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老宅子被拆了以后我就失去了关于故乡的物质记忆

去年的某一天突然接到了,母亲打来得电话说,村里老家得土房子政府都在鼓励大家拆除,并且每一户还会补助1万多块钱,问我要不要拆出。我回答得很干脆,说先不拆吧,留下来先看看吧,一万多块钱,拿在手里什么也做不了。最后房子就暂时这样保存下来了,去年腊月的时候还回家看了下,老宅子就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矗立在风雨飘摇中。


这些年由于工作的原因,我离家的物理距离也是越来越远,回家的次数和便利程度也不像以前那么方便了,但是我对他们念想与怀恋却逐渐加深。在空暇的时候、我总是回会想起老房子的一切。我甚至清晰的记得每一块瓦片的纹理,每一块墙皮的颜色,每一道门嘎吱的声响,就连那些黑暗角落里面堆放的锄具都是格外的清晰。

听还在世的奶奶说,老宅自始建于清朝年间距今已有100多年的历史,而在我知道几代人当中爷爷、父亲,还有我都是在老宅子里面出生的,仔细算来确实已有100余年了,而如今的我以为人父,已到三十而立之年了。那座老宅子见证了几乎见证了我们这个家族近一百年,在这个山区里面的酸甜苦辣和不屈不挠的过往。

然而这个宅子在去年的一场大雨和一些不为人知的人为因素,导致了厨房和以前奶奶睡觉的那个屋子坍塌了,看着碎落的瓦片,折断的椽子和瓴子,我知道修缮无望了。如果让它慢慢的在时光和阳光雨露中慢慢的回归自然也是一件不错的选择,也许每隔一段时间我会从遥远的地方赶回来为他拍一张照片,记录他渐渐荣归土壤的历程,它诞生的过程我没有看见,最起码他消失的过程,我希望我能够一步一步的记录下来。


可是这个过程在今年的什么时候,突然也变得奢侈起来了,我听母亲说村上要把房子拆了,说是要复耕什么的,可是山里一个人都没有了,还要复耕什么呢?最终那破败不堪的老屋,在现代工业文明的代表——挖掘机的轰鸣下,不到半个小时,便被肢解体无完肤。椽子和瓴子堆在一边,那些充满岁月的瓦,基本上没有一块完整的,并且被埋在了土里。就连土墙里面的用来加固的墙筋(一般是木头埋在墙体当中增加墙的稳定性),也被抽了出来,摆放整齐一边。整个过程就像小时候家里杀猪的过程,一头肥猪在家人的兴高采烈当中,按照百年来的既定流程放血、退毛、分隔,最后什么部位做卤味、什么部位炼油、什么部位做腊肉、什么部位送人、什么部位这几天吃,什么部位留下了给家里最重要的人吃,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紊,错落有序。老宅被肢解的过程,我自己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在抖音当中看到了部分视频。大人们,甚至还是当年一起杀猪的那些大人们,在应该采烈和欢呼声中看着一扇扇墙倾倒下去。

今年6月前后我又回了一趟家,顺便也上去看了看被推倒后的老宅子的样子,除了当年筑墙历经沧桑的黄土,和那些在土里面泛着黑色的瓦片,基本上什么都没有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心里很空,仿佛很多东西被拿走了,也在同一瞬间心里和脑海里仿佛又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过往的一切仿佛又历历在目,格外的清晰,就连去世的老人的笑声都那么清晰。

我是90年出生在这个小山村的,就在这个宅子最先出现坍塌的那间屋子里面出生的,从我出生到这个房子的完全坍塌,前前后后刚好30年,而这30年当中我有大概有一半的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可是说是我美好的岁月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块石头、每一条溪流,每一棵树,甚至每一片瓦,都有着极深的记忆和情感。所以说,虽然山里的老房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我每次回去的时候,都会在屋后、在菜园子、在长满草的院坝,走一走看看也觉得充满了力量。


2012年7月18日,整个陕西南部出现了百年一遇得大雨,造成了隔壁镇的一个山区村发生特大山体滑坡灾害,29人被掩埋失踪,滑坡体大约有40万立方米。这是一个悲剧,这个悲剧也拉开了陕南山区乡村移民搬迁的浪潮,随后很多新的乡村民居开始在乡镇,或者乡镇附近较为平坦的地势拔地而起。


