兴贤里。那样熟悉的水泥斜坡,巷道,巷口家脾气暴躁的肥仔,小卖部口没遮拦见识短的老板,街尾住着的伙伴。有人出来了,是奶奶,钟炽存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不止年轻十岁的奶奶用传统的方法骑上自行车去市场买菜,感慨万分。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孩在巷道里大叫大笑着跑来跑去,钟炽存不必去看,也知道自己也在里面,这些在他的记忆里有印象。小时候时常因为用火柴炮把沟渠里的脏水炸得四溅而被骂,那时就是赶在那群师奶破口大骂着破门而出前四散逃去。

他摸着左手手背腕部的疤痕,微微一笑,那时以前玩双响炮点着了用来扫大街的草扫把,聚起来的时候烤焦了手背。“小孩子的时候还真是调皮呢。”钟炽存对自己说。

顺带拉出来的记忆有好一大串,比如买来街上打气球的胶弹步枪打龙眼树上的小鸟;比如站在红瓦房上张开双臂像飞翔一样,比如一直叫小炽存不要带坏他儿子的小卖部大叔有次边走边骂到炽存家里让小炽存把他儿子买了仓鼠的钱还他……

心血来潮,钟炽存想再站上红瓦房顶上看看周围。叫人开门已经是不可能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决定爬上去。

本来他的身体是虚无的,上次也是在别人身体中穿了过去,可是当他用手摸到用石灰水粉刷过的白灰墙壁上,他感到了附着,自身也似乎有了存在感。吃力地在水表上借力往上蹬,他的手肘撑在红瓦上把身体拉上来。这是一个人家的杂物房,只有矮矮的一层,可以借助这个攀上隔壁更高的楼层。

钟炽存深呼了一口气,正站在边缘准备用手抓住墙壁上可以借力的突块。右侧红瓦的外沿有些轻微的声响,他看过去,有个木梯的顶端搭在了那里,紧接着,有个老妇拿着一个大竹筛子出现在视线中。她是想上来晒龙眼干。本来钟炽存是不怕对方看到自己的,可望向她的眼神里,似乎有丝惊惧和始料未及。这下钟炽存有点慌张了,这种眼神似乎触碰了他些什么。他微微颤抖,脚一踩空,失去重心,整个人往下掉。

天旋地转,视线从四周开始向中间缩小,又是漆黑的一片。最后一瞬,他看到了那只扑向老妇的大老鼠。

秒针回拨

“钟炽存啊钟炽存,这么快你就已经死了两次了。”醒来后的钟炽存索性躺在地上哈哈大笑,双手交叉让后脑枕着。这次他不在原地,而是到了振华路东方红照相馆的门前,时间从白天到了黑夜。眼睛穿过翻新了的骑楼看向夜空,彼时的莞城还可以很清晰看到不少发着白光的星星。下弦月的旁边那颗最明亮的,应该是北极星吧?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欧得洋那首《孤单北半球》发行了没有。

临街的店铺已经悉数打烊,包括旁边那条白天无论人声狗声鸟声还是旁边牙科医师病人杀猪般的惨叫声,什么声都鼎沸的宠物街也已经灌满了西北风。不过振华路上还是热闹的,人行道上摆满了桌椅,泊满了摩托车。几个档口的夜宵生意都做得红红火火。红肠几条,白肠几条,鸡腿鸡翅多少只,牛杂牛柏叶多少串,每一桌单上的费用,老板竟然记得一清二楚,这让多少高三奋斗一年的学子难以望其项背。

钟炽存很想吃,但碍于自己现在这样的状态,只能苦笑和远远看着。新鲜出炉的鸡蛋仔倒在碟中,阿姨掏出小电扇吹着好让赶时间的客人赶紧拿走。一辆摩托车风尘仆仆地驶了过来,车上载着一家三口。那个母亲问了下价钱,然后点了一份,小儿子眼睁睁看着阿姨做鸡蛋仔,父亲打开摩托车的车斗拿出钱包。

不用多想,那便是钟炽存他们一家。回看现在,已经多久没有一家人团聚到一起了,他羞愧地低下了头。“都怪我,都是我的错。”他的眼角溢出了泪光。

远处,小炽存在向妈妈撒着娇:“妈妈,等下回家我吃三个苹果,你让我把今晚《小宝与康熙》的大结局看完。”

“不行,小孩子不能熬夜,苹果吃了是对你自己好。”

“妈妈……”

“没得讲价,妈妈这里不是菜市场。鸡蛋仔好了,你要不要吃,不吃我和爸爸吃完啦。”

“不,我要,我要!”

大炽存远远看着,紧咬着嘴唇。他向前走了两步,他想要看清楚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仔细端详过的父亲母亲。

爸爸妈妈都抬起了头朝自己看来。妈妈说:“你要买吗?来,炽存,别顾着吃挡着阿姨做生意了,让开一下给哥哥买。”

钟炽存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他惊诧地问:“你,你,你们看得到我吗?”

“你怎么啦?”爸爸问,拿着袋子朝他递过去,“是不是身上没有钱?来,吃我们的吧。”

钟炽存口头推搪着,手却是伸进去拿了一颗。放进嘴里,暖暖的,软软的,还有浓浓的鸡蛋香,很熟悉、很美妙的味道。他摹地跪下:“爸!妈!我是炽存!长大后的炽存!”

父母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小炽存咬着鸡蛋仔,也稍稍歪着头莫名其妙地看着“长大后的自己”。血浓于水的微妙感应,让年轻的父母没有作出多大的抗拒反应。

“你是炽存?你是我们长大后的儿子?”

钟炽存用力把鸡蛋仔吞下去,重重地点着头。他看到父母笑了,整个世界开始泛出白光,景物消失,父母和小炽存也消失了。天地一片光明。

钟链发动

阳光从窗帘的缝中射进来,打在钟炽存的脸上。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用手挡住白光,天亮了。原来真的是在做梦。一个很长很真实的梦。他看到了刚出生的自己,上小学的自己;看到了多年前繁华的莞城;看到了自己的父母,甚至还品尝到了几乎已经遗忘了的童年味道。

钟炽存走进卫生间,双手撑在洗手盆上,看到胶边挂镜中的自己黑色一片的胡髭,满脸落魄的沧桑。

看过收藏在钱包里很久的一张过期剪报,他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你好,请问是东莞公安局吗?我是你们通缉的误伤案在逃嫌疑犯,我叫钟炽存,我现在想自首,我有一个要求,请你们先解除对我的封锁,我回去看看我的家人,看看我的城市,然后会自己戴上手铐的。好,谢谢。”他按下了结束通话键,抽出SIM卡拧成了两半。一直以来的潜逃中,他不曾换过号码,家人会间隔不久给他打电话,他会静静看着来电直到屏幕重新暗下去。他想给家人一个他还在生的希望。电话卡报销了,自己也该接受制裁了。

他到楼下的小卖部打了个公共电话:“妈,明天晚上,我回家吃饭。可以吗?嗯,好,谢谢妈,您保重身体。”

他扭动车钥匙,发动机启动了。被喷过漆的汽车已经开始掉回原来的颜色。

一家人在案发几年以后,享受了一个晚上无与伦比的天伦之乐。

夜深了,他不露声色推门离开,坐到车上,徐徐向派出所驶去。两侧的后视镜,闪现过梦中那些真实的场景。多年前的家人,多年前的莞城。

钟炽存果真亲自戴上了手铐。走进候审牢房的一刻,他心想:我出来以后,一定会做一个好儿子的。

逝时,城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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