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是我高中时期的同学,她平时话不多,我印象中她没有太多朋友,大多数时候独来独往,不像其他女生在课间会和别人结伴去卫生间。课余时间,我总见她要么坐在课桌上安静地读着文学小说,要么就是靠着走廊的栏杆看着远方发呆。
我不太了解C.C,不太常和她说话。她是一个温和内敛的人,给人有一种距离感,我们偶尔会就她手上正在读的书展开话题,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聊天过程不算尴尬,勉强算聊得来。高中毕业之后,我们没有联系过。
高中毕业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按理说,C.C这样交情不深的同学,我应该很快会忘记,事实上我也差不多忘记她了,仅仅是在毕业后不久的那几年,我偶会想起她:高中的时候有这么一个安静的女同学,有点独特,身上好像有着一股劲。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已经淡忘了C.C,和其他人一样,最初在我记忆中,他们都是有棱有角,性格鲜明,有血有肉的人,而后来,他们的形象渐渐模糊掉,棱角被时间洗刷而去,鲜明的核心也淡去了,有时,我都说不出某个人的名字,和别人描述时不得不使用“高中的时候,那个高高瘦瘦的,戴着眼镜,话很多的那个人。”这样的描述。这是正常的吧。我本来已经忘记了C.C,直到有个老同学提起了她。
在大城市漂了几年之后,我离职了,也差不多那个时候,我结束了一段累人的亲密关系。我回到了生活二十多年的小县城,带着个人物品,还有一堆书。我感到疲惫,也觉得解脱和放松,对于未来没有打算,想着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说。
我生性散漫,不爱做目标和规划,注定难成大器。回到家里之后,我终日无所事事,大多数时候在家看书听音乐,或是重复观看喜欢的电影,有时晚饭之后会出门散散步,如果遇上下雨天,索性就在家睡觉,不外出。有一天,一个老同学打来电话,他听说我回来了,邀我吃饭喝酒。我这才记起来,他家离我家还算近,只相隔了几个街区。
“好多年没见到了,消息也没有个,出来吹吹牛嘛。”他说。
我答应了同学的邀约,在和他吃饭的时候,他提到了C.C,我才回想起这个高中时期的女生。他不久前在其他城市偶遇了她,两人聊了聊天。他对我说,C.C在上海工作,准备去欧洲生活。我问为什么要去欧洲生活,他说应该是一种向往之类的,外国的月亮比较圆,想着那里的生活会比较高级吧。
“有时候真的不能理解你们这些文艺青年,总是想着诗和远方。”他说,“远方真有那么好吗,像我一样在县城找个工作,生活不也能对付着过去吗?”
随后他问起了我的感情生活,我省略了一些无聊的细节,基本真实地告诉了他。
“分手几个月了。”我说,不太想聊这个话题。
“为啥分手呀,谈得好好的。”
“原因也说不清楚,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小事吧,虽然也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就是感觉两个人继续在一起别扭,不对劲,最后就没成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他问。
“不确定,可能会考虑考公吧。”我说。
我的老同学后来又打电话叫了许多人,人来之后,气氛变得热闹起来,也有些喧闹,况且他叫来的人中有我不认识的人,我觉得有些尴尬,不自在,找不到话说,再者,我也有些累了,于是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回家后,我没有洗漱就直接上床了,我身体麻麻的,喝下的酒让我头晕乎乎的。我躺在床上,身体很疲惫,但是大脑却很兴奋,于是想找点什么东西读一读。我从带回来的一堆书里抽出了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选集,调亮台灯,读了起来。小说篇幅很短,但是读得很艰难,就像我这二十多年来的人生。读了两篇之后,睡意袭来了,我的头晕也有所好转,就关灯睡觉了。
在别人看来,我的个人生活有些孤单,或许真的如此。偶尔的时候,我什么事都不想做,什么东西都提不起我的兴致。平时喜欢的书、电影和游戏都不能让我提起兴趣。我会感到百无聊赖,时间过得很慢。这种时候,我会翻翻学生时代的一些笔记,打发时间。有一次,我在一个笔记本上看到我之前做的一条摘录,摘录的内容来自契诃夫的《三姐妹》:
“前几天,我读了一本日记,是一个法国部长因为巴拿马事件下了狱,在监狱里写的。他把他隔着监狱窗子所看见的飞鸟,把他当部长的时候所从来没有理会过的飞鸟,写得那么热情,那么神往。现在他已经被释放了,他当然也就不会再去理会那些飞鸟了。同样的情形:等你住在莫斯科,也就不会去理会它了。我们的幸福是不存在的,我们只能想望着幸福罢了。”