从那一年开始原本繁荣且充满烟火气息的乡村开始走向了凋零,第二年的初秋我和父母就搬到离老屋大概7公里的居民安置点,自此我就告别了我生活了23年的山村。但是,那时候奶奶还没有搬走,所以我每次从省城回家的时候,都基本上直接回到山里的老房子,和奶奶呆在一起。那时候村里留下的人,基本上都是和奶奶一样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他们不愿意舍弃土地、还有熟悉的环境,另外一个就是新的居民点是楼房,日常的生活习惯等等,都他们而言都有一点难以适应。


2014年国庆节,小叔也将奶奶从山区里面搬到我们安置点的楼下,随后我们这个小分支与祖辈的老宅算是彻底的脱离了联系。记得给奶奶搬东西走的那天,他还把煤、柴火、一些被子、还有能穿衣服、碗、甚至用来腌菜的坛子都收拾好,包好。她打算如果不习惯的话,她还要回来继续住。另外还做好了来年春天,上来摘茶的打算,准备暂时常住。


奶奶搬走了以后,我每次回去了都会特意开车上老房子看看,奶奶也会让我带着她一起上来。奶奶晕车,加上山区土路左摇右幌的,会让他呕吐不止,几天都不舒服,严重的时候还要输液才能恢复。有时候我不想带她上去,害怕身体受不了,但是她自己也想上老房子看看。我想,也是让一个在老房子生活了接近60年的老人,做到走了不看不想,也是不容易的,所以每一次她愿意去看看的时候,我就尽量开慢一点,7公里的路程要走40分钟。


再后来他上去意愿就不那么大了,并且每一次走的时候都会带一些东西走,或者把有些东西送给别人,因为她知道她自己不可能回来住了,也不会再需要这些东西了。在老屋还没有坍塌的那几次上来的时候,她总会给我说“不得来了,除非死了才上来”。奶奶很早之前就给自己看好了一个墓地,在我还10几岁的时候就给我说,等她去世了一定要埋在那个地方。后来搬走了,她又害怕我们嫌麻烦,几次叮嘱我,以后她死了不要把她一个人埋在别的地方,她害怕,多词强调埋回老屋附近,她自己看中的那块好墓地。


房子坍塌后,我奶奶还没有上去过,她可能永远都想不到,自己居住了近60年的房子,会在她之前坍塌,尘归尘土归土。她不去看也好,看了估计老人也会觉得难受,只是那种难受是无声的,是我们无法察觉到的。


在中间的23年的时间里面,从有记忆开始,我的一切就围绕这老屋展开。小学1-4年是山村里面的小学上的,对于上学这件事情和所学到的知识,能够记住的并不多。那个时候放学回家除了要写作业之外,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干农活。

刚过完年快乐的日子就结束了,大人门开始烧肥准备种土豆,而我们就在地里往大人的挖好的小坑里面放一块土豆的种子,再放一捧有机肥。有机肥都是猪粪、玉米秆等混合而成的,这样的有机肥有营养,且质地松软适合农作物生长发芽。

对面屋后的山上星星点点的桃花开始开了,是春天已经来了,我就在田间走了几个来回,四周的山都绿了,天气步入了温暖的春天了。人们开始带着茶水和午饭,开始再山上摘茶,一摘就是一整天,虽然大人们离家很近,但是他们也不愿意回去一下,停下手中的劳作。对我来说呢,中午回家吃完早上奶奶留在家里饭,如果近得话我也会去帮忙摘茶,再到学校去。等到下午放学的时间,我从学校直奔地里,和大人一起摘茶到天黑。回到家里大人开始炒茶,做茶,烤茶等等,而我就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写一下作业。

茶摘完了就差不多到了收割油菜的时间了,这个是我最喜欢的农活,因为在玩的瞬间就能帮奶奶把农活干了。油菜成熟后,镰刀割倒,晾晒几天。然后在平坦的地方,铺上一张巨大的塑料布,将油菜放进去,这个时候就是我们小孩子上场的时候了,我们只需要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就完成了。奶奶用筛子筛出油菜籽,倒掉油菜壳就好了。留在田里的油菜杆和油菜壳,都会烧掉,留在在田里作为烧肥继续为接下来的作物提供养分。

