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天日薄,枯瘦的枝桠在清冷的天幕纠结缠绕,恍然怅惘,岁月似乎又不经意间苍老了几分。回首向来萧瑟处,那是谁还在过往的深处浅吟低唱?是谁的声音在寒风中喑哑凄凉?
月色寒,
独怜谁家青石板,
檐角珠光续了又断恰满成一盏,
她说相识是缘,
他言别离时难,
一夜燃尽在渔火阑珊……
雾霭迷蒙,那歌声仍然在空气中轻轻袅袅,这曲调婉转低沉却是我曾经的最爱,我循着那熟悉的声音,伴着流动的山岚,当浮在眼前的微云散去,那清俊如风的身影渐渐清晰。
他停下吟唱,回头,一如往昔笑得云淡风轻。年少时的记忆如水尽数倾泻进他平静的深眸中,是他,我愣在那里,不由自主喊道,江南?
时隔多年,我已经很少再想起过他了,那些曾经因他而编织的绮梦很久未曾出现,那些因他而充盈胸口的憧憬已是踪迹渺渺,那些因他而惊起的多情缠绵的涟漪终究慢慢平静下来。
我想,毕竟早过了那个愁肠百转的青葱岁月,纵然当初的爱有多深,情有多浓,终究是抵不过时间了。
初识他是因为一本关于他的书,一个发生在他身边的故事。隐藏了一段前世今生的青花瓷瓶,寥落渡口边的刻意招惹,一路的生死相随,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这就是江南,多情而又风流的江南,他如同一位人间的月下老人,从古至今,不知疲倦地去谱写一段段可歌可泣的人间恋曲,有时真是难以说清,是他的多情成就了那些流传千古的爱情,还是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成就了他传奇风流的美名。
他总是偏爱才子佳人的题材,他说他喜欢圆满,可是,他促就的姻缘总是许多不尽如人意。
他说越女被这尘世束缚得太紧,纵然泛舟江上的鄂公子就在她眼前,她却宁愿用一生的时间自叹自艾“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也不愿鼓起片刻的勇气向公子倾诉自己的倾慕之意;他说人人都道西泠苏小小才华横溢,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她真正在乎的从头到尾都只是那个她到死都没能等到的阮郁;他说秦淮河畔的柳如是,陈圆圆,董小宛……她们皆是有民族大义的奇女子,奈何都被男人辜负,一生颠沛,半世流离
他说,他不想让那些未成眷属的人遗憾,他要想法子成全他们,于是,他祈求神赐予他一块可以记下前世今生的石头,他把那石头放在忘川河畔,取名——三生石。
他说他是幸运的,上苍赐予了他永恒的生命让他可以看到人间的美好,他亦是不幸的,因了这无尽的岁月,他要一遍一遍地承受离别之苦,身边的人总都是带着欢笑眼泪在他身边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只有他一人在没有尽头的时光里站成永恒。
我说,你待他们这般情深义重,他们为何没有留下来陪着你?
他却转过身去面向江面,黑发如瀑惊起江上秋风,素以翩跹似要乘风而去,他摇了摇头沉吟道:“不,他们没有丢下我,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说罢,他素手一挥便在辽阔的江面铺满了诗词曲赋,原来,怕他孤独,所以人们用文字记录那些或悲或喜的时光。我随意翻了几篇,便看到那字里行间浸满了人情冷暖。
洪波渐暖,百花初绽,已是中年的吴越君主钱镠给他回娘家久久未归的王妃写信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寥寥几字,却满溢相思之情;南塘秋晚,杏衫云鬓的少妇对丈夫的思念无处投递,只得采莲打发时间,然而几度辗转她终究还是喊出了自己的愿望“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古道西风,断肠人牵着他的瘦马,身后是别人的小桥流水人家,眼前却是他自己的看不见尽头的天涯;青石板上马蹄声达达响起,那位打江南走过的诗人看着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他却只能告诉她,我不是归人,我只是个过客……
我站在他身后默然不语,原来他看似淡然如风的外表下竟藏着这许多离合悲欢,我突然明白了他为何总是那么温和儒雅,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说得大抵便是他这般的人了吧,正是因为经历了太多悲欢,看惯了人间喜乐,因此他整个人也越发显得云淡风轻,无喜无忧。
这样的他太忧伤,我说,我听说你的家乡极美,你同我讲一讲你的家乡好吗?他回身看着我笑得温润,道了声,好。
他说他家乡的雨是最好看的,尤其是三月春雨,连绵不休,每到这时候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朦胧的雨雾中,彼时春雨中的杏花格外多情,映着连绵青草和如烟的春柳尤能惹起诗人的淡淡哀愁,还有那蜿蜒曲折的小河,河面上的乌篷船,河岸上的粉墙黛瓦,河边皓腕似雪的姑娘……
他说,你若是一朝一日去那里,我带你去看六朝古都石头城,还有那里的秦淮河,我带你去苏州的园林里游玩,你别看那园林不大,却是咫尺之内再造乾坤的杰作……还有还有,我还可以带你去周庄,同里,带你去看南京云锦,景德镇的青花瓷,还有苏州苏绣,到时候,我送你一个苏绣的帕子好不好?
此刻他一扫之前的忧郁,如画的眉眼都笑开了,我脆脆的答道,好!我说,你等我长大,等我长大了我就可以一个人出远门,我去那里找你。他点点头说,好,我就在那里等你,你要快点长大,快点来啊!
然而时间这种东西急不得的,你越是着急它越是拖着步子不愿大步挪动,可是当我觉得时间倏忽而过时,我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将年少的约定忘却了。我以为变的是时间,其实变的不过是我的心。
曾经我深爱着江南的时候有时候便不免担忧,会否将来某一日再提江南之时我只是轻叹一句,哦,江南呀,我曾经很喜欢他呢!彼时的我只一想想便觉得这种结果甚是可怕。然而,真的到了这一日的时候一切都变得自然而然了。
可人心呀,又不尽然能把所有的感情理得清道得明的,当那熟悉的歌声将我勾回过往,当江南淡雅如风的身影再次浮现脑海,当昔日的小桥流水的人家,江上的袅袅炊烟,潮湿的青石板街,石桥下摇曳的轻舟,痴缠缱绻的古老誓言……
当它们被我一一拾起,我惊觉自己原是从未忘了江南,我对他的爱意分毫未减,我以为的淡然,不过是因为太久未曾触碰罢了,原来,他一直都在我的心底,被我藏了这么多年。
淡然的他,温润的他,沧桑的他,忧郁的他,快乐的他……这所有的他的模样一直深深镌刻进了我的脑海里,不曾淡去。
江南,你是否仍在江边伫立,等待着当年与你许下诺言的女子?又或是你已经深深失望,感伤着人心的多变?
江南,爱了你那么多年又岂会轻易改变?你依然是我梦里的那个江南,那个绝世出尘的少年,而我依然是那个每日跟在你身边,缠着你讲故事的懵懂少女。
江南,如今的你是否还是昔日模样?这么多年,你又看到了多少恩怨纠葛?你又伤了几回心肠?
江南,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