多么真实的见解,让我不由得想起前段时间的一件事。一直以来,我都非常喜欢罗杰·泽拉兹尼的《光明王》,当几个月前我听说这部小说翻拍的电影即将上映时,我感到非常激动和期待,从那时起,我每天都在期盼着电影上映的那一天,随着《光明王》的上映日期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兴奋。电影上映那天,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进了电影院。但是,电影放映结束时,我知道,我的一切期待都被辜负了。这部电影剧情混乱,特效粗劣,布景丑陋。完全没体现出原著的优雅和迷人。我大为失望,希望自己没有走进影院观看这部电影,我希望这部小说从来没有被影视化过,这样的话,我就可以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念头:如果《光明王》将来被翻拍成电影该有多好啊,绝对会是一部无与伦比的科幻巨制。
所以我完全能理解《三姐妹》中这段话的含义。幸福是不存在的,我们只能想望着幸福罢了。上学的时候,觉得外面的世界是美好的,我怀着昂扬的斗争,期待着走入社会后能大施拳脚;单身生活久了,渴望着爱情的滋味,揣摩着恋爱中的甜蜜和美好;当我在小镇过着宁静的生活时,我期待着有一天能去大城市工作生活,我觉得,好像只有大城市的生活才是好的生活,体面的生活。
我想到了C.C,她向往的欧洲生活或许也是一个梦吗,她的幸福会不会也是不存在的。
我过了几个月的自由生活,虽然愉快,但有时也有焦虑和担忧,担心这样无所事事的生活没有价值,没有目的。我报名了公务员的笔试,然后买了一堆考公的书和课程,把自己的精力投入其中,我这样做之后,发现之前的焦虑似乎远离了。在准备考试的这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的期盼,我有时想象着考上公务员后的工作生活:每天按时上下班,不用加班,闲暇时间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节假日或许和同事们参与有益身心的户外活动,一切都是那么体面,体面的工作,体面的生活。
后来,我通过了公务员考试,参加了工作,地点离老家不算很远,节假日可以方便地回家看望。而工作的大体情况,就和我想象中差别不大,工作强度不大,基本按时上下班,和我之前在大城市的工作相比,这份工作显然轻松多了。但是,和所有其他事情一样,久而久之,我渐渐厌倦起这份工作。或许我厌倦的不是这份工作本身,而是厌倦这样的一层不变的环境,厌倦在这样一层不变的环境下生活着的我。每天差不多同样的时间起床,穿着差不多的服装,打理着差不多的发型,遵循着不变的通勤路线,走进不变的办公室,每天和一群不变的人打交道,做着不变的工作内容,最糟糕的是,我不知道我在做些什么,我写的那些东西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那里面描述的东西,离我过于遥远。总之,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办公室里做的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
伴随着工作生活中的厌倦,随之而来的是熬夜和失眠,或许,这两者是同一件事。
我多次想起以往的人生,回忆着从孩童时期直到现在为止所有发生在我身上重要的事情,我一直认为,是那些事情改变了我,让我成为了现在的我。我一直在问着自己一个问题,但是一直找不到答案,那就是:我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么一个疲惫的人。
偶尔的时候,我想起前女友,和我们分手时候的事。那时候,她问过我为什么想和她分开,当时,我只是随便找个借口糊弄过去了。后来,在那些无数个和自己对话的夜晚,我接受了自己为什么要和她分开的原因,这个原因我其实早已知道,只是不愿意接受。我无法忍受和另一个人长期在一起的生活。在人生余下的几十年的时间里,和另一个人保持亲密的伴侣关系,和她结婚,成家,抚养子女,一起生活,直到生命的终结……我知道,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一生,甚至浪漫。但是对我而言,这样的一生是难以想象,难以接受的。爱情,浪漫,对于我只不过是一种幻觉,一种谎言。
疲惫的工作状态结束了。后来,我离开了公务员的工作,离职的时候,我感到解脱和放松,我又成为了一个自由的人,我的未来又有了更多的可能性,我隐约感觉到,一种更有活力,更美好的生活就在前面等着我,在向我招手。
现在,我正坐在机场的候机厅。窗外的平地上停留着许许多多的飞机,不久后,我会登上其中一架飞机,它将会带我去往另一个城市,一个远方的城市。在那里,有另一种人生在等待着我。我在便利店里逛了逛,在冰镇饮料柜前停留了很久,用目光搜索着,最后我摇摇头,放弃了,我不知道自己想喝哪款饮料。最后,我决定去机场的书店坐一坐,消磨登机前的时间。一本薄薄的小书吸引了我的目光,《等待戈多》。我拿起它,读了起来,这本书讲的故事很简单,两个流浪汉一直在等一个叫戈多的人,戈多一直没有来,他们就继续等待,如此反复。
我合上书,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这本书讲的就是我。然后,我想起了我生命中认识的每一个人,想起了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