收完油菜关于田里的劳作又开始一个新的循环,田里被放入大量水,大人开始修葺田坎蓄水,准备找来耕牛耕田,关于田里的基础工作劳作结束后,就会开始请几个帮手在一天的时间内,给光秃秃的田里换上一抹绿色——插秧。从那以后就开始漫长的等待过程,每天晚上要去看田里水够不够?自己田里的水有没有被别人放走等等。记忆最深的就是怎么也安静不了的蛙叫,和田坎上矮小草木划破脚踝的疼痛和奇痒。

秋天的劳作和收获都很多,可是我记得就是收玉米。不是收获的过程多么喜悦,而是关于疼痛。玉米很高,我走在玉米地里完全看不见我,可是玉米得叶子划着我的脖子,额头,汗水流过伤口,那个疼痛清晰而敏感。等收满一筐子玉米,我的脖子和额头早已非常难受了。

当然除了这个还有就是凉晒谷子,每天早上搬到院坝里,天黑上潮之前收拾好,这个过程要持续很多天,这个过程让我非常得不耐烦,总是会耽搁我和其他小伙伴玩耍。

秋天是一个非常好的季节,但是对于生活在山村得人们来说,确实忙碌和快节奏的。人们需要把地里成熟粮食收回来,同时要把多余的东西想办法卖出去,再买一些其他得必需品。人们要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储备好过冬得粮食、柴火、煤炭等等,每一样都少不得。记得在枫叶发红发黄得季节里面,我总是跑到后面山上,砍很多柴回来。用做深秋和初冬得取暖,大部分都要用作杀猪时的烧水和熏腊肉。

在大雪封山之前,我们还需要把煤炭从山上背回家里来,并且利用放学的时间将大块煤炭敲碎,以便于其能够在炉子里面燃烧。而我对于故乡冬天的记忆,有两件事情一直让我记忆深刻。一个是冷,小时候每年冬天耳朵和手,还有脚都会长冻疮,整个冬天都是不舒服的。另外一个就是煤碳的味道,那个时候村里面所有的煤,都是天然的,都是村民自己从露天的小矿洞开采出来的,未经过任何工业化的处理,所以煤烟的味道是非常大,我的整个童年的冬天,都是这两种感受所围绕。

在下大雪之前奶奶看着码放整齐的柴火和一大堆煤炭,就会感叹着说“唉,今年冬天不操心了”。其实山区冬天是静谧而安详的,人们的生活节奏也不像其他季节那么紧急,赶着时间的步伐,和土地打一场又一场的攻坚战。冬天对于人们而言就是放松和休息的时间。一下大雪人们也不慌了,男人们开始串门打牌烤火,静静的享受着一年当中难的轻松的日子。而女人,就像奶奶那样就开始纳鞋底,织毛衣等,开始为晚辈置办一个过年的新物件。

相对于现代人内心的安宁来自金钱,山里人的那种放松和怡然自得,却是大山给他们的,山地里长出了一年都吃不完的粮食,屋后的山上还储存着越冬的柴火,这样的日子才是不着急的。

其实我出生到从老屋搬走,我对于这个地方的留恋的感觉就在逐年的增强。只要回到陕南家里,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去那个地方走走的,目光所到之处均是充满了各种记忆,一幕幕的画面从脑海当中浮现出来。关于故乡的记忆,就是被写在了劳作的田间里、湿漉漉的田坎上、让人喘息的山间小道,老屋的门槛上、卧室墙面的老报纸上,还有忽明忽暗的油灯里、被汗水浸湿的农具上,而如今这些随着时代的都埋葬了在土里,我放眼望去只看见一堆黄土。

我知道被埋葬的不光是这些实体的物质,埋葬的还有我关于他们的记忆,还有我的童年。同样埋葬的还有100多年来祖辈们的激情岁月,艰苦奋斗的过往。在心理上我与故乡越来越近,而在物理上的距离,我确实离他越来越远的,经过这些年的漂泊,早已习惯了随遇而安,所到之处皆是故乡,但是从来没有那种留恋和依赖。

我在回首我的这些岁月的时候,看到政府的政策、时代的洪流,我在想我们这一代人是不是中国人里面,最后一代有乡土故乡的人了?那么讲究“根”的中国人,接下来他们把思乡,这个重要的文化意向和情感,又应该放在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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